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茂军,杨奔奔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对明代至清中期77 种古文选本进行统计,苏文在明代各选本中的入选量多居唐宋八大家首位,而在清初至清中期古文选本中则多是韩文居首。有明一代古文选本,东坡文入选量总体上不断上升,清初至清中期各古文选本中则呈逐渐下降的态势。将明代秦汉派与唐宋派所辑古文选本进行对比,可见苏文选录的差异反而小于明代唐宋派与清代桐城派所辑古文选本的比较。这不禁让我们追问,为什么苏文在明代秦汉派复古思潮激荡的时代中入选量仍然逐渐上升?为什么在以唐宋文为古文典范的清代苏文地位会下降?为什么明代唐宋派与桐城派在接受苏文时也存在差异?清人为什么认为苏文在文统上低于韩文?接下来,我们以明清古文选本为基础,统计分析苏文在唐宋八家中选录和比例的变化,以进行深入分析。
纵观明人所编古文选本,苏文入选量虽在各本中呈现或多或少的差异,但与其他唐宋七家相较,总体保持较高的入选比。在我们搜集到的明代选录唐宋八家文的36 种选本中,有19 种选本选苏文量第一,其次为韩文11 种。从占比来看,苏文占所选唐宋八家文之和的比例呈现逐渐上升的趋势。
33 种明代选苏文古文选本按出版时间排列,其所选苏文与唐宋八家文之和的比例依次为:凌云翼《历代文选》0.19、任瀛《翰林古文钞》0.19、傅振商《古文选要》0.28、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0.17、敖鲲化《古文崇正》0.33、穆文熙《文浦玄珠》0.23、刘祜《文章正论》0.15、徐宗夔《镌古今旷世文渊评林》0.18、潘士达《古文世编》0.43、朱文治《文字会宝》0.39、施策《崇正文选》0.29、魏浣初《魏仲雪增补李卓吾名文捷录》0.38、吴士奇《不多集》0.39、陈仁锡《古文奇赏》0.23、陈仁锡《文奇》0.17、屠隆《镌历代古文举业表准评林》0.25、焦竑《新锲焦太史汇选百家评林名文珠玑》0.22、傅振商《珠渊异宝》0.3、王纳谏《新刻合诸名家评选古文启秀》0.33、贺烺《清音集》0.37、徐广《精刻徐陈二先生评选历代名文则》0.23、陈继儒《古文品外录》0.31、陈继儒《刻陈眉公先生古文品内录》0.48、张明弼《合选明文麈》0.35、张鼐《必读古文正宗》0.26、马晋允《古文定本》0.2、孙慎行《孙宗伯精选唐宋八大家文钞》0.18、华国才《文瑑清娱》0.42、王汉《古文意》0.54、李一鹏《古文奇奇赏》0.14、张以忠《陈明卿评选古今文统》0.24、钟惺《唐宋文归》0.17、郑邠《八大家文钞自怡集》0.25。通过以上数据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苏文选录总体上升的趋势(1)案:除以上所列唐宋诸家文选本外,据陈铠婧《明代三苏合选本研究》(华南师范大学2021年硕士论文),明代三苏合选本还有23种:袁宏道评《嘉乐斋三苏文范》十八卷、李维桢评《合诸名家评注三苏文选》十八卷、李维桢评《合诸名家评注三苏文定》十八卷、李叔元评《汇锲注释三苏文苑》八卷、孙鑛辑《三苏文苑》八卷、钟惺辑《三苏文盛》二十卷、董应举辑评《眉山苏氏三大家文选》四卷、张鼐辑《新镌张太史评选眉山桥梓名文隽》三卷、钱榖等评《三苏文汇》六十卷、钱榖选《静观室三苏文选》十六卷、黄士俊批选《鼎镌黄状元批选眉山三苏文狐白》四卷、徐肃廙选《三苏文则》八卷、李廷机评选《镌李相国九我先生评选苏文汇精》六卷、江浩《三苏文选》、冯汝弼《三苏文纂》、张溥《玉尺堂辑宋大家三苏文澜》五卷、李贽辑《三苏文钞》二十卷、陈仁锡辑《三苏文钞》十二卷、茅坤评《三苏文钞选》五十八卷、茅坤批选《三苏文百家评林》十六卷、何棠辑《新刻批选三苏文要》三卷、杨慎选《文济堂三苏经世书》十五卷、顾锡畴评《三苏文约》二十七卷。。苏文的接受程度从明代古文选家的论述中也可窥见一斑。明末著名选家陈仁锡崇祯四年序《苏文奇赏》言:“然怪苏文满天下,几于寝处坐卧,咳笑咏歌皆是,正恐睹指识归,匪夷所思。”(2)[明]陈仁锡选评:《苏文奇赏》五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页。崇祯五年杨士骥序《三苏文选》谓:“迩来史汉唐宋诸家,飞驰宇内,主司非是,无以得士,士非是无以上献,而其所最为尸祝之者,独苏氏也。”(3)[明]杨慎选,李维桢评注:《合诸名家评注三苏文选》十八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可见苏文在彼时的传播度和影响度。
明代复古思潮涌现,各个时期古文宗法对象差异较大,但是苏文何以能够在各个时代的选本中一直保持着较高的选录比?在秦汉派盛行的明代,作为唐宋文代表的苏文为什么同样也能继续保有存在的空间呢?从历史渊源看,南宋、金、元,苏文一直有着良好的社会接受氛围,南宋高宗、孝宗以帝王之尊重新肯定和推崇苏文,元朝有理学背景的士人则对苏文进行儒家文统的再塑造(4)裴云龙:《北宋六家散文经典化研究:南宋金元时期:1127-1279》,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77-181页。。至明代,性灵文学思潮的涌动,小品文阅读和创作的兴盛,对东坡其人的喜爱和同情等,都为苏文在明代的接受提供了优渥的社会文化基础(5)江枰:《明代苏文研究史稿》,上海:复旦大学,2005年博士论文。。加之现实的科举需要,苏文一直被视为“举业之筌蹄”(6)[明]沈位:《唐宋四大家文抄序》,陆粲编:《唐宋四大家文抄》八卷,上海图书馆藏明隆庆元年杜氏刻本。、“奏对之先资”(7)[明]杨慎选,李维桢评注:《合诸名家评注三苏文选》十八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就连秦汉派的王世贞也不得不承认:“苏公(轼)之作最为便爽,而其所撰论策之类,于时为最近。故操觚之士,鲜不习苏公文者,而雌黄之颊于公不能无少挫。”(8)[明]王世贞:《苏长公外纪序》,《弇州续稿》卷四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2册,第557页。
通过我们对明代古文选本的阅读,苏文在明代的接受背景,还可以补充的一点是:明人对于苏文学秦汉文的认同,即苏文被明人视作学秦汉而化秦汉的代表。晚明陈元素序《嘉乐斋三苏文范》言:“《左氏》《战国策》故时时侯伺于长公之笔端,左右麾斥,更相易夺。譬之富人贵室,承旨者多,揖瞬朵蹑,而事已办。”(9)[明]杨慎选,袁宏道参阅:《嘉乐斋三苏文范》十八卷首一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9册,第144页。指出苏轼是学习化用《左传》《战国策》而进行古文写作。同书编者还收录了与前七子有紧密联系的杨廷和的评价:“眉山三公之文,其标神所自,本先秦、两汉。……虽其所至各殊,变化离合,不可名物,要皆冥搜玄解于先秦、两汉之间,而猎取其精髓之所融液者,心成一家言。”(10)[明]杨慎选,袁宏道参阅:《嘉乐斋三苏文范》十八卷首一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99册,第145-146页。此书编者还选印了王世贞推崇苏文的题辞。杨廷和、王世贞在《嘉乐斋三苏文范》上所题文字,我们认为应不全是伪造,王文就系缩改自其所作《苏长公外纪序》(11)[明]王世贞:《苏长公外纪序》,《弇州续稿》卷四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2册,第557页。,文字虽有差异,但大致意思不变。因此《三苏文范》卷首所题并非全属伪造,杨、王二人应是有相似的言论,才会被编者所采纳,也才能够被时人所认可。所以王世贞的学生李维桢说“先生(王世贞)于唐好白乐天,于宋好苏子瞻,儒雅酝藉,风流标致,二公盖有合者。”(12)[明]苏文韩编:《皇明五先生文隽》,浙江省图书馆藏明天启四年刻本。可见王世贞也曾推崇苏轼文。另外,竟陵派作家钟惺也认为他所选辑的韩柳欧苏等唐宋十二大家都是化取秦汉文之法,他说:“宋之文必归于八家,王(鸿儒)、杨(士奇)二公之文,十二家之文也。其法则左、马之法,而其意则古六艺之余也。”(13)[明]钟惺辑并评:《唐宋十二大家文归》十四卷,上海图书馆藏明末刻本。
唐宋派诸位作家是从学秦汉而起,他们在提倡唐宋文的同时,也仍然期待由唐宋而上溯秦汉(14)熊礼汇著:《明清散文流派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00页。,所以作为学秦汉文而自成一家的苏文当然受到唐宋派肯定。唐宋派对待苏文的看法我们以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为例进行探讨。《唐宋八大家文钞》选文的前三名依次是欧阳修280 篇,苏轼229 篇,韩愈173篇。为什么欧文最多,而韩文较少,茅坤说:“世之论韩文者,共首称碑志。予独以韩公碑志多竒崛险谲,不得《史》《汉》序事法,故于风神处或少遒逸,予间亦镌记其旁。至于欧阳公碑志之文,可谓独得史迁之髓矣。”还说“宋诸贤叙事,当以欧阳公为最。何者?以其调自史迁出,一切结构裁剪有法,而中多感慨俊逸处,予故往往心醉。曾之大旨近刘向,然逸调少矣。”可知茅坤以欧阳修为最,是主张欧文得史迁风神较多,不仅格调出自史迁,而且结构剪裁有法度。虽然茅坤选欧文最多,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苏氏兄弟之文“本《战国策》纵横以来之旨而为文,故其论直而鬯,而多疏逸遒宕之势”,与欧阳修一样是“同工而异曲”(15)[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茅坤编:《唐宋八大家文钞》一百六十四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83册,第15-16页。。可以看出茅坤衡文不是就唐宋论唐宋,而是以《史记》《汉书》《战国策》、刘向之文为准的,来对韩、苏、欧、曾文进行评价,这就可以看出唐宋派对苏文肯定的审美取则。
此外,晚明时人们意识到秦汉派拟古行为的弊端,也都呼吁扩大习古的范围,而将唐宋文接纳为取法对象。天启六年,朱荃宰编《文通》强调通变:“今以其时考之,三代不能不秦、汉也,汉、魏不能不六朝也,六朝不能不三唐也,唐不能不宋、元也,变止矣。”(16)[明]朱荃宰:《文通》三十卷,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明天启六年刻本。崇祯时蒋允仪说“嘉靖以来,文人皆远弃六经,师法秦汉,而仅袭其迹,视韩、柳以下蔑如也。”(17)[明]王志坚《古文渎编》二十九卷,明崇祯六年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6册,第7页。靳于中序《皇明文徵》也质疑时风道“谈古文者,大率谓宋不逮唐,唐不逮两汉,两汉不逮先秦,然乎哉?夫文者,人心之精神,犹玄穹之有星日,岳阜之有云物也。星日无时不炜晔,云物无刻不湛泽,人之精神,无瞬息不抽变而光华。谓世降而日不逮,然否?”(18)[明]靳于中:《皇明文徵序》,《皇明文徵》七十四卷,吉林省图书馆藏明崇祯四年刻本。这些言论都可见晚明时选家对学习唐宋文的呼吁。
清初古文选本相比于明代,唐宋八家文选录最大的变化是韩文选量超过苏文,韩文成为唐宋八家文的首选。我们搜集到的清初通代古文选本和唐宋诸家类选本共30 种,其中有20 种选韩文量居唐宋八家文选量的第一,只有7 种选苏文第一,与明代苏多韩少的局面正好相反。
清初选苏文的27 种古文选本,将其中选苏文的量与韩文对比,所得比例依次为:卢元昌《唐宋八大家文选》0.71、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0.63、蒋铭《古文汇钞》0.74、曹基《玉圃堂古文广义正集》0.79、过珙《绍闻堂精选古文觉斯定本》0.41、过珙《详订古文评注广集》0.41、蔡方炳《八大家文选》1.18、姚靖《唐宋八大家偶辑》1.06、徐乾学等《御选古文渊鉴》1.62、林云铭《古文析义》1.18、林云铭《增订古文析义合编》0.48、徐晨发《读书堂精选古文晨书》0.88、王相《古文发蒙》0.71、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0.78、胡化鹏《古文冰鉴》0.36、吕留良《晚邨先生八家古文精选》1.03、程德润《立雪轩评注古文集解》0.6、江承诗《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0.83、冯心友《古文汇编》0.5、谢友煇《古文赏音》0.72、孙琮《山晓阁选古文全集》1.31、汪份《唐宋八家分体读本》2.02、姚培谦《古文斫》0.67、蔡世远《古文雅正》0.22、臧岳《闻式堂古文选释》0.38、汪基《古文喈凤新编》0.53、方苞《古文约选》0.47。
从以上苏韩对比数据值的逐渐下降,可以明显看出,苏文入选量相较于韩文,呈现下降的趋势。如果再将乾隆朝古文选本中苏韩对比的值呈现出来,那么将更为明晰:倪承茂《古文约编》0.3、唐德宜《古文翼》0.43、周聘侯《古文精言详注合编》0.69、浦起龙《古文眉诠》0.66、余诚《古文释义新编》0.55、韦谦恒《古文辑要》0.5、于光华《古文分编集评》0.45、吴乘权《古文观止》0.7、许宝善《自怡轩古文选》0.44、陈宏谋《参订古文详解》0.55、姚鼐《古文辞类纂》0.33。以上的考察展现苏文相较于韩文选录量的下降。这种现象不禁让我们追问:苏文入选量相比于韩文,占比为什么会下降?苏文为什么不再被视为唐宋八大家文的首选?
从清代古文选家的评价来看,苏文在清代仍然是有着较高的接受度的。如储欣编《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就说:“公(苏轼)之大节,炳炳乎与天壤同敝,而其文章亦风驰雨骤,家弦户诵,以讫于今。”(19)[清]储欣:《苏轼集序》,储欣编:《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05册,第326页。乾隆间孙乔年《华国编文选凡例》也赞誉“词章之文,老苏、子固、子由寥寥少见,临川、六一表制较多,而皆不若东坡居士之天生逸才,其丽品实工妙绝伦也。故予选宋文二十余首,而大苏得其半,非阿所好也”。(20)[清]孙濩孙辑:《华国编文选》八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乾隆二十四年刻本。这都可见,苏文只是相较于韩文,不如韩文选录得多,且不再位居古文选本所选唐宋八家文的第一。
清代古文选家认为苏文当不得唐宋八家文第一,而应该让位于韩文的原因主要有:第一,苏轼虽在文统之列,但地位低于韩愈;第二,苏文之道有醇有疵。关于第一点,康熙六年程士英为陈维崧所编《四大家文选》作序言:“六经者,文统之鼻祖;左氏者,文统之高祖也。……韩、柳以继述为创垂,是文统之祢也。宋欧阳永叔、苏老泉、子瞻、子由暨王介甫、鲁子固皆能私淑退之、子厚者,是文统之宗子也。”(21)[清]陈维崧编:《四大家文选》二十二卷,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六年刻本。宋六家在程士英所列辈分上就是韩柳的徒子徒孙辈。同治时,唐德宜在《古文翼凡例》中仍在重述这样的观点“唐大家《韩昌黎集》,昌明博大,实文中之圣,特为多录,柳州次之。宋文以欧公为最,故所选亦倍于他本,三苏次之。”(22)[清]唐德宜辑:《古文翼》八卷,国家图书馆藏清同治十二年刻本。韩文已经成为“文中之圣”,而苏文却比欧文还要低一个等级。
苏文之道在古文选家看来是有醇有疵的,甚至当不得古文正宗。方苞在《古文约选·凡例》中说:“退之自言所学,在‘辨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盖黑之不分,则所见为白者非真白也。子厚文笔古隽,而义法多疵;欧、苏、曾、王亦间有不合,故略指其瑕,俾瑜者不为揜耳。”(23)[清]方苞著:《方苞集》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15页。唐宋八大家中除韩文外,其他七家都是有瑕疵的。乾隆间的倪承茂则提出“论古文之宗统,舍西京以及韩欧,奚所取则乎?”(24)[清]潘大鈵:《古文约编序》引倪承茂言,倪承茂选评:《古文约编》十卷,上海图书馆藏乾隆五年清芬书屋重刻本。只有韩欧才是西汉文以下的古文正统。并且倪承茂还认为“曾文厚重典质,王文骏厉严肃,其品在三苏之上”,连曾巩和王安石的文章品格也都高于三苏之文。明代古文选家在批选苏文时也曾对苏文提出质疑,如明末陆时雍撰《三苏文汇序》谓:“夫韩非、吕不韦、贾太傅、淮南之称子也,以质全也。《战国策》,其文之雄乎!眉山苏氏习之,而道德其说,纵横其辞,顾其语经、语史、语治乱之术,靡不汪洋澎湃,浟灪往复,汩汩数千百言,而不知其既,故世之称文者,曰‘苏氏’。……然世之尊苏者,绝不闻其加子,则又何也?余尝为之论曰:眉山小品,天授神骏。时黄山谷、陆放翁差与比肩。其论述所著,恣肆成一家言,自快所往。后张文潜习之,而其法大坏,则世之言文者,羞言法矣。”(25)[明]茅坤、钱榖、钟惺等评:《三苏文汇》六十卷,浙江图书馆藏明末刻本。陆时雍指出,三苏因其古文成就被时人尊称为“苏氏”,但是苏轼之文却并未被“尊苏者”誉为子学一种,他认为主要是因为苏文纵横恣肆,后人难以摹仿企及,易陷入文法之弊。苏文“如烟云风雨,变化天成,绝去笔墨畦径”(26)[明]江浩:《三苏文选序》,江浩辑:《三苏文选》十卷,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明末刻本。,所以明人认为苏文不可学而至,“苏可学而至则苏止”(27)[明]杨士骥:《序三苏文》,杨慎选、李维桢评注:《合诸名家评注三苏文选》十八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明代古文选家的这些评价仍然是在文法层面,而清人则转向关于苏文品性的讨论。
清代古文选家为什么认为苏文之道醇疵相间呢?这种思想根源于南宋朱熹对苏文的否定性言论。朱子认为东坡虽文字好,但义理不好(28)马茂军:《朱熹的散文思想》,《安康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朱子认为老苏父子之文是学《战国策》而来,所以议论不高,道不醇。为什么学《战国策》就被贬低,因为朱子以战国之文是“衰世之文、乱世之文”(29)[明]朱熹:《论文上》,宋黎靖德编,杨绳其、周娴君校点:《朱子语类》第4册,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976页。。清初的张伯行就认同朱子的话,他说:“朱子曰:‘李泰伯文字得之经中,虽浅,然皆自大处起议论;老苏父子自史中《战国策》得之,故皆自小处起议论。’此言极得苏氏之病。然盱江之文传之者少,而三苏文章不惟倾动一时,至今学者家习而户诵之。盖正大之旨难入,而巧辩之词易好也。且以其便于举业,而爱习苏氏者,尤胜于韩、柳、欧、曾。”(30)[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原序》,张伯行编:《正谊堂全书·唐宋八大家文钞》,国家图书馆藏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谊书院刻同治八年至光绪十三年续刻本。张伯行的论述其实为我们展示了苏文在清代的真实接受状况:虽然苏文之道不醇,但因其切于举业,所以仍被时人所喜爱,且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可他还是同意朱子的观点,主张古文写作不应摹仿《战国策》。这种从朱子发端认为古文学《战国策》则道不醇的言论被清人所接受,以至于《战国策》也被否定。高嵣《战国策钞序》谓“《战国策》一书,衰世之书也。时游说纵横之徒兴,而利害短长之说起,其中义理纯正者,十之一二,余大抵波词诡论,涛张为幻,不可完结,习而读之,每易坏人心术。”(31)[清]高嵣:《战国策钞序》,《高梅亭读书丛钞》十一种,《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丛书汇刊》第17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555页。虽然《战国策》“文章之奇,足以悦人耳目;而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32)[清]陆陇其:《战国策去毒目录后跋》,陆陇其编:《战国策去毒》二卷,浙江图书馆藏清同治九年求我斋刻本。,因此陆陇其编《战国策去毒》,在“去毒”的基础上再取其精华供读者阅读。
在这种背景下,以本来就“醇疵相间”的《战国策》为取法对象的苏文自然受到清人的批判。张伯行还在他所编订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序》中说“文人之文,不免因文而见道,故其文虽工而折衷于道,则有离有合,有醇有疵。而离合醇疵之故,亦遂形于文,而不可掩韩子之文正矣;而三上宰相书何其不自重也?子厚失身遭贬,而悲蹙之意形于文墨;欧阳子长于论事而言理则浅,曾南丰论学虽精而本原未彻;至于王氏,坚僻自用;苏氏好言权术,而子瞻子由出入于仪秦老佛之余。此数公者,其离合醇疵各有分数,又不可不审择明辩于其间,而概以其立言而不朽者遂以为至也。”(33)[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原序》,张伯行编《正谊堂全书·唐宋八大家文钞》,国家图书馆藏清同治五年福州正谊书院刻同治八年至光绪十三年续刻本。在张看来,唐宋八家之道皆是不醇的,而苏文不醇是因其出入于纵横家与佛老之言。《古文约编》的编者倪承茂也言“老苏得力于《国策》,笔力固雄,而策论喜谈权术,本领未逮韩欧之醇粹。大苏一往无前,学者师其灏瀚,可长英华,益机势。”(34)[清]倪承茂:《古文约编凡例》,倪承茂选评:《古文约编》十卷,上海图书馆藏乾隆五年清芬书屋重刻本。当时学者对苏文学《战国策》这一点也是避而不取的。至晚清时,张绍龄编《三苏策论》仍需要对苏文学《战国策》进行辩解:“余少读苏文,窃怪儒者斥战国之馀习。或曰:‘战国之策,诡诞乖僻,三苏独取而慕之。’斥之者是也,怪之者非也。”(35)[清]张绍龄:《三苏策论》十二卷,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二十四年石印本。
苏文在清初的地位下降及其原因,我们上节已经论述了,韩文的上升却也和苏文有着密切的关系。从清初开始,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所提出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36)[宋]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第12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64页。的论断,被清代古文选家反复提及和再溯,使这句本来是对韩愈古文创作实绩的评价,却逐渐转变为对韩愈以古文救世起衰的历史意义和韩文道统正宗性的概括。换句话说,清人对苏轼这句“文起八代之衰”的再阐释,其实暗含着古文典范更替的潜在话语逻辑。
我们以明清两代相近似的表达作对比,来证明“文起八代之衰”在由明至清过程中意义的加深,或者说是转变。苏轼的这句话有两个方面的指向,一是韩愈廓清八代文章的衰败气象;二是从韩愈而古文振起。就第一个方面,明末陆锡明序《三国两晋南北朝文选》言:“自邺下诸人,尽臻骈丽,历魏、晋、五代、初唐之间,为文多拘对偶,而两汉之雄文绝焉不唱。退之起八代之衰,一反时弊,自成一家之言。繇是退之者,必出六朝而诋阿邺下也,曰:‘此夫篡弑诸朝、窃宠隶奸、夷狄僭乱之时之世之所为文也,安足以为盛世法?’我独以为不然。”(37)[明]钱士馨、陆上澜辑:《三国两晋南北朝文选》十二卷,南京图书馆藏明末来复堂刻本。可知,明人也承认苏轼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他们主要还是沿着对韩愈古文创作本身的评价而展开,认为韩文一反八代时弊。陆锡明却从肯定八代之文的角度,对这句话不以为然。同样的问题,乾隆的论述却是在苏轼否定八代文章创作的基础上而加厉:“群言淆乱,衷诸圣,当必以周、孔之语为归。周公曰:‘言有序。’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无序故不可以达,欲达其辞而失其序,则其为言,奚能云鳞波折,而与天地之文相似也?然使义则戋戋,而言有枝叶,妃青媲白,雕琢曼辞,则所谓八代之衰已。其咎同归于无序而不达,抑又有进焉。文所以足言,而言固以足志,其志已荒,文将奚附?是以孔子又曰:‘言有物。’夫序而达,达而有物,斯故天下之至文也已。”(38)[清]乾隆选:《御选唐宋文醇》五十八卷,《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47册,第99页。乾隆直接以周、孔之言来衡量八代之文,认为八代文章从“序、物、志”三个方面都未足言。
第二个方面是关于韩愈振起之功的论述。明万历间李廷机谓“昌黎氏力起而振之,以追西京,未逮也。宋则庐陵、南丰、临川诸君子,益显夷坦易。而眉山苏明允父子,独以雄浑昌博称最,总之气格,去古人远矣。”(39)[明]李廷机:《题万文一统序》,李廷机辑:《新刊李九我先生编纂大方万文一统内外集》二十二卷,浙江图书馆藏明万历闽建邑书林余象斗刻本。乾隆间选家姚培谦则说“文所以载道也,载道之文六经备矣。嗣是而后,有《左》《国》《史》《汉》诸家之文,文盛而道愈微,其文固不朽也。西汉以后,文格渐弱,相浴至六朝,排偶盛而散行之文衰。及唐兴而后,昌黎韩子以绝世之才,起衰八代。踵其后者英儒辈出,于是乎有唐宋八大家之文,然自此排偶之文遂与散行之文并驱。”(40)[清]姚培谦:《古文斫后集》十八卷,首都图书馆藏清康熙六十一年至雍正元年刻本。两相比较,明代的李廷机认为韩文虽不能及西汉文章,但是为其之后的唐宋诸家开出道路,所以欧苏曾王才能顺利进行古文创作。清代的姚培谦则直接认为,如果没有韩愈的振起之功,就不会产生“唐宋八大家”这样有成就的创作群体。
在明代古文选家眼中,韩愈及韩文的神圣性显然低于清人,因为他们对韩愈和韩文还时有微词。王阳明说:“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41)[明]王阳明著:《传习录》,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20页。王阳明并未从道统上肯定韩愈,并且对人们从文词角度推崇韩文也持批判态度。就韩愈学孟子、荀子文一点,明末的陆时雍评论道:“苏子瞻称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惟昌黎之意,亦自附孟子、荀氏之后,顾孟子雄而辩、荀氏详而质。韩氏规规,施之绳墨,则韩氏之去孟甚远,而苏氏之于韩绰近矣。”(42)[明]陆时雍:《三苏文汇序》,茅坤、钱榖、钟惺评:《三苏文汇》六十卷,浙江图书馆藏明刻本。陆时雍不仅对于韩愈所自称的接孟、荀道统的观点不以为然,且进一步认为韩文拘于绳墨布置,与孟、荀之文的特质迥然不同。退一步说,在明末融合秦汉与唐宋派趋势下也有肯定韩文的言论,如姚希孟为《几社壬申合稿》所作序言称“圣天子大观作人,厘正文章之诏,累累挂壁,而既曰文矣,恐非文人不能正,既曰正矣,又非正人不能文,此韩、欧诸公所以起八代而光万丈也。”(43)[明]姚希孟:《几社壬申合稿序》,杜骐征等辑:《几社壬申合稿》二十卷,《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4册,第487页。韩文被作为“正”与“文”的代表,但是仍然没有被给予道统正宗的称谓。
进入清代之后,对于韩愈“文起八代之衰”的道统正宗性塑造则一步步加深。由明入清的周亮工康熙六年编《赖古堂文选》,同学徐芳序言“昌黎首摧扩之烈,得习之、子厚之翊赞而其统益尊;庐陵续薪火之传,赖眉山南丰诸子之张皇而其绪益振。此文之自衰而盛以聚为功也。”(44)[清]徐芳:《赖古堂文选序》,周亮工:《赖古堂文选》二十卷,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六年周亮工刻本。韩愈“起衰”之后,在李翱、柳宗元的襄赞下,其文统地位日益尊显。在山晓阁系列古文选本的编者孙琮看来“韩、欧俱欲以文卫道,不徒作文人,所谓一代宗盟,而气运亦由之也。”(45)[清]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序目》,孙琮:《山晓阁古文全集》三十二卷,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韩欧直以卫道的身份出现,古文创作都是其次的了。另有唐宋八大家文选家蔡方炳言:“子瞻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文不本道,无以起衰;道不著于文,亦无以济溺。读昌黎文者,求其合于道,而审其浅言道焉可也。”(46)[清]蔡方炳:《八家文选序》,蔡方炳:《八家文选》不分卷,嵊州图书馆藏清康熙二十年刻本。这是以苏轼的话语为凭借,进一步阐释,认为读韩文就是为了求道。乾隆之后则愈演愈烈,浦起龙《古文眉诠序》将韩愈之文与六经同等看待:“后六经而成一家者,太史公;振八代而六经者,韩文公也。”(47)[清]浦起龙;《古文眉诠》七十九卷,国家图书馆藏清乾隆九年三吴书院刻本。光绪时杨彝珍《国朝古文正的序》则认为韩愈超越八代可以直承周朝:“夫自秦汉以降以迄于唐,其文浸衰矣。昌黎韩子出,遂能上掩八代而继武于周。”(48)[清]杨彝珍:《国朝古文正的》,首都图书馆藏光绪六年刻本。
在对明清古文选本统计的基础上,我们发现苏文在由明至清的时段中,地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虽然仍保持着较高的接受量,但是在文统地位上显然在入清之后让位于韩文。苏文的下降和韩文的上升折射出的是明清古文范型的深刻演变。这种转变不是明清更替一蹴而就的,是在逐渐的接受过程中,由明末发端至清初显现出质的变化,再至清中期不断加强。苏文的接受演变,可以说为我们洞察明清古文创作的文学生态与彼时的文化氛围,提供了重要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