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书写、文学阅读与地图绘制

2022-03-21 13:37:36王年军
散文诗世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诗人生活

王年军

杨碧薇的诗中有一种女性的视角,这种诗有可能是从1980年代以来,在新的代际身上才能够完美呈现出来的一种面貌,我们在Sylvia Plath,在皮扎尼克,在拉斯克·许勒这些诗人身上,能够读到这样一种关于诗歌的人格,尤其是女性作为抒情诗人人格,所可能衍伸出来,也在20世纪的动荡历史中不断被建构的,关于复杂性、多面性,“她”们如何应对和消化那些作用在她们身上的暴力,理解自身“性属”中含混的暧昧——被男人们说出来永远“不清不楚”的那部分。我们今天可以简洁且毫无问题地套用女性主义的语言来解释,但是杨碧薇显然超出或偏离了这个层面,没有被它的二元性的方面所左右,而是享用、延展和玩味了其中的愉悦。她和她们讲述自己的故事,讲述不被男性和传统文人讲述的故事,这是我有限的视野之中第一次读到——也并非说她是第一个人,而是她所处的年龄段和代际,似乎才开始了这样一种对自身性别和相应的性别诗学的重塑,一种开始容留了足够的余裕、不再那么五四式的重塑。

在之前,比如说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现代文学之中,在白薇、萧红等女性那里,我们是能够读到的,一种不在儒家文学史范围之内的女性的声音。在杨碧薇身上我们能够重新看到这个东西,也是正在我们进行中的当代文学中不断成长、更新的东西,我认为是1980年代出生以来的一代男性和女性身上所特有的品质。今天参与对谈的另外一个诗人,赵汗青身上也有这种品质,她们分享了这样一种经验和个性。这个代际的写作,确实在某些方面是有很强的相关性的,她们所分享的文化,也塑造了她们,赋予了她们如此写作的可能性。

具体而言,杨碧薇的诗没有俗套的、可预期的抒情,用批评家姜涛的话说,那是文学“嫩仔”们的二手浪漫主义,她的写作有一种叙事诗的基底,但她的叙事诗是建立在虚实结合的辩证法之上的,没有一九九零年代叙事诗中那种较为整饬、稳定的、散文化的章法。杨碧薇的诗有一种大开大合的气象,弥漫着个性上的奔放和波西米亚气息,她的诗歌形体上,尽管有一些诗有很强的形式感,但其实还是比较强调张弛有度,或者接近自由诗传统中的兴和赋,在句子的长短设置,分行的处理,跨行的处理,节拍的把握,这些方面是非常自由的,即使在押韵和作整饬的节拍处理时,她也遵从一种随心所欲的、保持身心开放的感觉,达到了情绪的自然流动,而不会被诗学批评、诗歌史的常识和要求所限定。比如《西贡》这首诗,从第二节到第三节,诗人采取了一种大胆的、明显可以感知的尾韵。

“我不介意你爱过圆雀斑的白人少女,

追求过长眉细眼的京族小姐,

我只想放逐呀!来与你相遇一场

天亮后,我带走我的小皮箱,

喝一杯玛格丽特将旧事抛忘。”

这里对音乐性的处理方式,与诗人介入的主题——义无反顾的少年爱情正好是相关的,让人想到多多的《少女波尔卡》中的诗句:“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

她的这种诗歌个性方面的开放型、兼容性本身已经成为一种可以触摸的、较为稳定的品质,甚至已经由这种特定的形式感和写作出发点,开始影响她对内容、题材的选择,这是形式与内容,审美与主题之间辩证关系的结果。所以她的诗中有很多内容其实是在写他人的生活,比如在《苏门答腊的忧郁》里面,写的就是一个祖先曾经在福建生活的人,一个也许是在旅途碰见而开始闲聊的伙伴,但是这个对话者在讲述中,谈到自己后来流落到印尼,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用中文怎么写,只是会用蹩脚的口语说出来。这个面貌清晰的、有自己的声音、设定的人物,和我们的这首诗的作者,也就是杨碧薇本人,二者之间的对话,被完整的呈现出现,这是当代青年诗人中较为罕见的品质。她娓娓道来地描述下来这个对话的过程,而不是讲述自己对他的印象,后者还是在传统抒情诗的限定之中,但杨碧薇通过不断的问答、反复的确认和问非所答/答非所问,甚至是沉默与滞涩,显现出陌生语境中对话和理解他人的“困难”,通过这些展示了一个诗人接触不一样生活、像兰波一样“生活在别处”的能力。

当然,在《下南洋》这个辑子中,除了《苏门答腊的忧郁》,我们在别的篇什中也能看到诗人杨碧薇进入他者生活的能力,比如在《蓝梦岛老水手》之中,也是非常显著的:

“有时尝到的是蜜,有时溅出的是血。

经历的风浪多了,曾以为会刻在骨上的细节

竟都轻轻忘记。”

她还写了“人间是一个世界海是另一个世界,/我的生活,就平衡了两个世界的出入之间”。通过这首诗可以看到,她的语调和诗歌文体是年轻人之中非常特殊的,在内容上也能看见这种走向他人生活的能力。她的诗中很少用矫情的、学院派的抒情,也不局限于年轻人的恋爱经历、跟家人的关系、跟朋友的唱和,只是直接描述他们的生活,用T. S. 艾略特的批评语言来说,这是一种非个人化的、戏剧体的能力,是在自己的诗中呈现不同人物的命运轨迹、用对话推进故事的能力。所以她的诗中也有很多由自己形构出来的知识点,比如其中提到的高棉语、马来锡果碟……在新闻中读到过、往往是一闪而过的冷知识,在她的诗中常有鲜活的在场。

同样的作品也包括《万象青木瓜》,这里也处理了一种当前流行的关于跨国流散、跨语际书写、全球化乡愁的议题,那些讲着泰语、英语、夹生华語和一点点高棉语的人,诗人对他们的生活,同时对他们的祖宗谱系的考据、整理,或者只是最基本的“谈及”,这里显示出,诗人处理崭新的、当代的、现实生活的问题意识是非常清晰的。杨碧薇把生活理解为一种大型的“人类剧场”,这使她的诗在向别人敞开方面,有敏锐的意识。

在《下南洋》这个小辑中,还有关于湄公河,西贡,苏门答腊岛,马六甲海峡的风情画,有南越、北越这些涉及到几十年前的历史的诗歌,还不知道这些内容是作者本人经历的,还是“誊抄”或传诵自自己的前辈——包括亲人、祖先,或者是在旅途中想到的、在文学作品中感知到的,总之,关于东南亚的细节丰富、并没有流于想象空间和主观臆造的叙事,为读者制造了一个关于南方和“南洋”的文学空间。

这个系列书写落款的地点是河北阜平,或在北京,因为这段反思性的距离,她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处理一个人“平静时回忆起的情感”(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和常见旅游书写的即时性存在很大的距离,而且她有意识地把它处理成一个前后指涉的、内部存在完整统一脉络、彼此互文的组诗,因为其关联的可靠性、意象的总体性,实际上也可以作为长篇的叙事诗来阅读。这样关于同一个主题的系列组诗,内部的联结理路,既有关于地理空间上的毗邻性、线路上的连续性、视角上的延展性,也有关于汉语处于边陲和地缘交接地带的微妙处境的意识,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意象体系。其中也展示了诗人的一个由某些核心元素构成的想象世界——也许是从她少女时期读玛格丽特·杜拉斯关于湄公河往事的《情人》,以及改编自小说的同名电影,还有周边的文学艺术作品的某种后果。其中也有一些富有“边陲印象”的,就像女版《黄金时代》的热闹文字。在《再写西贡》中,诗人就准确地捕捉到了年轻的少男少女们阅读杜拉斯的《情人》这部作品后,生活、生理上发生的变化,这是一部塑造了很多中国人的青春期生活的元典性著作,正因为它的经典性,通过王道乾、王小波等人的翻译或推广,在初中生、高中生、大学颓唐青年中有相当大的普及度,杨碧薇在这首诗中写道:

……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体降临:

船帆,刀锋,一丝丝

略带腥涩的清甜。

而我如何与你分享这些?

我的罂粟籽还在生长,

浓烈的前景裹藏着朴实,你也是。

这几行敏感地处理了“阅读”经验对文学青年们的生活本身产生的影响,书中未被体验的情爱,在他们心中播下想象力的种子,诱发情窦未开的花季男女产生模仿性的欲望,也带来精神上闪电般的觉悟。这种关于“少女怀春”的东南亚版本,甚至辐射到了她其他的、跟这个地理空间不相关的作品,比如这本诗集里的最后一首《风铃》,写的也是青春期女孩儿的成长,一个女性见证的自己的女性朋友们的成长,尤其是最后几节,婉转中有一些锋利的痛感:

直到我也尝到

初夏的最后一粒樱桃

被刀锋切开时的痛觉

在战栗的恍惚中,听见姐姐们

用双手拧紧产房床单,咯吱

吱——棉布裙的纤维在撕裂

不用讳言,此处写的是一个青春期女孩的性成熟和性萌动的过程,尤其是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的痛苦、羞辱感,以及无法向其他性别言说的秘密感,无法交流、难以启齿的经验,她们身体体验方面的好奇心,同时也有忍耐和撕裂的真实感觉。

还有比如说《侗家姑娘》,是在北京写的,也是今年才完成的:“唇和桃腮之间的春意如雨后的寨子,饱满起伏/全身都颤动着银片的玎玲”,有一种对于女性身体、对于任何性别的身体本身的欣赏,这样一种新鲜的感知,和翟永明、王小妮、马雁等女诗人的调性是延续中又有不同的。

在以杜拉斯的“情人”为主体形象和主要铆定点的诗歌网格中,杨碧薇构建了一个丰沛的、通过旅行远远无法到达的世界,有细节上的安放、对那些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物处境的认知,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对当前“大中华文学”或“马华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的呼应,达到了抒情诗不断向外扩展自己的主体的效果。

在《那一天的光》这首诗中,她写到自己在哀牢山之中旅游所见到的罕见的气象现象,把一种特殊的、关于太阳的光的意象定格在句子中,就像一帧照片一样,“小麦肤色/那后来,我还是在聚散离合中握紧手电筒/再没见过/那么好的光”。杨碧薇的诗提供了一种特殊的光照,让我们跟从她这个“职业旅行家”,到达现实和虚构的交接地带,在想象力的褶皱中扩展我们对汉语的地缘性、复数性,甚至是对其兼具破败与丰赡、可辨认与无法辨认的部分的感知。我们也在神秘的阅旅行中,看到古老的象形文字被分解、整合、创新,延展成特定的声调,抵达幽微的表意过程。

在二十一世纪的文学中,无论是阅读、女性还是旅行的主题,都必然是更加多元、开放的领域,鉴于人们相关的生活实践更频繁和更广泛,也需要充分的审美认知和创作上的探索。讀《下南洋》这本诗集的过程,也让我想到谢阁兰或圣-琼·佩斯等西方作家,他们在对东方的想象或旅行中,写出了自己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如今,在杨碧薇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视觉上反向的流动——东方、汉语不再是被观看者,相反,我们能看到自己的、自己之外的,看到汉语的、夹生汉语的、方言的东西,看到全球化的流动和语言的播散中作为我们历史赘余物的“南洋”。相信诗人杨碧薇对色彩、声音、温度的敏感,她良好的文学与历史领悟力,她生动活泼的天性,以及她所继承的强有力的传统,一定会使她在相关的写作方面有更多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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