□ 陈榕(台湾)
黑嘉丽是一种黑莓口味的水果软糖。黑色圆形的小糖果,外面撒上一层糖衣,口感酸甜,加上经典的长条状紫色包装,是每个台湾孩子无法抗拒的回忆。小时候,爷爷的腰包里总会揣着一条黑嘉丽,每次来了都会给我和弟弟一人一粒,两个小不点开心得不得了,把软糖含在嘴里又跳又蹦,舍不得嚼碎。
爷爷总是笑眯眯的,大大的耳垂、高挺的鼻梁,加上炯炯有神的双眼,慈祥的面容带有几分威严。虽然个子不高,却非常英挺,头顶上有一道凹陷的伤疤,那是一颗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子弹留下的痕迹。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却相当健壮,每天都坚持走路上街买菜,来回十多公里的路程,日复一日,从未间断。即使不买菜,也必须要出门走路。除了等着爷爷的黑嘉丽,我和弟弟同样喜欢看爷爷变魔术,听他讲故事。爷爷擅长把手里的玩具凭空变不见,又会在我们两兄弟摸不着头绪的时候将玩具重新变回手中。而爷爷讲的故事同样精彩,大多是当年为何参军,以及战败时,顶着头上的炮火,踏着尸体,携家带眷逃难的辛酸,还有刚抵达台湾时,筚路蓝缕的种种不易。他常说:“爷爷是上过战场的,什么都不怕!”但关于战场上的事,却只字未提。
/ 陈良淦(作者爷爷)与夫人何丽英(左)合影。
爷爷是福建福州人,曾祖父是法医,家境在当地还算优渥。动荡的年代,战争波及每个独立的个体,无一能够幸免。战火四起,路上到处抓壮丁当兵。爷爷身为家中的长子,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主动参军,并顺利考上了黄埔军校。小时候只知道爷爷曾是保家卫国的阿兵哥,长大以后我开始学习中国历史,才了解到黄埔军校在历史长河中扮演何等重要的角色。爷爷是黄埔军校18 期毕业的军官,不仅是部队中的一等射手,后来更成为工兵营的营长,前半辈子几乎都在刀光血影中度过。我曾问过爷爷,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战场上的故事?他总是微笑着摇摇头说:“战场上的事都太难过了,不讲的好。”
上了高中后,我和弟弟渐渐没那么爱吃甜食,爷爷也越来越少从腰包里掏出黑嘉丽。有一天,同学买了一把毛瑟98K 的实木步枪模型,拿到我们家来玩,凑巧被爷爷看见,一向注意安全的爷爷一眼认出这把“中正式”步枪,上来就先确认枪支的保险是否处于关闭状态。我借机追问这个步枪在战场上到底该如何正确使用,只见爷爷熟练地操起步枪,下意识地将枪置于身体右侧,立正站好,接着端起枪杆、拉动枪栓、贴腮瞄准,呈现标准的射手姿势。我和同学看得目瞪口呆,和蔼慈祥的爷爷此时此刻仿佛成了一位穿越时空的战士,两眼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战士”看着身边的两个傻小子,解释道:“在战场上每个士兵携带的子弹非常有限,通常在开战没多久子弹便会打空,此时就进入到刺刀肉搏战。”边说边做出一个上刺刀的手势,并流畅地示范如何运用枪托与枪身将敌人的枪打掉,然后如何利落地将刺刀送入敌人的胸膛。
老兵封存的记忆,逐渐被一把模型步枪打开。肉搏战的场景,我只在电影中看过,很难想象在真实的战场上,那是何等的凄厉与惨烈。何况那种恐惧与血腥混合的味道,不可能被电影完全呈现。我无法想象,爷爷在那些战争岁月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并且也开始能够理解,他为何对战场上的事绝口不提。但还是受好奇心驱动,我小心翼翼地问,爷爷头上的弹痕到底是怎么来的?爷爷摸了摸伤疤,告诉我那是被日军狙击手用三七式步枪击中的。
那是抗战期间一个下雪的冬天,工兵连队刚完成一个爆破桥梁的任务,目的是阻断日军的进攻,但由于拍照设备不足,要记录任务完成的情况只能靠手绘。当时,爷爷是位年轻的军官,负责画下这座断桥。他站在河边离桥不远的碉堡旁,头顶上方还有一颗积雪的柿子树。对岸不时传来日军三七式步枪特有的枪声。由于河很宽,爷爷的位置离对岸有一两公里的距离,因此爷爷判断所站位置应该足够安全,便脱下钢盔专心作画。忽然,他感到有东西掉落在头顶上,以为是柿子树的树叶,也没太在意,直到感觉有液体从脸颊上流下来,用手一摸才发现原来全是血!寒冷的天气,加上高速旋转的子弹,屏蔽了皮肤的痛觉神经,子弹不仅擦过了头皮,更将头盖骨削出了一道浅窝。能够隔着两公里的河岸让子弹擦过头部,非狙击手莫属。爷爷见状立刻躲入碉堡的矮墙,并用牙粉敷在头上止血,随后低身撤退……爷爷说得云淡风轻,我则听得直冒冷汗,幸亏敌方失手,否则不会有今天的这段对话。
/ 陈良淦(作者爷爷)的全家福。
2015 年的夏天,我收到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跑去医院告诉爷爷。此时的爷爷因为肾脏衰竭且拒绝洗肾,已经无法下床。听到孙子上北大的消息,爷爷高兴不已,直说有机会他也要上北京去看看。我强忍着泪水,拼命点头:“对,爷爷您一定要来!”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机会吃到爷爷的黑嘉丽。
刀里来,枪里去,可以说是爷爷年轻时的写照,也是现代年轻人不可想象的一种生活。至今,爷爷的故事仍回荡在耳边,我非常感慨,现在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不用踏着尸体前进,也不必伴着枪声入睡,而这也都是爷爷这辈的老兵们用鲜血换来的。愿和平能够长存、世界再无战争。我想这应该也是爷爷最希望看到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