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丽娜
公元前323年,远征东方的亚历山大在巴比伦染病去世,没有留下继承人。他的部将们为了争夺继承权,展开了一系列战争,原本并不稳固的亚历山大帝国分裂为三个主要国家和一系列小的区域性国家。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塞琉古建立了塞琉古王国,控制着从地中海东岸到中亚的广阔区域,亦称塞琉古帝国。新建立的塞琉古帝国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选择什么样的统治和治理模式。帝国的统治者来自马其顿,所统治的地区主要属于原波斯帝国。同时,希腊城邦体制在当时仍然有一定影响。究竟是移植马其顿的统治模式,还是沿袭波斯的模式?是选择希腊城邦体制,还是综合各种模式建立一种适合于帝国的统治制度?公元前305年,塞琉古称王,正式确立了君主制的统治。帝国的统治者们一方面延续希腊马其顿和波斯君主制的某些传统,另一方面又因时、因势有所创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体制。
由于古典学与东方学各自的学术本位主义和二者之间的学术藩篱,很多学者在研究和讨论塞琉古帝国的历史时,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某种非此即彼的倾向。20世纪上半叶,史家们多从希腊中心的角度出发理解塞琉古帝国,肯定帝国在传播希腊文化方面的贡献。英国希腊化史家比万在《塞琉古王朝》一书中指出:正是在塞琉古王朝的统治下,希腊主义在东方的土地上扎根,帝国的主要功绩是将希腊文明扩展到了东方,而帝国的衰落则源于统治者自身的东方化。①E.R.Bevan,The House of Seleucus,Vol.1,London:Edward Arnold,1902,p.16.著名希腊化史家威廉·塔恩也认为,不论塞琉古王朝是否控制着地中海沿岸的国家,他们都是亚历山大在亚洲的继承人。②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and India,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38,p.1.至于塞琉古帝国的君主制,希腊主义者认为其完全继承了希腊马其顿传统,如《剑桥古代史》第七卷第一分册指出:“希腊化时代的君主制源于希腊马其顿,几乎没有受到东方的影响。”③F.W.Walbank,A.E.Astin,M.W.Frederiksen and R.M.Ogilvie(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Volume VII,Part 1,Hellenistic Worl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64.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新的考古铭文证据以及近东史料的利用,塞琉古帝国的地位得到重新评估。近东史学者艾米丽·库尔特与希腊化史家谢尔温·怀特合作,相继出版了《东方的希腊主义:亚历山大时代后希腊与非希腊文明在叙利亚到中亚地区的互动》以及《从撒马尔罕到萨迪斯:研究塞琉古帝国的新方法》两部著作,挑战了将塞琉古帝国视为希腊马其顿人帝国的传统观念,指出:“塞琉古帝国是一个以中东,尤其是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叙利亚以及西部伊朗为中心的东方帝国。”④Amélie Kuhrt and Susan Sherwin-White (eds),Hellenism in the East:The Interaction of Greek and Non-Greek Civilizations from Syria to Central Asia after Alexander,London:Duckworth,1987.Susan Sherwin-White and Amélie Kuhrt,From Samarkhand to Sardis:ANew Approach to the Seleucid Empire,London:Duckworth,1993,Introduction,p.1.在此前提下,她们将塞琉古帝国纳入中东的历史进程中,强调帝国对阿黑门尼德传统的继承以及中东历史的连续性。她们的中东视角标志着塞琉古帝国研究正在从传统的欧洲中心视角转向。但是这种整体上非西即东的两分式模式,过于强调对某一种传统的继承,不仅忽视了对不同传统的兼容以及变革,而且缺少对现实选择的考量。实际上,塞琉古帝国的君主制首先是在帝国建立之初,综合各种因素的一种现实选择,继而在延续与变革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新的权力结构。对这种新型权力结构来说,根本目的是稳固帝国的统治,并解决统治合法性问题。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分析塞琉古君主制的现实基础和制度保障,以及统治者实现统治合法性的方式。
希腊化君主制中,有一个特殊的群体——王友集团,塞琉古帝国也不例外。王友传统源于马其顿的阿吉德王朝,主要出现于腓力和亚历山大时期,在宫廷中,他们被称为“伙友”(hetairoi)。伙友由国王自己选择,一般都是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且骁勇善战的人物。⑤Peter Green,Alexander of Macedon,356-323B.C.,A Historical Biograph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1,p.39.从来源上看,伙友不限于马其顿人,比如腓力的伙友除马其顿人外,还有很多希腊人。⑥Isocrates,To Philip,19,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28.因此,伙友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世袭群体。他们与国王是朋友伙伴的关系,而不是严格的君臣关系,平时参与宫廷事务,战时随国王出征,对国王要绝对忠诚。
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们自立为王后,急需各种人才辅佐他们的统治,于是在伙友的基础上,王友集团(Philoi)应运而生。现存史料中,最早提到王友的是吕西马库斯给普利尼城的一封信,时间大约在公元前285年,信中说到普利尼的使节对国王及其王友的健康表示问候。⑦C.Bradford Wells,Royal Correspondence in the Hellenistic Period,Chicago:Ares Publisher INC.,1934,no.6.王友在民族身份上具有排他性,他们几乎都是希腊马其顿人,如安条克三世已知身份的41名王友中,只有3名非希腊马其顿人。⑧Rudolf Strootman,The Hellenistic Royal Court:Court Culture,Ceremonial and Ideology in Greece,Egypt and the Near East,336-30 BCE,Doctoral Dissertation,Utrecht University,2007,p.126.在此前提下,国王一般只考虑能力和人品,而不计较他们的出身高低和职业,国王身边的王友既有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也有医生和科学家,公元前196年安条克三世派去与罗马元老院协商的海格西安纳克斯(Hegesianax)就是一位史学家。⑨Polybius,The Histories,18.47.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6.他们以不同职业进入宫廷,共同为国王进言献策。
王友在对外政策、国家管理以及战争事务等方面为国王提供建议,国王所做的每一个重要决定,都有王友的参与,王友甚至直接影响国王的决策,所以这个群体类似国王的议事会。公元前168年,安条克四世战胜埃及,罗马元老院要求他结束战争,尽快撤离埃及,否则将视双方的友谊无效。安条克四世答复:要就此与王友协商。①Polybius,The Histories,29.27.1-8,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7.王友并非简单地附和国王的计划,他们的意见有时会使国王对原有计划做出调整。公元前219年,安条克三世准备与托勒密四世开战,夺取南部叙利亚。医生王友阿波罗芬奈斯(Apollophanes)提醒国王:此时帝国的都城皮埃里亚的塞留西亚还在托勒密控制之下,这个时候去争夺南部叙利亚是愚蠢的计划。国王被他说服,决定首先夺回塞留西亚。②Polybius,The Histories,5.58.1-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3.
作为国王的顾问,王友总是出现在国王的宫廷或驻地,不论在战争还是和平时期,他们都能随叫随到。但这只是王友职责的一个方面,很多王友作为国王的代理人在宫廷之外任职,如担任行省总督、官员、陆军和海军指挥官、有特殊使命的使节等,可以说占据着所有要职。而且,同一个王友可能轮番担任不同职务,时而是国王身边的扈从,时而是行省总督,有时作为驻军指挥官领兵打仗,有时又作为使节被派往国外。所以,王友不仅对国王的决策有重要影响,也是国王决策的主要实施者。雅典人献给德米特里的圣歌中,形象地表达了国王与其王友的密切关系:国王是太阳,王友是围绕着太阳的星星。③Athenaeus,Deipnosophists,6.253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9.
王友通常与其家人和出生城市保持联系,成为国王与地方共同体的中间人,众多王友形成的覆盖地方的网络有助于加强帝国的凝聚力。在宫廷中,王友代表城市的利益,为城市争取国王的支持以及捐赠。在城市中或接见城市代表时,王友代表国王和宫廷的利益,负责把国王的命令传达给地方,并且会建议城市为国王和王后授予荣誉。塞琉古一世的米利都王友德摩达姆斯(Demodamus)就充分发挥了这种中间人作用,他为狄迪马的阿波罗神庙争取国王和王后的捐赠,同时建议米利都人为王后阿帕米亚授予荣誉并被采纳。④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no.51.作为国王和城市的中间人,王友既可以为自己的城市争取更多利益,也可以帮助国王影响地方政治,从而使国王与地方共同体之间形成良性互动。
国王与王友是建立在互惠和忠诚基础上的君臣关系。王友报之以忠诚,国王则不定期赠予王友土地或给予其他报酬。安条克一世在解释为何赠予阿里斯托狄塞德斯(Aristodicides)大量土地时说:“因为他作为我们的王友,全心全意服务于我们。”⑤C.Bradford Wells,Royal Correspondence in the Hellenistic Period,no.11.在另一份铭文中,塞琉古四世赞美王友阿里斯托罗库斯(Aristolocus)“对我们的父亲、我们的兄弟和我们自己表现出了全部的善意”,因而奖励他一座青铜像。⑥C.Bradford Wells,Royal Correspondence in the Hellenistic Period,no.45.慷慨的赠予无疑会激励王友持续效忠国王,因此越是强大、富有、战功赫赫的国王越能吸引王友的归附和支持,相反,一个软弱、贫穷、失败的国王可能会被王友抛弃。阿卡纳尼亚人亚历山大本是腓力五世的王友,看到安条克三世更富有更慷慨,转而投靠安条克。⑦Livy,The History ofRome,35.18.1-2,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当围城者德米特里被塞琉古打败后,他的王友们争相来到塞琉古的宫廷。⑧Plutarch,Demetrius,50.2,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
从公元前2世纪开始,王友集团发展为比较稳定的官僚阶层,王友之间出现明显的等级差别。普通王友之上有荣誉王友、首席王友、首席荣誉王友,地位逐级提升,每个等级都有特殊的服饰和标志,也享有相应的特权。高级王友可能构成了国王身边更具私密性的小圈子,李维提到安条克三世有一个秘密议事会。⑨Livy,The History ofRome,35.18.1.王友的演化与君主制的发展同时进行,并且主要受到后者的影响。到公元前2世纪,塞琉古王朝的世袭继承已经制度化,统治机制的完善、王权的巩固、王朝的延续都要求有比较稳定的官僚群体。如果说希腊化初期的王友制度延续了马其顿的贵族文化传统,那么从王友到等级官僚的转变,不能不归于东方君主制的影响,如塞琉古王朝的“首席大臣”(epiton pragmaton)[10]Polybius,The Histories,5.41.2,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3.类似波斯的千夫长(chiliarch),此外像总督(satrap)、区长(hyparch)等职务也源于阿黑门尼德王朝。这种变化表明,在政府管理方面,塞琉古帝国的君主逐渐接纳了东方的传统。但是,塞琉古君主制下的等级官僚与马其顿、波斯以及希腊城市的统治精英有一个重要区别,即他们并非来自世袭贵族或由出身定义的公民,而是国王根据个人的才能、人品挑选出来的,不具有世袭性。
除王友外,希腊化时代的君主制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支柱,即军队。希腊化君主本质上是军事统帅,军队是其力量的源泉。苏达辞书对“希腊化君主”的定义是:这些人获得王位,既不是靠血缘关系,也不是通过合法继承,而是依靠指挥军队和审慎地处理事务的能力。①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45.亚历山大依靠军队征服了亚洲,继业者们要争夺亚历山大的遗产,同样离不开军队。公元前320年,独眼安提柯被安提帕特任命为亚洲最高指挥官,他的军事力量包括大约6万名步兵、1万名骑兵、30头战象,此外他还可以利用在亚洲的税收招募雇佣军。正是这支军队让他信心大增,相信无人能与他抗衡。②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18.50.2-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7.军队的支持也是继业者获得王权的基础,公元前306年,安提柯在军队的拥护下称王,成为亚历山大大帝之后第一个称王的继业者,包括塞琉古在内的其他继业者不甘人后,也纷纷在军队的默许下自立为王。③Plutarch,Demetrius,18.1,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20.53.1-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
希腊化时代的君主制中,塞琉古帝国的君主制具有最明显的军事特征。在帝国存在的200多年里,国王们面临着继业者战争、蛮族入侵、内部反叛以及与罗马和帕提亚的冲突,战事绵延不断,军队对于帝国的建立和持续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公元前312年,塞琉古重新征服巴比伦。他利用3000名步兵和400名骑兵,战胜了统率10000名步兵和7000名骑兵的米底总督尼卡诺尔,后者的士兵大部分投靠塞琉古,利用这支大军,塞琉古轻松赢得了苏西亚纳、米底和邻近地区的归顺。④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19.92,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公元前301年伊普苏斯战役中,塞琉古提供了20000名步兵和12000名骑兵,⑤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20.113.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战后获得了北部叙利亚。公元前281年,塞琉古在科鲁皮狄翁(Corupedium)战胜吕西马库斯,赢得小亚细亚。⑥Plutarch,Demetrius,28.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20.11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正是依靠军队,塞琉古建立了一个从地中海东岸延伸到印度河的广阔帝国,他本人也因此获得了“征服者”(Nicator)的称号。
帝国的建立离不开军队,帝国的保持同样离不开军队。公元前281年塞琉古被杀后,叙利亚发生叛乱,埃及国王托勒密二世趁机入侵叙利亚、小亚细亚沿海,安条克一世经过多次战争才恢复了对帝国西部的控制。此外,他利用军队以及印度战象战胜了袭扰小亚细亚的加拉太人,被希腊城市称为“救主”(Soter)。⑦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62.安条克三世继位时,巴克特里亚和帕提亚脱离帝国,他率领军队于公元前212—前205年远征东方,重新确定了塞琉古国王对这些地区的统治权,他也因此获得“大帝”的尊号。波里比乌斯对此有如下评价:通过这次远征,他不仅控制了上亚细亚诸省,也将陶鲁斯山西南的沿海城市和王国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总之,他使王国趋于稳定,他的勇气和不辞劳苦令他的臣民感到敬畏。正是这次远征使他配得上君主的称号。他不仅得到亚洲人,也得到那些欧洲人的认可。⑧Polybius,The Histories,11.34.14-16,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5.进入公元前2世纪,塞琉古帝国陷入与罗马人和帕提亚人的冲突,领土不断缩小。但是,每一次抵御进攻或试图恢复领土,都离不开军队的参与,可以说,没有军队,就没有塞琉古帝国的存在。
在战斗中,国王往往御驾亲征,这对军队的士气有决定性影响。在讨论如何处理米底总督莫隆的反叛时,第一个发言的埃比格奈斯说:首要的是,国王应该出现在事件的现场。一旦国王率领着军队出现在人民面前,莫隆将不会冒险破坏和平,即使他这样做了,人民也会把他抓起来,交给国王。⑨Polybius,The Histories,5.41.7-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3.当莫隆的军队与国王安条克三世的军队交锋时,莫隆的右翼忠诚于他,而左翼一看到国王,就加入了王军,结果莫隆失去主力,而王军士气大振。①Polybius,The Histories,5.54.1,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3.相反,如果国王本身就是篡位者或在战争中遭遇失败,很可能得不到军队的支持。当安条克三世的叔父阿凯奥斯(Achaeus)在小亚细亚宣布自己为国王时,他的军队拒绝和他一起去对付合法的国王安条克。②Polybius,The Histories,5.57.6,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3.塞琉古六世统治不到一年,由于被安条克十世打败,且生活奢侈,被愤怒的群众烧死在竞赛场里。③Appian,The Syrian Wars,6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
帝国的军事力量,尤其是重装步兵,主要从分散在整个帝国的希腊马其顿殖民者中招募。④Bezalel Bar-Kochva,The Seleucid Army:Organization and Tactics in the Great Campaig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21.在拉菲亚战役(公元前217年)和马格尼西亚战役(公元前190年)中,塞琉古帝国投入的兵力分别为步兵62000名、骑兵6000名以及步兵60000名、骑兵12000名。⑤Bezalel Bar-Kochva,The Seleucid Army:Organization and Tactics in the Great Campaigns,pp.18-19.Livy,The History ofRome,37.37.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可以看出,在近30年的时间里,帝国军事力量没有大的波动。尽管马格尼西亚战败使帝国损失了近5万兵力,⑥Appian,The Syrian Wars,36,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但是在公元前166年达芙妮节庆典中,有46000名步兵和4500名骑兵参与了游行,⑦Polybius,The Histories,30.25,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7.这说明军事殖民者能够保证士兵的稳定供应。
王友和军队是塞琉古君主制的内在组成部分,他们主要来源于希腊马其顿精英和殖民者,这表明统治者有意以他们熟悉的希腊马其顿文明整合多样的异域文化。但是在帝国发展过程中,统治者们并没有固守希腊马其顿传统,松散的王友群体发展为等级官僚制,军队中吸纳少量当地居民⑧哈比克特认为,在两三代以后,本地人才出现在管理者当中,他们主要是地方军队的指挥官,即便那时他们的数量也很少,不超过 2.5%。Christian Habicht,Athens from Alexander to Antony,Trans.by Deborah Lucas Schneider,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p.5.,都证明他们会根据现实情况做出调整,这也是面对不同传统时的自然选择。但无论如何,国王与其王友和军队始终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具有不可分割性。王友直接参与君主的决策以及帝国的管理,军队使国王能够征服更多领土和纳贡的人民,增加他们的财富;另一方面,王友和军队也是国王必须面对的“他者”,需要不断通过军事胜利和慷慨的赏赐维持他们的忠诚。
帝国的稳定和持久需要有可靠的、合法的继承人,包括塞琉古在内的继业者们已经从亚历山大帝国的命运中认识到了这一点。公元前292年,塞琉古任命长子安条克为共治王,给他国王的头衔和地位,命他管理东部总督区,此后父子共治成为塞琉古帝国君主制的一大特色。⑨Appian,The Syrian Wars,5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尽管学者们对希腊化君主制的研究成果斐然,但对塞琉古帝国的共治制度却鲜有深入探讨,一般简单地解释为帝国太大,国王个人力有不逮。威尔甚至认为,塞琉古对中亚这样遥远的地区没有兴趣,所以才将东部行省交给了安条克。[10]参见Susan Sherwin-White and Amélie Kuhrt,From Samarkhand to Sardis:A new approach to the Seleucid Empire,p.24.塔恩将这一制度放在公元前293年游牧民族入侵巴克特里亚的背景下,认为当地的马其顿殖民城市被毁是将安条克派往东方的原因。[11]W.W.Tarn,Two Notes on Seleucid History,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60(1940),pp.84-94.不过这些解释都不足以说明塞琉古为何要与儿子共治。学界的忽视或许与史料的记载方式有关。主要的两份史料——阿庇安的《叙利亚史》和普鲁塔克的《德米特里传》都将它与安条克一世爱恋其继母斯特拉托尼斯一事关联起来,使这一制度的出台带有了某种浪漫色彩。阿庇安记载:塞琉古之子安条克爱上了塞琉古的第二任妻子,即他的继母斯特拉托尼斯,他为此感到羞愧,对谁也没有吐露实情,内心的煎熬使他精神沮丧,甚至失去了生活的意志。塞琉古的医生埃拉西斯特拉图通过细心观察发现了真相,并将全部实情告诉了塞琉古。塞琉古凭王室的所有神祇起誓,他心甘情愿把斯特拉托尼斯交给安条克,使自己成为仁慈父亲的榜样。于是他召集军队,首先讲述了他的武功和帝国的疆域,说明他的领土超过了亚历山大其他继业者的领土,但是他自己逐渐衰老,没有能力统治这样广大的帝国了。“为了你们将来的安全考虑,我决定把我的帝国分开,把一部分分给我最爱的人。你们全体人员,自从亚历山大的时候起直到今天,在我的麾下扩大我的领土和权势达到这样大的程度,你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应该与我合作,这是恰当的。我的儿子和我的妻子是我最爱的而且也是有足够的资格执行我的统治的人。因为他们都年轻,我祈祷他们不久就有孩子们来帮助保卫这个帝国。我当着你们的面让他们结婚,然后就送他们到上亚细亚诸省去做君王。我加在你们身上的法律不是波斯人或其他民族的法律,而是人类共有的法律,即国王所命令的永远是对的。”①Appian,The Syrian Wars,59-61,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译文参见阿庇安:《罗马史》(上卷),谢德风译,商务印书馆2018版,第399-401页。普鲁塔克的记载大同小异,只是强调了安条克与斯特拉托尼斯也要顺从塞琉古的安排:他也指出,他的儿子在各种事情上都很顺从他,在婚姻这件事上也不会反对他。如果他的妻子不愿意迈出这一步,他会让他的朋友们劝说她,因为对国王和全体人民都有利的事情就是正义的、应该受到尊重的。这样,安条克和斯特拉托尼斯就结成了夫妇。②Plutarch,Demetrius,38.1,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
按照两位史家的叙述,似乎安条克的爱情故事与塞琉古任命安条克为共治王之间存在因果联系,然而即使安条克爱恋继母的故事是真实的,塞琉古将斯特拉托尼斯嫁与安条克,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没有必要为了安慰儿子再将半个帝国交给他,所以父子共治绝不可能是安条克爱情故事的产物。史料的呈现方式很可能是王室宣传以及史家渲染的结果,其中隐含着塞琉古的政治目的,尤其是塞琉古面对军队发表的演说,被认为是希腊化时代君主权力的重要声明。演说的前半部分重申自己的业绩,后半部分则明显是在宣扬个人的美德与智慧,将妻子嫁与安条克并任命他为共治者,不仅解决了家庭内部的危机,也解决了帝国管理的问题。在这一事件中,塞琉古不仅是一个仁慈善良的父亲形象,也是一个为帝国稳定深思熟虑的国王,当他说“国王所命令的永远是对的”时,意味着他的决定不容质疑。
对一个大帝国的管理而言,共治制度是富有远见且务实的措施,体现了塞琉古的政治智慧,阿黑门尼德帝国没有类似的制度。③薛西斯在帕提亚的军事指挥权、冈比西斯二世“巴比伦之王”的头衔均不能证明他们与当时的波斯国王共治,参见Lloyd Llewellyn-Jones,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331BCE,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13,pp.18-19.不过,塞琉古并不是希腊化时代父子共治的首创者。公元前306年独眼安提柯称王后,宣布其子德米特里为共治王。④Plutarch,Demetrius,18.1,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20.53.1-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由于安提柯及德米特里先后去世,父子共治在马其顿王国并没有延续下去,而在塞琉古帝国,却成为一种制度化的措施。⑤同一时期的托勒密王国虽然也实行了父子共治,但王子不享有王的头衔及权力,而在塞琉古帝国,共治者是真正意义上的王。Matthew L.Skuse,Coregency in the Reign of Ptolemy II,The Journal of Egyptian Archaeology,Vol.103,No.1(June 2017),pp.89-101.希腊化时代的父子共治是对希腊马其顿王室权力结构的一种革新,马其顿的阿吉德家族没有发展出联合王权,斯巴达的双王制下,两个国王出自两个家族,也不同于父子联合统治。在希腊人的观念中,与儿子分享权力是冒险的做法,共治者既然拥有王的头衔和地位,很有可能僭越家庭纽带,推翻父亲独立为王。在谈到安提柯与德米特里之间的共治时,普鲁塔克评论道:他的王权在于他与儿子之间的信任与和睦。帝国在每个方面都是危害社会的,充满了猜忌和恶意,但是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中最伟大和最年长者却让它成为一件光荣的事,他不用提防他的儿子,甚至允许他手执长矛坐在他身边。⑥Plutarch,Demetrius,3.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在普鲁塔克看来,父子共治这样一种不同寻常的制度,只有父子和睦、相互信任,才能成功。而塞琉古恰恰选择了能够体现父子情深、家庭和谐的时机将其公布,从而如愿得到了军队的拥护:他们大声高呼,说他是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中最伟大的国王,同时也是最善良的父亲。①Appian,The Syrian Wars,61,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由此开始,父子共治成为塞琉古帝国制度化的措施。依据现有史料,可以确定塞琉古帝国的六位共治者及他们作为共治王的时间:塞琉古一世的长子安条克(公元前292—前281)、安条克一世的长子塞琉古(公元前280—前267)、安条克一世的次子安条克(公元前266—前261)、安条克三世的长子安条克(公元前210—前193)、安条克三世的次子塞琉古(公元前189—前187)、安条克四世的长子安条克(公元前165—前164)。②John.E.Morby,Dynasties of the World:A Chronological and Genealogical Handbook,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33.根据共治者的身份可以确定,塞琉古帝国的父子共治以长子优先,如果长子先于国王死去,则以次子代之,六位共治者中,有四位顺利继承王位。从时间上看,已知的父子共治从塞琉古一世延续至安条克四世统治时期,贯穿120余年,占到塞琉古帝国存在时间的一半,间接证明了这一制度的有效性。安条克四世以后的情况我们无从得知,但公元前2世纪中叶以后,由于东部行省先后被帕提亚占领,父子共治似乎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从客观上看,帝国之初实行父子共治至少有这样几点好处:首先,可以实现王位的顺利继承,确保王朝的稳定和延续。从共治者统治的时间看,国王一般在继位后不久就会指定共治者,共治者在国王的支持下,既可以在政治军事方面得到历练,也可以尽早进入公共视野,获得属民尤其是军队的忠诚,这样当国王去世后,容易实现平稳过渡,避免因继承之争或叛乱造成帝国动荡。塞琉古意外被刺杀,使初创的共治制度经受考验,但是安条克顺利继位,没有出现继承危机。尽管帝国西部个别地区发生叛乱,但小亚细亚很多城市宣称支持安条克,莱姆诺斯的雅典殖民者还为他和塞琉古建了神庙。③Athenaeus,Deipnosophists,6.254F,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9.军队以及战象从巴克特里亚经巴比伦尼亚到达叙利亚,也证明了东部总督区对他的忠诚。共治制度显现了效果。
其次,父子共治有助于加强对伊朗等东部总督区的统治,维护整个帝国的安全。公元前3世纪90年代,塞琉古一世在西部面对德米特里、吕西马库斯以及托勒密等对手,可能无暇兼顾广阔的东部总督区。公元前294年,德米特里成为马其顿国王,同年塞琉古从德米特里手里抢占了西里西亚,双方剑拔弩张,此时将东部行省置于一个在任国王的控制之下,既可以使塞琉古集中精力处理西部的问题,也使德米特里的女儿斯特拉托尼斯远离了塞琉古与德米特里的斗争。伊朗曾是米底和波斯两大王国的中心,当地贵族力量非常强大,塞琉古不得不加以提防。由于安条克的母亲阿帕米亚是巴克特里亚贵族的女儿,安条克因此兼有伊朗和马其顿血统,这一特殊身份使他容易为当地的伊朗人和希腊人所接受。此外,应对蛮族入侵的威胁也是安条克的任务之一。④Pliny,Natural History,6.47-48,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2.共治制度充分表明塞琉古一世对东部行省的重视,他希望把国王的权力和权威带到这里,如果真像威尔所言他对东部不感兴趣,那么他大概不会在公元前307年向东部远征直到印度。而且,从塞琉古一世开始,国王们也陆续在东部建了一些希腊殖民城市。⑤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90.
再次,父子共治不是对国王权力的分割,而是权力再分配的一种方式。尽管共治者享有国王的头衔和权力,但是他与国王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的权力来自国王,国王的主导地位显而易见。由于共治者日后会顺理成章地继承王位,所以一般不会以此作为反抗国王的资本。⑥安条克一世的长子塞琉古在担任共治者期间,被安条克一世以谋反罪名处死(公元前266年),参见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63,n.9.但父子共治并没有因此被终止,安条克紧接着任命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未来的安条克二世为共治者。此外,共治者管理东部行省也不是对帝国领土的分割,公元前280年代中后期巴克特里亚的王室钱币上都有两个国王的名字:ΒΑΣΙΛΕΩΝ ΣΕΛΕΥΚΟΥ ΑΝΤΙΟΧΟΥ(国王塞琉古、安条克)或 ΒΑΣΙΛΕΩΝ ΣΕΛΕΥΚΟΥ ΚΑΙ ΑΝΤΙΟΧΟΥ(国王塞琉古和安条克)。这样的双重铭文在希腊化世界的钱币上史无前例,是安条克宣示王权的象征。在巴比伦的年代记中,也有“国王安条克与其子塞琉古国王”“在国王安条克(一世)和国王塞琉古统治时期”等表述。①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66,no.168.在西部,两个国王的名字也同时出现在官方书信中,如记录马格尼西亚人向波西斯的安条克城派出殖民者的铭文,称安条克三世与其子安条克为“国王安条克三世与其子安条克国王”。②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90.可以看出,不论在帝国东部还是西部,两个国王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官方文件中是标准表达形式,证明共治者的权力同样适用于整个帝国,而且被地方共同体认可。
“合法性”在西方政治学和政治思想史研究中通常被解释为“不受质疑的统治权”,马克斯·韦伯则将该词具体解释为“被统治者承认并接受统治者权力这一事实”。③参见王忠孝:《从马克斯·韦伯的“合法性”理论看罗马帝国早期的元首政制》,《古代文明》2020年第4期。塞琉古王朝的统治者们以马其顿人的身份统治东方,不具有继承而来的合法性,本身也没有成熟的官僚体系、法律制度使被统治者认同服从,但是埃及和波斯君主的神权特征为他们提供了借鉴。在埃及和波斯,君主都把其权力来源归之于神,宣扬君权神授或直接以神的后裔自居,这就为君主的无限权力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从塞琉古一世开始,统治者们有意识地缔造王权神化,推行君主崇拜,以获得合法性权威。塞琉古一世被附会成阿波罗之子,由此塞琉古家族也就成了阿波罗的后代。关于塞琉古一世的出生神话,查士丁留下了现存最完整的记录:
塞琉古的母亲在梦中与阿波罗结合而受孕。神给了她一个上面刻有锚的图案的戒指,希望她把戒指交给出生的孩子。第二天,她在床上真的发现了一枚同样的戒指。而且,塞琉古出生后,他的大腿上也有一个锚的印记。当塞琉古即将随亚历山大远征波斯时,她把这个戒指交给他,并告诉他不凡的身世。④Justinus,Epitome of Pompeius Trogus’Philippic Histories,15.4.3-7.英译参考http://www.attalus.org/translate/justin1.html#15.1.(希腊化世界与罗马共和时代历史数据库)
塞琉古与锚的渊源不止于此,阿庇安记载了另一个与锚有关的故事:
当他动身前往巴比伦的时候,踢到一块石头跌倒了,当这块石头被挖出来时,发现它是一个锚。因为这个缘故,塞琉古做了国王后,就用一个镂刻的锚作为他的印章戒指。⑤Appian,The Syrian Wars,56,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
通过这些传说,塞琉古创造了神圣的王朝起源,并向世人证明他是阿波罗的后代,其统治得到了神灵的支持。安条克一世统治时期,大力推进阿波罗作为王朝祖先和保护神的形象,在塞琉古出生神话的基础上,更多的证据被创造出来:事实上,他的儿孙们大腿上都有锚的印记,锚像是这个家族神圣血统的天然标记。⑥Justinus,Epitome of Pompeius Trogus’Philippic Histories,15.4.9.英译参考http://www.attalus.org/translate/justin1.html#15.1.至此锚发展为整个塞琉古王朝的象征,同时也是他们作为阿波罗后代的证据。安条克一世热情赞助狄迪马的阿波罗神庙,并将安条克城附近的达芙妮泉作为阿波罗与阿尔特米斯的圣所。⑦C.Bradford Wells,Royal Correspondence in the Hellenistic Period,no.44.他的钱币采用了阿波罗的图案:阿波罗神坐在肚脐石上,右手拿箭,左手持弓。此后,“坐在肚脐石上的阿波罗”成为塞琉古王朝银币上的标准图案。在伊利昂献给安条克一世的命令中提到,祭司们要向王朝的祖先阿波罗祈祷,⑧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62.这表明经过安条克一世的大力宣传,王室家族与阿波罗的关系已经得到地方共同体的认可。
有关塞琉古的其他预言则证明塞琉古注定要成为巴比伦尼亚的统治者,并且是亚历山大的真正继承人:
他母亲梦到,他会在丢掉戒指的地方成为国王,后来他在幼发拉底河畔丢失了这枚戒指。①Appian,The Syrian Wars,56,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
亚历山大从印度回到巴比伦后,当他正绕着巴比伦湖航行时,一阵风把他的王带吹掉了,挂在一座古代国王坟墓上的芦苇上,塞琉古朝着王带游过去,把它系在头上,以免弄湿它。这个预兆对两个人都实现了,因为亚历山大在巴比伦逝世,而塞琉古成为一个统治者,统治的领土比亚历山大其他继业者的领土都要大。②Appian,The Syrian Wars,56,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
狄奥多罗斯提供了塞琉古必然统治亚细亚且获得神灵支持的另外两个证据。公元前315年,当塞琉古逃出巴比伦前往埃及投奔托勒密时,一个迦勒底占星家告诉安提柯,如果他让塞琉古逃出他的掌心,未来整个亚细亚都将属于塞琉古,就是安提柯本人也会在与塞琉古的战斗中丧命。③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19.55.7,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7.公元前312年,塞琉古带着800名步兵和大约200名骑兵④阿庇安的记载是1000名步兵,300名骑兵。Appian,The Syrian Wars,5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返回巴比伦,由于兵力与安提柯相差悬殊,他的手下忧心忡忡,塞琉古告诉他们,神谕已经表明他的战斗一定会达成目的,因为当他在布兰奇戴请求神谕时,神称呼他为塞琉古国王。在梦里,亚历山大站在他身旁,指示他未来他一定会获得领导权。⑤Diodorus Siculus,Library of History,19.90.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4.
以上与塞琉古有关的种种神谕和谶兆表明,王朝的统治者们为获取统治的合法性构建出了一整套理论,一方面宣传塞琉古个人的超凡能力,另一方面证明神对他的助佑。而塞琉古称王以及对帝国的统治无非是证明,有关他的预言都成为了现实:他所统治的亚细亚帝国,除亚历山大的帝国以外,比他之前任何人的帝国都广阔,从弗吕吉亚到印度河,全部地区都归他统治。⑥Appian,The Syrian Wars,55,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如此一来,塞琉古统治亚细亚,便有了一种“天命不可违”的味道。
从安条克一世开始,统治者从神的后代直接转变为神灵受到崇拜。希腊人自从古典时代就将强有力的个人尊为神,最著名的例子是斯巴达将军来山德,对他的崇拜包括建立祭坛、奉献牺牲,并将赫拉节改名为来山德节。⑦Plutarch,Lysander,18.3-4,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6.这预示着一个凡人也可以因为他的成就获得给予神的荣耀。亚历山大为他的伙友赫菲斯提昂要求神圣的荣誉,并在埃及为他建了纪念庙宇,后来他自己也要求神样的尊崇。⑧Arrian,Anabasis,7.23.7,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3;4.9.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9.到了继业者时代,获胜的将领们几乎都成为地方共同体崇拜的对象,如独眼安提柯和德米特里在雅典被称为救主神。⑨Plutarch,Demetrius,10.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0.安条克一世确立了对其父塞琉古一世的崇拜,称他为阿波罗之子。他将塞琉古一世的骨灰葬在皮埃里亚的塞留西亚,并在那里为他建了神庙,将周围划为圣域。这个圣域称为尼卡特里昂。[10]Appian,The Syrian Wars,6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尼卡特里昂的建立成为塞琉古王朝崇拜的开始,此后神化前代统治者成为惯例。安条克二世称安条克一世为安条克·阿波罗·索特。[11]Cuthbert Lattey,The Diadochiand the Rise of King-Worship,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32,No.127(Jul.,1917),pp.321-334.
安条克三世在各省任命高级祭司,使王朝崇拜成为帝国的一项制度。他的革新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对已故统治者的崇拜发展为对在世君主的崇拜;二是将对君主个人的崇拜发展为对整个王室家族的崇拜。现有证据表明,安条克三世首先建立了对他本人的崇拜,公元前193年,又将他的王后拉奥迪斯加入到王朝崇拜中。[12]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200.在给各省长的一系列信件中,他要求各省除为他本人及其祖辈设立大祭司外,还要为他在世的妻子拉奥迪斯设置一名大祭司,给予其配偶神圣的荣誉。这表明,在帝国的主要总督区,对在世统治者及其配偶的崇拜已经确立起来。到安条克四世时期,君主崇拜达到顶峰。他本人冠以“神显者”(AntiochusⅣEpiphanes)的称号,且与女神希拉波利斯举行了正式婚礼,在这场婚礼中,他显然把自己作为宙斯,因为希拉波利斯通常被认为是赫拉。①E.R.Bevan,The Deification of Kings in the Greek Cities,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16,No.64(Oct.,1901),pp.625-639.
由于国王给予的保护、恩惠,很多城市也主动将国王作为神来崇拜。塞琉古一世在世时,伊利昂城就建立了对他的崇拜,每个月都会为他举行祭祀仪式,并且每四年举行一次纪念赛会。②Kyle Erickson,The Seleukid Empire 281-222BC,Swansea:The Classical Press of Wales,2018,p.85.莱姆诺斯为塞琉古一世奉献了一座圣所。爱奥尼亚同盟为安条克一世奉献祭坛,组织祭祀和赛会。安条克一世和斯特拉托尼斯去世后,在布兰奇戴继续受到崇拜,被称为神。士麦那以斯特拉托尼斯·阿弗洛狄特的名义,建立了对斯特拉托尼斯的崇拜,这种崇拜一直延续到罗马帝国时代。③M.M.Austin,The Hellenistic World from Alexander to the Roman Conquest:A Selection of Ancient Sources in Translation,no.174.安条克二世将米利都人从僭主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被称为“神”(Theos)。④Appian,The Syrian Wars,63,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2.有些城市也要求居民个人祭祀国王和王后。在泰奥斯,不具有公民身份的居民也要为安条克三世和拉奥迪斯庆祝节日,并在各自的家里提供祭祀,为国王的崇拜雕像献上最好的果实。在伊阿索斯,新婚夫妇要祭祀拉奥迪斯。⑤Andrew Erskine,A Companion to the Hellenistic World,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441.
王权神化和君主崇拜在塞琉古王朝并行不悖,它们既吸收了东方的“神授王权”观念,又受到古典时代希腊“英雄崇拜”和“恩主崇拜”的影响,是希腊传统和东方传统结合的产物。从时间上看,帝国自上而下发起的这种意识形态宣传与军事征服、再征服几乎是同时进行的,这说明塞琉古王朝的统治者们从一开始就意识到通过意识形态获取合法性的重要。
塞琉古帝国的君主制出现于公元前4世纪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它不是希腊的或东方的,而是希腊马其顿传统和东方传统互动的产物,既有对传统的延续,又有基于传统的创新。王友和军队是塞琉古君主制的基础,以希腊马其顿人为主。王友在马其顿伙友的传统上发展而来,并在东方君主制的影响下发展为等级官僚制。军队是塞琉古君主力量的源泉,帝国的建立和保持都离不开军队的参与。统治者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少量吸纳当地居民入军队。父子共治主要源于帝国管理的现实需要,尽管在古代君主制下,长子被赋予独立的军事指挥权甚至独立管理某地的权力较为常见,但是长子完全享有国王的头衔和权力却是希腊化时代的创新,并在塞琉古帝国的治理中得以实践,成为王权在家族内延续的保障。王权神化和君主崇拜是塞琉古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建立在希腊“英雄崇拜”和东方“神授王权”的基础上,为塞琉古王朝的统治创造了合法性。以上三个方面构成塞琉古帝国君主制的三个支柱,保证了君主制的稳定和持续。可以看出,塞琉古帝国的君主制既不同于希腊马其顿的传统,也非对阿黑门尼德制度的完全因袭,而是在延续和创新的基础上形成的具有自身特色的制度。延续和创新充分显示了塞琉古帝国君主统治的灵活性,塞琉古王朝能够统治近东200多年,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这种灵活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