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曙涉佛诗初探

2022-03-18 10:25王雨晴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司空归隐僧人

王雨晴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司空曙,字文明,一字文初,中唐前期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著有《司空文明诗集》(又名《司空曙集》)二卷,《新唐书·艺文志》载《司空曙诗集》为二卷,《唐诗百名家全集》所收《唐司空文明诗集》为三卷,《全唐诗》编录其诗为二卷。司空曙现存诗作174首,内容以送行伤别、交往酬唱、写景咏物、咏史怀古和其他杂咏为主。[1]其中,涉及佛理、佛法、佛寺、方外人士的诗有31首,包括与僧人的交往酬唱、送行告别,对隐逸修行生活的向往欣羡,对寺庙景物的具象描写,对佛理内容的理解阐发等。下文中,笔者仅对司空曙涉佛诗进行探讨。

一、司空曙涉佛诗

司空曙涉佛诗可分为送别赠答、交往酬唱、写景咏物和隐士生活四种。送别赠答类有:《送太易上人赴东洛》《赠衡岳隐禅师》《送僧无言归山》《送皋法师》《送况上人还荆州因寄卫侍御象》;交往酬唱类有:《秋夜忆兴善院寄苗发》《闲居寄苗发》《寄天台秀师》《闲园即事寄暕公》《寄卫明府常见短靴褐裘又务持诵是以有末句之赠》《深上人见访忆李端》《寄准上人》《寄胡居士》;写景咏物类有:《送曹三桐椅游山寺》《早春游慈恩南池》《远寺钟》《经废宝庆寺》《云阳寺咏石竹花》《题凌云寺》《题古寺花》《题暕上人院》《过坚上人故院与李端同赋》《残莺百转歌同王员外耿拾遗吉中孚李端游慈恩各赋一物》《宿青龙寺故昙上人院》《同苗员外宿荐福常师房》;隐士生活类有:《暮春野望寄钱起》《送王先生归南山》《石井》《酬李端校书见赠》《过终南柳处士》《逢江客问南中故人因以诗寄》。

除了上述31首在整诗中以佛僧或者佛寺为主要内容,另外还有9首诗中涉及了“佛”的相关意象:《龙池寺望月寄韦使君阎别驾》中的“花宫纷共邃,水府皓相空”、《送乐平苗明府》中的“诗有江僧和”、《赠送郑钱二郎中》中的“何可宗禅客”、《过钱员外》中的“雪寺伴僧归”、《赠李端》中的“江寺海榴多”、《送郎士元使君赴郢州》中的“楚寺多连竹”“赛庙傍山行”、《风筝》中的“坐与真僧听,支颐向寂寥”、《送夏侯审赴宁国》中的“烟霞高占寺,枫竹暗停神”、《送鄂州张别驾襄阳觐省》中的“带雪半山寺”。这些意象大多出现在送别友人的诗作中,想象友人身处他乡时遥望远处寺庙的景象以及与僧人偕同的身影。诗人有意无意地将“佛”的相关意象融入到诗歌中,表现了诗人对佛的敬意、向往、理解和追求,寺庙中的事物已化作诗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为其内心的一片净土。

(一)送别赠答类

司空曙广结善缘,交友甚多,送别类的诗在其诗歌中占比29%,其中有5首是送别僧人的。司空曙在送别僧人过程中,自己归隐之意愈发浓烈,现实中无法脱离俗世的无奈之情退居其次,情感的变化体现出这些诗歌是诗人最真切的感情寄托。如《送僧无言归山》:

袈裟出尘外,山径几盘缘。/人到白云树,鹤沉青草田。/龛泉朝请盥,松籁夜和禅。/自昔闻多学,逍遥注一篇。[1](P248)

这首诗是为无言法师而作。身披袈裟,远离世俗,返归佛寺的小路蜿蜒盘转;行至白云萦绕古树时,野鹤仿佛置身世外,带着一丝仙气,从上至下停落在青青草地上。佛龛近泉,泉水清冽,洗涤人心。僧人朝盥晚诵,禅诵之声如同天籁。早闻无言法师博学多才,遥想他在山中寺院译注佛经之景,必定是心领神会。诗人与无言法师的情谊想必非常之深,再加上对于佛寺的向往,驱使他亲自送无言法师至深寺之中。诗人善用“青”“白”等清淡的色彩记录一路的景象,不论是寺外的闲云野鹤,还是寺内的清泉禅诵,无不透露出欣慕之意。再如《送皋法师》:

江草知寒柳半衰,行吟怨别独迟迟。/何人讲席投如意,唯有东林远法师。[1](P298)

这首送别皋法师的诗不同于上一首欢快的情调,诗人因为皋法师的离别而惆怅,连江岸的青草和垂柳也呈现出衰败的景象。边走边吟咏,希望分别的时刻再晚点。后两句运用了慧远法师的一则典故,慧远法师德高望重,常被尊称为“远法师”“远公”,在庐山东林寺修行。据《高僧传》卷六《慧远》记载,“远神韵严肃,容止方棱,凡预瞻睹,莫不心形战栗。曾有沙门持竹如意欲以奉献,入山信宿,竟不敢陈,窃留席隅,默然而去。”如意是和尚宣讲佛经时用的一种爪杖。有学僧拿着竹如意想要送给慧远法师表示敬意,但慧远法师气质威严,学僧不敢当面送,只能偷偷留在讲席的一角。这里借慧远法师的高德威仪代指、褒称皋法师。分别的现实无法改变,那就送上朋友最真的祝愿,望皋法师的佛理能惠及大众,带领更多的人逃离苦海。

(二)交往酬唱类

与司空曙交游的僧人可考的有以下11位:无言法师、皋法师、况禅师、太易法师、常禅师、深禅师、准禅师、秀禅师、隐禅师、暕禅师、胡居士。诗中还涉及对3位已故僧人表示敬意:慧远法师、坚上人、昙禅师。此外还有数位隐士朋友:王先生、李端、柳处士、胡居士、曲山人等。在这类诗中,有的是直接写给僧人的,如《寄天台秀师》;有的是写给友人表达归隐的意愿,如《秋夜忆兴善院寄苗发》。

中唐时期国破家亡、政治混乱,诗人们对现实失望无语,对自身前途迷惘无措,没有了盛唐诗人献身报国的豪情壮志,只能逃离现实,将一腔郁忿和无助寄托于白云野鹤的归隐生活。因此,司空曙在贬谪期间,与僧人交往密切,这些酬唱之作不同于那些与达官贵人的应酬干谒之作,其中饱含着诗人复杂心情以及追求隐逸的寄寓。如《闲园即事寄暕公》:

欲就东林寄一身,尚怜儿女未成人。/柴门客去残阳在,药圃虫喧秋雨频。/近水方同梅市隐,曝衣多笑阮家贫。/深山兰若何时到,羡与闲云作四邻。[1](P90)

这首诗是寄赠暕禅师的,虽然是“闲园即事”,但全篇没有悠闲之意。开头与结尾都抒发了自己“欲就东林寄一身”“羡与闲云作四邻”的期许,而现实中儿女需要赡养、生活经济拮据,“柴门”“残阳”“药圃”“秋雨”等渲染出荒居的冷寂。这首诗第三联还运用了两则典故,其一是梅福弃妻子而归隐,“梅市”被后世视为隐居之村市;其二是北阮富,盛晒衣,皆纱罗锦绮,阮仲容居阮南,挂大布粗麻,后因此以“阮家贫”比喻家境贫寒。元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评价:“《寄暕上人》诗云:‘欲就东林寄一身,尚怜儿女未成人。/柴门客去残阳在,药圃虫喧秋雨频。/近水方同梅市隐,曝衣多笑阮家贫。/深山兰若何时到,羡与闲云作四邻。’闲园即事,高兴可知。属调幽闲,终篇调畅。如新花笑日,不容重染。锵锵美誉,不亦宜哉。”[2]而笔者认为全诗贯穿了诗人迫不得已与安居乐道、无奈与歆羡之情。

(三)写景咏物类

由于佛道思想盛行,诗人也写了清静无为、消极避世的写景咏物之作,如《送曹三桐椅游山寺》《早春游慈恩南池》《远寺钟》《云阳寺咏石竹花》《题凌云寺》等。这些诗歌在涉佛诗中占比很大,其诗借寺院之物寄予欲归隐的情感,反映了诗人仕途失意后在世外深林中找寻归属感。如《经废宝庆寺》:

黄叶前朝寺,无僧寒殿开。/池晴龟出曝,松暝鹤飞回。/古砌碑横草,阴廊画杂苔。/禅宫亦销歇,尘世转堪哀。[1](P38)

这首诗是诗人经由隋唐年间建立的宝庆寺,由眼前衰败之景有感而发。前朝建起的古寺现在遍寺黄叶,更无僧人每天打开殿门,念诵佛经,只有放晴时池中晒阳的乌龟和日暮时归家的飞鹤为古寺带点生气。旧台阶旁的碑碣倒放随意,杂草丛生,走廊的壁画也因为潮湿布满青苔。“寺本方外所居,何与人间事,而亦有兴废之感”“尘世之盛衰,不重堪叹耶?”[3]诗人由废寺联想到现世,哀叹人生的起伏转折以及时代的兴废盛衰。《瀛奎律髓》评价此诗:“句句工,尾句尤不露。”[4]何焯评:“此假废寺以寓天宝之乱,两都禾黍,百姓虫沙。落句即仲宣之《七哀》也。文明,大历才子,当论其世。”[1](P40)

(四)隐士生活类

司空曙对佛教的理解尚未达到至深的境界,加之现实激化因素较大,所以他对佛教的倾向其实包含着避世逃脱的原因。体现在诗歌上,他创作了许多关于归隐生活的诗,这些诗在佛教方面的意味较弱,如《送王先生归南山》:

儒中年最老,独有济南生。/爱子方传业,无官自耦耕。/竹通山舍远,云接雪田平。/愿作门人去,相随隐姓名。[1](P82)

王先生虽然年纪较长,但德高学厚,为人亲和,亲授子女学业,亲耕农田农事。隐居生活快逸乐哉,山间的屋舍远离世俗,在竹林环绕下神秘幽闭,只有一条小路通向远方,仿佛不出门就可以永远定格在这个时间空间里。山间雾霭沉沉,与田野上厚厚的雪层融为一体,好似人间仙境。诗人亲愿做王先生的弟子,追随他归隐南山,隐姓埋名。

二、司空曙涉佛的原因

(一)时代背景

隋唐五代是中国佛教发展的繁荣期,表现在:其一,佛教义学的高度发展和各宗派的形成。在此基础上,文人研习佛理成为风气,对文人的宇宙观、人生观、认识论产生深刻影响。其二,唐代统治者大力倡导佛教,在社会上形成崇佛风气。上行下效,佛教广泛传播。其三,儒、佛、道三教合一,佛教思想与中国传统思想融合,从而进一步发展。[5](P85-88)影响到隋唐时期的文人,受佛教影响至深的有王维、柳宗元、白居易三人。大历时期佛教已经发展成熟,司空曙和其他大历诗人一样,对现实社会感到失望,只能将情感寄托于远离世俗的深寺。虽然不像王维等人一样将佛理佛法融入到个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中,但他对佛教的向往,与僧人的交游也受到时代的影响。

(二)自身经历

代宗永泰元年(765)司空曙登第入仕,先任主簿,后又做到拾遗等职;大历十四年(779),他由拾遗贬为荆州长林县丞;建中二年(781),遇朝廷赦免,随后赴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幕府。[6]在司空曙第一个人生阶段中,也是他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阶段,由于仕途顺利,这时的他心无挂碍,在游山玩水、寻僧访道、交友唱和中留下了许多与僧人交往的诗歌,如《闲园即事寄暕公》《题暕上人院》《赠衡岳隐禅师》。而在贬谪期间,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让他心灰意冷,幻想隐逸以摆脱俗事,如《寄天台秀师》,表达了“永愿亲瓶屦,呈功得问疑”的理想生活的真实寄托。

(三)隐士朋友

李端也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与司空曙素来交好,今存《李端诗集》三卷,全唐诗收录其诗歌257首。李端诗风与司空曙相似,多是应酬之作,多表现消极避世思想,也有部分诗篇风格清空明丽,语言轻快,尤其擅长写乐府诗。

司空曙与李端都向往归隐学佛,他们曾一起拜访坚上人住过的寺院。司空曙有诗《过坚上人故院与李端同赋》:“旧依支遁宿,曾与戴颙来。/今日空林下,唯知见绿苔。”[1](P166)李端亦有诗《同司空文明过坚上人故院》:“我与雷居士,平生事远公。/无人知是旧,共到影堂中。”[1](P167)两诗所咏为同一事。

李端晚年辞官隐居湖南衡山,自号衡岳幽人。而在大历年间曾担任秘书省校书郎,似有离开长安隐居,后又重返长安另任他职之事。李端曾作《忆故山赠司空曙》,诗云:“汉主金门正召才,马卿多病自迟回。/旧山暂别老将至,芳草欲阑归去来。”“知君素有栖禅意,岁晏蓬门迟尔开。”他在诗作中流露了入仕的想法,并表达了理解司空曙久在官场,心中仍有归隐之心。司空曙以《酬李端校书见赠》作为酬答:“乍逢酒客春游惯,久别林僧夜坐稀。/昨日闻君到城阙,莫将簪弁胜荷衣。”表达了他对李端的劝隐之意,同时也证实了李端隐居之事。李端的归隐生活,或多或少地加深了司空曙对于佛教淡远尘世的清净生活的向往。另外,他的《深上人见访忆李端》一诗也表达了对挚友李端的思念和对佛教归隐生活的向往。

三、涉佛诗中“寺”的意象

司空曙的写景咏物诗在涉佛诗中占比最大,可以发现,他对于景与物的捕捉有着独到的眼光。除了写景咏物诗,几乎在每一首涉佛诗中都能发现意象的存在,包括“幽山”“古寺”“绿苔”“秋声”“残阳”“寒山”“林雪”“琴声”“闲云”“野鹤”“竹烟”,等等,这些意象是情感表达的氛围催化剂,是诗人当时经历和心境的寄存。

在司空曙的诗中,“寺”这个意象出现频率非常高,有“古寺”“山寺”“雪寺”“江寺”“楚寺”“前朝寺”“旧寺”“高寺”“寺风”。汉末以来,由于佛教适应本土文化并在中国广泛的传播,朝廷兴建了大量佛寺,甚至在唐太宗时期长安城内就建有多处佛寺,最宏丽的有大慈恩寺。寺庙不仅是佛僧供奉佛像、传教佛理的场所,是民众庆祝民俗节日的地方,更是普通人向往远离世俗的乌托邦。司空曙对于“寺”的意象的多次运用表现出其对寺庙的向往。

但寺庙并不是真正解脱的方法,《经废宝庆寺》中“禅宫亦销歇,尘世转堪哀”,就表达了不问世事的宝庆寺尚且有兴废之变,又何况现实尘世的哀叹。真正吸引诗人的是佛寺里的佛僧。唐代很多僧人都精通“外学”,翻译经典,工于诗歌,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诗僧。“诗僧、士人之间因诗歌产生了一种共鸣效应”,[7]这种共鸣效应使得文人达到一种精神上对话的愉悦,促使文人创作的涉佛诗广泛传播,如《送乐平苗明府》中的“诗有江僧和”,《风筝》中的“坐与真僧听,支颐向寂寥”。因此,“寺”的意象既表达了诗人欲隐的想法,又表达了诗人对于灵魂伴侣交往的期待。

“竹”意象和“寺”意象经常一起出现,以表达归隐之意,[8]如《早春游慈恩南池》中有:“山寺临池水,春愁望远生。/蹋桥逢鹤起,寻竹值泉横。”“寺庙”“水池”“野鹤”“竹林”“泉水”等意象的组合构成一幅生动的深山藏古寺的图景。“寻竹”可以看出作者对竹子的倾心,寻竹时怡然的心境以及深层次的对于清幽环境、独立人格的追求。涉佛诗中这些意象都是寺庙周边的事物,所以在诗中看到它们,仿佛下一秒就能追逐到僧人的脚印,就能和他们一起归隐山林,探悟佛理。

四、结语

司空曙一生经历并不复杂,交友圈也简单可考,正是这样,我们可以看出司空曙单纯亲和的性格,在他与这些方外人士的交往中,僧人对其也像朋友一样恭敬。从流传下来的这些涉佛诗中,我们看到了司空曙的内心。司空曙涉佛诗虽然意境悠远,但明显可见他对禅的知识理解还不够深刻,与王维诗篇相比,其在思想的深刻性和艺术的成熟度等方面还差得很远,他没有真正把思想与佛理融合在一起,大多是借佛来消极避世。但总体来说,有些涉佛诗艺术成就较高,受到后人的重视与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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