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女
我爸好美食,对很多食物都有种不可理喻的偏好和固执,对桃子也一样。他老说桃子只有水蜜桃最好吃,其他什么毛桃脆桃黄桃统统都不入流,坚决不买。他很看不上黄桃,尤其是罐头,在我耳边碎碎念:水果要吃新鲜的才好,罐头添加剂太多……我也不屑他只吃水蜜桃,觉得他的口味狭隘固执。
父女之间,似乎总有一段颇为漫长的互相看不上的时期,包括食物口味的选择。
那时我喜欢浓油厚味的重口味食物,连桃子,也喜欢泡过糖水的甜蜜得有点过分的罐头黄桃、脆生生咬起来咔嚓咔嚓的脆桃,那些张扬跋扈的味道、麻辣火爆的刺激,更契合彼时年轻生猛的肠胃、青春叛逆的个性。
我迫不及待地长大,自以为开始拥有日益强大的力量、自我判断决断的能力、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而他正逐日老去,随着肉体一起衰老过时的,还有他的思维、他的经验、他的口味、他的审美情趣、他的生活方式……年少时曾崇拜过的他的一切,如今却觉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时宜。
口味的不合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冲突点,由此延伸发散到其他方面。我想抹去那些漫长的成长岁月中他潜移默化打在我身上的一切烙印。
譬如发型,从幼儿园到高中,我的发型、服饰都是我爸决定的。他说我的发际线偏低,额头不开阔,眉型也欠佳,又说我的脸型不是标准的瓜子脸,扎成马尾辫不好看,最好是披散下来以修饰脸型。头发的长度也有要求,过肩一点,打薄修齐。齐刘海、过肩齐长发,大概是我爸最想看到的乖乖女模样。
至于服饰,我爸一直用他成人的审美趣味来打扮我,衣服的色彩非棕即蓝,非灰即黑,偶尔买一两件粉黄、粉紫或浅绿色的衣服,已经算是很明亮的色彩了。衣服的纹样也从来不会是花花草草,多是冷静抽象的格纹、条纹等几何纹样。款式多为夹克、牛仔裤一类。当然,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走的是时髦的中性风,但在二三十年前,女孩都是穿红着绿,只有我,灰扑扑得像只丑小鸭,男生一吵架就会喊我“假小子”,简直是我心头的一道暗伤。
进了大学,终于可以脱离他的掌控,我开始学化妆。刘海留长,全部往后面梳,扎成高高的马尾,偏把额头全部露出来。作为对多年来被迫穿中性服装的报复,我疯狂购买各种色彩鲜亮的服饰。再以后,卷发、焗色、挑染……他不喜欢什么,我偏要打扮成什么样子。
大学的第一个假期回家,我穿着件黑底绿花的和服式裙子,挂着长长的垂到肩膀的耳饰,耳朵里塞着耳机,近乎示威地在他面前晃悠。他想说些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
我以为我终于赢了。这不仅是发型、服饰风格的突变等,更多地意味着对他灌输给我的三观、理想、志趣、审美等的全盘否定。
相爱相杀十几年,其间我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他更老了,彻底成了一个老头。他清楚自己越来越无法影响我、掌控我,他沉默了很多,似乎也宽容了很多。对于我的很多观点、很多做法,他经常笑笑,不说什么。但我知道,其实他的内心固执依旧。
我以为自己终于将其打在我身上的所有烙印徹底抹去,成长为和他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可如今,却常会在某种思维方式上,在做某件事情时,或在对某个细节不经意的处理上,突然暗暗地愣一下:这是他习惯的处理方式,或是他独有的审美情趣。比如,今早挑桃子,前几天理发型,换季整理衣柜发现的衣服风格走向。很久没吃重口味的东西了,开始喜欢水煮清蒸。他一直强调注重食材本身的味道,细细体味,确实清新而美妙……
前几年孩子学乐器,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小提琴,这是他一直建议的。犹记得孩子刚出生时,他就说以后让孩子学小提琴吧,音色漂亮,古典高雅。我不高兴地朝他嚷嚷,干吗非要跟你一样学小提琴,我觉得学吉他挺酷的!
突然开始释然,原来你的一切早已融入我的血液中,烙在我的心底,无法割舍,无法分离,并不会因环境的变迁或时光的流逝而被轻易抹去。
(阿建摘自《齐鲁晚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