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里川
“小文化人”区别于声名显赫的“大文化人”,他们从历史深处走来,像是“文化人”这个庞大家族的一个分支。
古往今来,“小文化人”风尘仆仆,步履不停。传统文化精粹是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 他们或以此为生计,或以此为消遣,并获得口碑。他们是生长在“古今”连接地带韵味独特的人间草木。
荒村卖画的唐伯虎自然是大文人,他常常提及一些今天听来很陌生的名字。例如戴昭,本是徽州(今分属安徽省与江西省)商人之子,遵从父命在苏州游学并拜于唐伯虎门下,妥妥的一个“小文化人”。有意思的是,唐伯虎做生意的父亲唐广德向有“贾业而士行”之誉,也读过诗书、喜好书画。
唐伯虎的“朋友圈”现象,并非独例。著名作家汪曾祺的祖父读孔孟、好古董,父亲金石书画皆通,笙箫管笛俱会,皆为“小文化人”典型。“大”“小”文化人的腾挪转换,本质上是一场穿越岁月风尘的文化接力。
“小文化人”在今天表现出更丰富的内涵。
“小文化人”是静态的、内敛的,很多“小文化人”终其一生,居一地,守一艺,悄无声息;“小文化人”也是动态的、张扬的,贴近土地的亲和力、源自生活的伶俐和粗砺天然的艺术禀赋,让他们别具用文化撞击人心的气力和魄力。
“小文化人”居于不同的文化领域。书法、雕刻、象棋、中医药文化等领域都有人默默深耕,有些研究者甚至因此成为一个地方、一个单位的“扫地僧”,“平平无奇”但“出手不凡”。
“小文化人”居于不同的地域文化圈层。江南文化、潮汕文化、湖湘文化、荆楚文化、中原文化、巴陵文化……不同区域的“小文化人”讲述着各有特色的文化故事,散布于城乡各处的他们,或新潮,或古朴,或奔放,或内敛。
新时代,新作为。“小文化人”也在用新技术和新思维拓展文化边界,不断培育和开辟我们赖以滋润心灵、充实精神的“文化乡土”。
今天,摄影者,从胶卷时代进入数码时代;读书会,从线下开到线上……更有众多民间艺人把網络直播作为守艺和创新的渠道,让传统技艺在现代技术的支撑下风生水起。从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以开放包容的理念和气度,让心怀梦想的“小文化人”所栖息的文化家园土壤丰美,疆域辽阔。
从表面上看,“小文化人”如同散珠,各自芬芳。但实际上,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赋予了“小文化人”特别的性情和群体气质。
成为“小文化人”,对自身意味着什么?
“小文化人”通过卓尔不群的表现,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作为民间文化领域之“士”,“小文化人”拥有更文雅、更文明的生活,能体味更有滋味、有格调、有意趣的人生,从而将自己与世俗功利相隔离。
这是无声的磨炼与自我超越。在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很多小人物平素无名,却在地方民俗活动中获得了另一种文化身份。
世俗生活的烟云,遮不住一颗向往文化艺术的心。如今,在浙江绍兴嵊州市三界镇南街村,活跃着一批农忙时下地干活,闲暇时编舞排舞、吹奏铜管乐、拉二胡的乡村文化人。很多“小文化人”通过参与文化活动,不断挖掘潜力、滋养精神,实现了人生价值。
“小文化人”对乡土又意味着什么?一句“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道出深意。
电视剧《似水年华》中,古镇的古籍修复师傅温良、深沉,与乌镇淡泊古朴的气质相呼应,形成沁人心脾的文化气场。
不论技术如何变迁,“乡土”依然是“小文化人”发力的原点。他们谦逊踏实,守正出新,往往是一个村落、一个小镇的“烛光”。一群宝庆竹刻人对技艺的传承,为乡村振兴注入一股人文力量;陕西白水县尧禾镇水苏村七旬老人侯兴锋,编撰了十几万字的《水苏村史》;陕西大荔县两宜镇民间剪纸艺人李福秀,她的作品被搬上中央电视台。
“小文化人”的家国情怀、忧患意识,使一些存在“断裂”风险的优秀乡土文化得以延续。在花瑶民族文化保护工作中,很多“小文化人”砥砺前行,留存了不少挑花图样、年画和山歌。从沙坪湘绣、沔阳剪纸、惠山泥人、桑植民歌所生长的文化厚土中,可以感知“小文化人”与乡土的深厚缘分。他们是区域特色文化的追寻者、叙事者,是真正的“文化苦行僧”。
“小文化人”对城市意味着什么?“以文化人春风满城,提升城市文化底蕴”,一篇媒体报道不经意间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西安大唐不夜城景区,爱看书、爱汉服的“不倒翁小姐姐”冯佳晨成为城市的一张小名片;杭州童四鹤建起的私人博物馆,印证了城市“私博”风潮的价值;近年来,各地兴起的策展人也为城市文化市场带来了新的理念和活力。
文化是流动的水,“小文化人”是舟,亦是鱼。《光明日报》曾这样评价扬州:以文化人,以文化城,人以文名,城以人兴。从外地来扬州读大学的90后吴啸凌,沉醉于扬州文化,成立了视频工作室,专门拍视频推介扬州文化,成为得到众多网友肯定的视频博主。“化”的境界,可谓奇妙。
“小文化人”为城市营造更丰富的文化生活、沉淀更深厚的文化底蕴,让城市文化和人的精神结合得更紧密。
“小文化人”对文化本身而言,更是一股鲜活的力量。
他们因接地气而“俗”,因拨弄文化的琴弦而“雅”。雅与俗,皆为养分。他们扎根于文化土壤,又反哺着文化土壤,他们给自身所在的生活场域带去温度和文化滋养。
在繁华的巴黎街头,95后中国女孩彭静旋着汉服,戴古钗,用古筝弹奏的乐曲赢得了往来行人的掌声。一批批“小文化人”向上求索、向外开拓,让优秀的传统文化更具表现力。
一句话,活跃着的小文化人是最真实可信、生动鲜活的文化自信。
记录“小文化人”,本质是致敬。
為何要致敬?因为“小文化人”对文化的贡献。他们承继和重建文化,培育了一方神秘的精神栖息地。他们是将历史与现实、文化传统与文化新知连接、融合的重要媒介,他们本身就是具有历史感的“文化传奇”。我们的文化殿堂理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我们真诚关注“小文化人”,是对文化变迁史的回望,对优秀文化成果、文化建设经验的梳理和总结。他们的背后,是绮丽的画卷,是喧闹的戏台,是无声的笔墨。敬重“小文化人”,就是敬重天地之间的一份文化担当。
“小文化人”自成体系,有着勃勃生机和发展韧劲。他们过往多凭着一种文化自觉、道义自觉,谋生立足,有所作为。但另一面,却也存在力有不逮的遗憾与窘迫。
以文化遗产保护为例,个体力量毕竟有限,有时独木难支。以“梯队建设”为例,后继乏人问题时有显现。有数据显示,乡土文化能人仅占农村劳动力总数的不足千分之五。“小文化人”渴望展示才华,期盼传承技艺,但往往缺乏机会与渠道……
对“小文化人”,百般呵护不为过。
要在政策层面发力,制定可持续发展的良策,通过政策、机制的加持,发展壮大“小文化人”群体,使一些“冷门”领域的坚守者不至于成为“独行侠”,甚至黯然消亡。
2017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全体中华儿女的共同责任。文件号召各类文化机构、各级文化阵地平台、各界人士,守护、传播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倡导培育和扶持文化骨干,激励表彰对文化传承发展作出贡献的人士。
加大政府投入,加强市场运作,鼓励民间资本及社会方方面面的资源参与传统文化保护与传承大计,是为优秀文化和“小文化人”注入发展动力的必由路径。如湖北鄂州开展多种形式的文化传承传习公益培训;江西婺源等一些城市大力推动文旅融合发展;抖音推出“非遗合伙人”计划,为非遗内容创作者提供流量支持。
在立法层面发力,保护文化“乡土”,弘扬“从文”风气,为“小文化人”留出一片栖息之地、留下乡愁的空间。《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已于2011年颁布,多地也相继推出民族民间传统文化保护方面的法律法规。但各地“应保尽保”的目标还没有完全实现,一些领域的立法仍存在滞后现象,对一些问题的刚性约束力不足,继续“补强”实有必要。
在育人和宣传层面发力,为“小文化人”搭建更广阔的舞台、更便捷的通道,善莫大焉。这就要求各地将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放到重要位置。扬州“朱自清读书节”成为聚集“小文化人”、感染“读书人”的盛事;2021年9月,四川推出首批100个魅力乡镇、100名乡土文化能人表扬名单;巴黎中国曲艺节在法国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举办多届,陕北说书、苏州评弹、绍兴莲花落一一走向世界。
呵护文化,呵护“小文化人”,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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