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晶晶
作为印象派画家的领军人物,法国人克劳德·莫奈用画笔捕捉了天地间的五光十色。而卡米尔·汤希尔正是那些光影交迭中最动人的形象——无论呈现绿、白,抑或灰色调的种种,她都不逊于一束光。
1865年,为了筹划参展沙龙的巨型油画《草地上的午餐》,莫奈与他的画家朋友们一起前往塞纳河畔写生寻找灵感。晓风习习,空气娇柔,一位衣着纯朴的姑娘如同田间的精灵自身旁走过,那青涩而优雅的笑容一瞬间占据了莫奈的眼睛。莫奈不禁起身,询问卡米尔可否担任他的油画模特。卡米尔略一迟疑,旋即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时,莫奈租住的便宜房子过于潮湿,以致《草地上的午餐》尚未完成已有大片的损毁。画展在即,逐一修复却是相当漫长的过程。莫奈灵机一动,为卡米尔租借来一条绿色的裙子,请她穿好后侧身站立。四天以后,这幅《绿衣女子》荣登沙龙展览并广获好评。相对过去画作多以造作的贵族男女为主角,平民女子卡米尔的真诚直抵人心。该画以800法郎的价格成功售出,莫奈信心满满,卡米尔对他的才华钦佩不已。随着更多的素描小稿出炉,卡米尔清澈的目光和秀美的笑靥已然定格在莫奈的笔端与心田。
然而,到了谈婚论嫁之际,这对年轻人却被前所未有的重负折磨得身心交瘁。莫奈的父亲是法国勒阿弗尔港口的富商,原本就不支持儿子“自甘堕落”地投身艺术,而后更不赞同他与“洗衣工的女儿”卡米尔成婚。父子俩彻底决裂,家中不再给莫奈提供任何经济帮助。莫奈的画作《花园中的女人》因为表现技法不拘旧习被沙龙评审团拒之门外。这对举债度日的莫奈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此后数年,莫奈和卡米尔带着他们年幼的长子吉恩四处租房,脚步一度辗转于巴黎、伦敦、荷兰……以莫奈为首的新画派的作品几乎被沙龙官方完全否决,他的画根本卖不出去。看着日渐消瘦的卡米尔,莫奈陷入深深的自责。1867年,他甚至尝试以自杀的方式摆脱力不从心的“罪恶感”。
时隔两年,莫奈参加盖尔波瓦咖啡馆举办的艺术家聚会,他在灯红酒绿里竭力遏制住心头的阴霾,只在聚会后跟朋友写信诉苦:整整一个星期,家里头没有照明设备,没有生炉火做饭、取暖;颜料早就用光了,只能刮掉已完成画作上的油彩重复使用……
卡米尔不懂艺术,但她始终坚信丈夫是真正的绘画大师。她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尽心尽力地去宽慰敏感而不善言辞的莫奈。在她无微不至的照拂下,莫奈逐步适应贫瘠,并且有足够的勇气发掘生活的美妙。天气晴好时,莫奈开始带着家人去户外作画。一天,卡米尔随意坐在郊外的一处小岛上休息,遥望着班库尔小镇旁的格罗顿村庄。她的身姿犹如一株葱翠的植物,她的表情犹如一朵待放的花朵。莫奈拿起画笔,把此刻的卡米尔画进《班库尔水畔》:背景一派波光粼粼,流淌着艰苦时日里昂扬向上的气息。
1870年,莫奈和卡米尔举办了简素的婚礼。男方家族没有人出席,这对新人也没有身着华美的礼服,但在法国特鲁维尔海滨度蜜月期间,数张描绘海滩的作品留存了卡米尔幸福的剪影。在这一年,对未来满怀憧憬的莫奈创作出传世杰作《日出·印象》。当那些墨守成规、充满敌意的批评家甚或同行都在嘲讽它“比毛坯的糊纸还要粗劣”时,卡米尔开心地告诉莫奈这幅画里的景致美得无与伦比,它必将是“印象派”崛起的标志。
莫奈没日没夜地进行创作时,卡米尔围绕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忙碌不停。每当路过丈夫的画室,她总是透过窗户匆匆一瞥。假如专注作画的莫奈刚好抬头,他们便目光交汇,尽显柔情。1870年,莫奈开始《戴红色围巾的莫奈夫人》的创作:先以寥寥几笔记录夫妻对望的场景,继而在近十年时间里精雕细琢……这是莫奈最爱的一幅画作,亦是一个家庭的力量之源。
普法战争爆发后,莫奈和卡米尔带上孩子前往英国伦敦避难。1871年,夫妇二人返回法国,住进巴黎郊区塞纳河右岸的小村庄阿让特伊。生活仍然不富裕,可他们相持相携、不惧困顿。在莫奈笔下,心爱的妻子有时端坐在窗前,有时漫步在阳光下,有时阅读,有时缝补,有时侍弄开满丁香及黄水仙的花丛……她的身影牵引着莫奈的双眼。在爱德华·马奈、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等一众朋友看来,莫奈一家其乐融融:男主人徜徉在艺术的海洋里,女主人每天笑意盈盈,天真的娃娃喜欢倚靠在母亲怀里撒娇……
1877年,次子米歇尔出生,与再为人父的欢喜不约而至的竟是一纸病危通知书——从医生那里,莫奈第一次得知卡米尔早已身患盆腔癌。只是,她从未忍心告诉他。
莫奈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一边放下自尊四处借款筹集卡米尔的治疗费用。1879年9月5日凌晨,奄奄一息的卡米尔突然提议再给丈夫当一次模特,莫奈噙泪应允。卡米尔微笑着闭上双眼。莫奈的思绪闯进他们的过往:如胶似漆,颠沛流离,不离不弃……作为画家,他本能地端详卡米尔那张褪尽音容的面庞,兀自搜索生命流逝所引发的蓝色、黄色、灰色交织的细微变化。莫奈将一生最真挚、最热烈的爱意埋进画作《临终的卡米尔》。在画作下方,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卡米尔的模样融合在一起,末尾还附带了一颗小小的爱心。画作完成后,莫奈伏在卡米尔冷去的身体上悲恸大哭。她生前省吃俭用,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不曾拥有。莫奈跑去典当行赎回一枚奖章,把它挂在妻子的脖颈上,作为些许慰藉。
卡米尔走后,莫奈长时间搁置了画笔。赞助商恩斯特·霍斯切德负债而逃,其妻爱丽丝·欧希德主动到莫奈身边照顾他和孩子们的饮食起居。1875年,莫奈曾为待在田园里的卡米尔绘制画作《撑阳伞的女人》;卡米尔去世七年后,莫奈请恩斯特的女儿苏珊充当模特入画。按照莫奈的要求,苏珊摆出同样的姿势,站在同样的地点,撑着同样的绿色阳伞……明媚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普照,画作中人物的五官和表情却模糊到难以辨析——莫奈有意采用了模糊的意象手法处理画面。卡米尔的位置无可替代,只能借用画笔徒增一份记忆深处的探寻。
直到1892年,52岁的莫奈才与爱丽丝重新组建家庭。20世纪初,爱丽丝与吉恩先后去世,莫奈的视力急剧下降,日渐老去的他着手绘制睡莲壁画。1926年12月5日,《睡莲》系列终于完工,莫奈放下画笔安然长眠——家人遵循莫奈的遗愿,将他葬在卡米尔身边……
那些影影绰绰的睡莲,当是潜入莫奈梦中保持微笑的卡米尔吧。它们暗香浮动,他们心心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