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芝洁 龚申勇
【摘要】词、物、人三者关系和谐与否,构成《应物兄》思考命题。《应物兄》作为知识分子集体回忆载体,语言符号、事物本身及主体能动性之间生发着相悖相谐的动态关系。翻译是一种交际活动,词与词的符码转换指涉文化语境中词、物、人整体。梳理《应物兄》翻译之思,可直观感受词、物、人三者之间的错位与偶合,辨识知识分子群体自我身份危机。突围思之迷雾,回归母体、涤除世俗肉身,《应物兄》为知识分子指出一条重新确立身份的路径。
【关键词】词;物;人;《应物兄》;翻译之思;身份确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2-0022-03
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美丽中国’视阈下林语堂英语作品研究”(18YBA004)。
在通过语言活动进行思想争鸣与借助语言文字表达思想的过程中,规范用词习惯,构成知识分子最低限度的自我要求。然而,《应物兄》一书商业化背景下的知识分子个人诉求正在悄然发生位移。包装过的知识摇身一变为牟取私利的筹码,声势浩大的学术宣讲成为抢占“话语权”高地的必要手段,甚至连生存所必要的日常交际用语也玄机百出。
从语言本身出发,《应物兄》对词语进行“知识考古学”式的溯源、历史性地看待词义衍生问题,确保词语的纯粹,从而建立起一条知识分子重构词、物、人和谐关系的路径。
《應物兄》中涉及大量关于语言、词语问题的思索。“应物兄言不由衷所折射出的立场游移是知识分子的典型症候。”[1]其中,翻译实例的融入为整个文本关于知识分子自我身份确立问题提供了可供管窥的门路。从翻译之思出发,经由念母情愫与濒死体验,唤醒知识分子内里的悲悯与赤诚,以寻求对抗词、物、人三者分裂的突破口。“倘若要有效地反抗知识分子的伪善卑劣,那么就要创造出一种知识分子的高贵真诚,是用知识分子的高贵真诚去对抗知识分子的伪善卑劣。”[2]
一、囿于翻译:词、物、人暗流涌动
词语翻译策略的选择,关涉到词语本身所指涉的“物”,也同作为翻译主体的“人”密切关联。《应物兄》多处关于翻译本质问题的思索,为读者从多个层面打开知识分子词、物、人关系之网提供了切口。
历经不同历史文化社会的锤炼,词语的原始意义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商业化背景下的大部分知识分子忽略对词语溯源的“考证”功夫,凭借其地位、身份对词语进行自圆其说式的“为我所用”,或者对拥有多义的词语进行边界滑翔以留给自身较大的辩护空间。如此这般,知识分子一直追求的词、物、人关系发生了严重错位。即便如此,仍有零星的知识分子闪烁着对词语尊重的热诚光芒。
(一)扭曲词语原义,实现词、物、人变相合一
斯坦福大学教授倪德卫把“甲午卜,王贞:我有德于大乙酒翌乙未”翻译成“在甲午这天占卜,王占曰:‘我们已蒙皇先祖太乙的德。让我们在下一个乙未那天举行一次酒祭。’”[3]
倪德卫认为,“德”在这里指的是“感谢”或“感恩”,用以表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负荷,是一种致使心灵不自由的心理压力。应物兄以为,这是他自小经受《圣经》“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文化语境洗礼所造成的误译。身为一个资深甲骨文和金文专家,倪德卫理应知道“德”字的原始语义指的是“行动端正,目不斜视”。而在此处为了贴合自身现实文化语境,他对该词原义进行了演绎。
词语已不具备最初的语义,为了适应阐释主体本身的文化语境,倪德卫在翻译过程中做了“归化”策略处理,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词语、词语指涉的物的场域及该场域里的人的统一与和谐,一种附会的和谐。然而,对于原初的词、原生态的物及本土文化语境里的人而言,这种人工化的处理无疑加剧了自然状态下词、物、人的悖谬。此外,从乔木先生口中得知,倪德卫“自称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竟然不知道中国人做寿做的是虚岁,而且做九不做十。”[4]可见,词、物、人关系处理,在倪个人这里发生了严重错位。标榜自身比源语语境里的人更能抵达三者和谐的境地,汉学家倪德卫却在词语再生的语境中,上演一幕又一幕荒诞的闹剧。
(二)巧用一词多义,词、物、人关系变动不居
一词多义,滋长了话语解读的多重空间,也为话语使用者提供了宽阔的自我辩护空间。旅美儒学家程济世曾将“slip”这个拥有四五个意思的词语,当作抨击倪德卫的文章标题。该词可翻译为“竹简”“失误”“滑翻在地”“三角裤衩”“后裔”[5]等,而最终敲定的中文题目为“错简”,对于姚鼐、乔木等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自然看出了其中的骂人意味,一方面感知到程济世对他们的刻意拥护(程济世特地将文章寄给姚鼐),一方面又对歧义丛生的用词行为表示不满(否则,乔木也不会拿那篇文章的复印件垫狗窝)。知识分子学术观点不同,经由词语的选用增强思想争鸣效果本无可指摘。然而,此处所选词语却暗含了“骂人不带脏字”的鬼祟与抬高自身贬低对方的狭小气量。
词语的意思根据知识分子的需要随时变换,不仅制造了知识的不信赖感,更为他们谋取个人学术地位和名誉利益给予便利。程济世先后关于谭嗣同的两次论述,因在不同的时空场域下而迥然各异,无非就是演绎词语语义空间的把戏。
至此,“求真”在人文知识分子这里变成一个“变量”,词、物、人的关系被人为加工后看似和谐,实则指向更深层的分离。回望词语原始意义,保留对词源的尊重与用词的谨严态度,对一词多义现象加以真知灼见的把控,知识分子觅得词、物、人和谐的时日将不远矣。
(三)求索词语表达限度,词、物、人关系初尝和合
文德斯不满关于罗蒂“生命之诗”的其他翻译版本,因而通过自己翻译活动形成独特版本。译诗中一句“向某一位神祇致谢”中的“致谢”一词,是芸娘帮他修改过的。芸娘认为,文德斯原采用的“致敬”一词原始语义,“说的是极尽诚敬之心,极其恭敬,似乎包含着期盼,要求某种补偿”,但“致谢”一词“说的是过程已经终结,生命不能重来。”[6]“致谢”一词更符合罗蒂哲学思索,也更契合文德斯关于生命的虔诚态度:生命本身已然圆满具足。应物兄把文德斯喻为高洁朴素而难以亲近的野兰花,芸娘视文德斯为长大后的贾宝玉,作为新生代知识分子,文德斯钟秀于前两代知识分子美好愿景中。独立、善思、纯粹,是在由词、物、人严重分裂而导致的花言巧语、废话连篇所编织的浊世中文德斯身上流淌的“清流”。
担任程济世学术演讲《和谐,作为一种方法论和世界观》翻译的谭淳,针对“夹板气”一词的翻译,在直译策略指导下产生的两种译文“suffer wrong from the boards” 和“be bullied from two side”中无从选择而急中生智,采用“创译法”,翻译为“squeezed middle”。翻译策略的选用受多重因素影响,其中翻译主体的文化背景、思维深度、性情气质等更不容忽略。诚如余光中所言,“真有灵感的译文,像投胎重生的灵魂一般,令人觉得是一种‘再创造’。”[7]谭淳从姚鼐客厅像风一样跑掉之后,奔跑、变幻、自由成为她生命的终极追逐。她能坚持自己的学术意见,从不屈服所谓的“学术话语权”,她对知识的较真或者说追求客观、中立的态度,令她不受制于“物”,而始终保有灵动的妙思。
纵观全篇,应物兄自身关于翻译行为导致词、物、人关系错位的论述及暗藏其中的思索,不妨视为对知识分子言必称物、言行一致的有力审视角度。正是由于回归到语言本身,对其最切近的语码转换实例进行审慎的观照,才能为由词推广而至的日常交际用语、谈判话语、学术话语乃至思想话语同生发话语的具体环境、话语使用者三者关系提供最本原的参照体系。
二、心念母亲:词、物、人 浮出地表
在严肃而神圣的学术殿堂“太和”演变为荒谬而浮夸的投资基地“太投”历程中,应物兄既言说出不可不说的言不由衷的话语,又吞进去只能思着不可道破的话语,词、物、人三者在表里撕扯、博弈,呈现为潜伏在应物兄心底涌动的暗流。面临纷乱的知识话语与离奇的智性产品,被逐步驱出“话语场域”的应物兄,盘活了心底那一眼暗流。他回到了母亲怀抱,告诉她:他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只有在同已逝母亲的心灵沟通中,才能将“物”还原为“物”的原初面目,将“词”返璞到“词”的本原意义,把“人”隐退到“人”的赤子本貌。
从最初充满学术热忱的“有干劲”到后来“越繁忙越虚无”的人生逆旅中,应物兄关于知识分子理想的追逐愈见凄迷。“心念母亲”这一本然的情感活动,带离他深陷乌合之众般知识分子所织造的谎言黑洞。他寻找标志逝去母亲身份的“柏树”,但柏树因商业价值巨大被砍伐售卖,代之以幾乎雷同的“旱柳”聊慰人心。他在梦里认真寻索、在实地无助徘徊,终寻不到真正的母亲坟墓。此处,“母亲”已超越了单纯的温情源泉所在,而象征着知识分子确立身份的源头已被湮没在无所不在的商业化浪潮中。这种重新确立身份与身份深陷危机的角逐、这种确立身份的努力突围与市场化经济的无声裹挟之间的较量,集合在应物兄一己之身。唯有灵与思撕裂过、挣扎过,才能寻回皈依。
“人类的各种知识曾承载了精神史的多种存在,而存在又有着知识话语覆盖不到的角落,词语的智慧却结不出果实,落得了一片荒凉。”[8]换言之,人类凭依词语表达思想,一切词语都附着了思想的痕迹,然而,思想之外的灵动新思、属己情感却因词语的缺失而埋没。知识分子需要怀有敬畏态度,警惕知识遮蔽新思、情感的一面。做一个先行获得关于“物”的“词”而再去体验“人”,还是做一个先无所挂碍、简单赤诚的“人”去体验“物”而再去用恰切的“词”或创造鲜活的“词”去描述这番体验的真正的人,是应物兄接通母亲后关于词、物、人关系的辩证思索。如前所述,他所言于母亲“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应倾向于指向后者。祛除词语对感、思的遮蔽,敞开生命的赤诚与浑博,同万物齐一,实现知识分子词、物、人三者统一的理想成为可能。
三、濒死体验:词、物、人走向统一
文德能在弥留之际言说的词语“Thirdxelf”,是他生造的新词语,意为“第三自我”。应物兄认为,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如同“最初的那个创造性的时刻”[9],这个词语融合了他所体验的世界及他个人经历的人生。80年代的文德能,时常觉得自己所思之物并不成熟,始终保持着“不着一字”的矜持与严谨。他穿透世人依仗尼采哲学构筑的“虚无”迷梦,直抵对自然本身的羞愧;他逾越过大众语境中对兰波的盲目崇拜之风,退回洞幽自我内心的深谷。“Thirdxelf”中的“x”,表示人之为人具有无限敞开的可能性,其后所加逗号表明这个过程一直未完成。“早逝的文德能是幸运而幸福的,活着的人反而无法直面残酷的变迁,如同死人一样苟且在世,行尸走肉般地为物质欲望忙碌奔波。”[10]
相较于新世纪失去自我的知识分子,“第三自我”不仅诠释了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需追逐的词、物、人三者统一,更为知识分子群像打开一面正衣冠、除心尘的明镜,以确认自我身份。
应物兄信赖的芸娘,从不说闲话,也不言带强烈主观好恶的话语。不激不随,对所研究学问保持谨慎的怀疑,由此,芸娘为自己所命名的“芸娘”一词,符合词、物、人的完全统一。面对前人学问,她没有像“鱼”一样毕恭毕敬地尾随,而是如“鱼雷”一般排查言不及义的部分。在时间长河中,任何学说都只是相对合理,后继者应保有怀疑精神,寻找其与新时代语境不合拍的部分,并能把前人思想推进建设性的一步,做一个“杀蠹的芸香”。在生命最后部分,她依然没有让身上的词、物、人三者发生偏离,她的生命最后姿态仍是绚丽的。病魔并没有打败她对衣着色彩的考究,也没有拖延她去回首与老朋友的美好年华,更没有剥夺她对自己身体的话语权利。在外在的物理时空中,芸娘是一个矛盾、游移的人,她灵动宛转,随自己心情搬家数次,时而求静时而寻闹。她过着一种“应心”而又不失审慎思考的人生,从容、睿智之光闪耀在她的话语、所体验人生及所完成的人之间的“时间的缝隙”上。
应物兄追逐了一大圈,发现追求之物原来就在原地打转,而追求的过程却让他深陷在当代知识分子的“话语圈套”里。“也唯有在事上磨炼,于身心上做工夫,方有可能熔铸一个‘自我’。”[11]驱除阴霾,氤氲在应物兄生命最后时刻的是一种淡淡抒情的氛围。一切都安静下来,苦苦寻觅的曲灯老人未曾混迹于知识场域,却因其素净的外表、安详的面容与澄明的心境被应物兄视为“典型的退休知识分子形象”。当应物兄再一次为外物牵制而疲于奔命的路途中,他的身体因车祸处于个人离心力所能控制的边缘地带,“他再次问道:‘你是应物兄吗?’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回答:‘他是应物兄。’”[12]相较于前一个勉强抵达耳际的回答“我还活着”,这个清晰明了的回答有充分理由被认定为在词、物、人三者统一之后“为物所累”的应物兄不是真正“应心而动”的应物,他是另一个人,另一个词、物、人严重分离的“公众符号”。而声音微弱、缥缈的回答“我还活着”,是应物对人生进行重新洗牌后掩埋在“潜意识”中的真实心声。“我还活着”,蕴含着对重新确立身份后知识分子形象的最后肯定,也响动着没有完全被外物抽离的坚定心音。
四、结语
观照《应物兄》一书对围绕翻译活动的人与事的表述,质疑词、物、人三者严重分离的商业化背景下知识分子群像,可攫取到知识分子话语危机处境下的身份缺失问题。从应物兄关于词语的翻译思索着手,梳理扭曲词语原始意义、滥用一词多义构成知识分子所思所指同其人分裂的原因;溯源词语原义、把持词语限度、保持语言纯度,独立型善思的知识分子以谨严的态度可抵达词、物、人和谐境地。对词语的翻译活动,关涉词、物、人三者关系的合一与背离。
面对知识分子因词、物、人严重分离而陷入的身份危机困境,应物兄通过与母亲的心灵沟通,突围知识分子群像的“思”,返回赤诚肉身与悲悯羞愧之心,为重新确立自我身份提供可行路径。小说最后设置“濒死体验”,不仅清晰传递了应物兄重建自我身份的绝响,也为知识分子群体走出身份危机营造出“心头回响”。回归词语原初意义,摒弃谋取权益的词语游戏,秉持重回母体的赤诚之心、羞愧之心、空灵之心,《应物兄》指出一条重获词、物、人合一关系的可行路径,也为知识分子重新确立自我身份给出方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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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罗新璋.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742.
[8]孙郁.知识碎片里的叙述语态—— 《应物兄》片议[J].中国文学批评,2021,(02).
[10]熊辉.知识分子价值观念的蜕变与现实困境——李洱《应物兄》对当代学人的代际书写[J].当代作家评论,2019,(03):99.
[11]杨辉.《应物兄》读法[J].中国文学批评,2021,(2):26.
作者简介:
贾芝洁,女,山西临汾人,长沙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文学硕士,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研究方向:文学批评及文艺理论、中国现当代文学外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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