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宏, 苏煜婷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上海 200433)
波捷布尼亚(А.А. Потебня,1835—1891)作为俄罗斯19世纪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不仅创建了俄罗斯第一个语言学派——哈尔科夫学派(харьковская 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ая школа),而且创立了俄罗斯语言学和语言哲学研究领域中的第一个科学范式——心理主义范式(психологическая парадигма),他的理论学说和研究样式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作为俄罗斯历史上第一位语言学研究的集大成者,他的学术思想对19世纪后期乃至整个20世纪俄罗斯语言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作为俄罗斯语言哲学史上第一位对语言的本质及语言与思维的关系等基本学理做过系统哲学阐释的思想家,他的相关理论学说不仅代表着19世纪俄罗斯语言哲学研究的最高成就,也对其后期的发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引领作用。除了语言学和语言哲学,波捷布尼亚还涉足包括神话学、民俗学、民族学、文学和艺术等在内的不同学科,并同样取得了创造性的成果。值得一提的是,他探讨的所有问题都与社会状态密切相关,都充满了哲学思考[1],因此,他同时被公认为伟大的语言学家、杰出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他的学术思想被冠以“波捷布尼亚主义”(потебнианство)的称号,在学界与“洪堡特主义”(гумбольдтианство)、 “巴赫金主义”(бахтинство)等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本文主要对波捷布尼亚语言哲学观的内涵和哲学基础进行阐释并做出客观评述。
作为语言哲学家和心理主义范式的开创者,波捷布尼亚语言哲学观的基本特点是:从心理学视角来阐释语言的本质、语言与思维关系以及人类语言生成和发展的基本规律;从人类语言和思维的普遍演化视域来审视语言(主要是俄语和斯拉夫语)及其历史,并通过语言的演化来观察人类思维的发展进程。因此,较之其众多的学术前辈及学术同仁而言,他的语言哲学观不仅唯理性和人文性兼备,更显现出其特有的系统性和哲学性。研究表明,波捷布尼亚的语言哲学观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对此,波捷布尼亚与当时(19世纪)语言学界处于主导地位的两大流派——历史比较主义和形式主义有完全不同的认识路径:他是从语言起源和语言发展的心理主义视角进行探索并提出自己独特见解的。
关于语言起源,波捷布尼亚对当时十分风行的两种学说——“有意识发明说”(теория сознательно- намеренного изобретения)和“神造说”(теория божественного создания)进行了批判。第一种观点(有意识发明说)认为,人类的智慧和意愿是无所不能的,通过规则可以让语言实现人类所需的功能。波捷布尼亚就该学说指出,语言获得功能并非取决于人类的意愿,而在于自然进化。他认为,语言像所有人类的发明一样,起初是粗糙的,后来逐渐得以完善;而对于第二种学说(神造说),他说,这种观点表明“语言的本原完全是人类的”(начало языка вполне человеческое),因此,所谓“上帝创造语言”只能从“上帝创造了世界”这一意义上加以理解,它只能证明“最先出现的语言”(первозданный язык)优于所有后出现的事物的论断[2]9-12。
而对于语言发展问题,归纳起来,波捷布尼亚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思想。首先,他提倡从历史主义视角来看待语言的发展问题。他认为,语言处于不断发展的状态之中,语言中的一切都不应该被看作是静止不动的,且这是一个逐渐的过程,是从低级形式转为高级形式的过程。语言的发展是不断产生新的语言形式的前提,也是其本身存在的必要条件。与此同时,语言的发展并非是语言学家创造的结果,它总是与人们的“平均理解水平”(средний уровень понимания)相一致。其次,他认为,语言的历史是一部“衰落史”(история падения)的说法仅仅是一种假设,实际上,语言以及与语言相关的思想一直在发展和进步。他把语言发展过程与认知思维过程联系在一起,认为这两个过程都是历史的过程。他指出,语言事实的变化和语法范畴的发展就是思想变化的体现形式。语言在人类思维历史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语言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有意识的智力活动”(сознательная умственная деятельность)没有语言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活动隐含着概念,而概念只有通过词语才能形成[2]11-31。
在此基础上,波捷布尼亚对德国语言学家、哲学家贝克尔(К.Ф. Беккер,1777—1806)以及施莱赫尔(А. Шлейхер,1821—1868)和洪堡特(В. Гумбольдт,1769—1859)的相关学说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比照和分析,并分别针对上述学者的思想提出了下列基本观点:(1)语言与其说是逻辑现象,不如说是一种心理现象,因为在语言中可以觉察到人的心理过程。更确切地说,语言是一种言语思维活动,语言是人的一种创造性活动,是创造思维和发展思维的工具。逻辑对于语法而言是第二性的,只是语法的“上层建筑”(надстройка)。(2)尽管言语只有在被阅读和朗读时才得以复现,也尽管词汇和语法规则的组合只有在鲜活的话语中才能成为语言,但无论是石化在语言中的言语,还是带有词汇和语法规则的语言,它们都是实际存在的。(3)语言与其说是表达现有真相的工具,不如说是发现先前未知真相的工具——它对认知主体而言是客体的东西,而对被认知的世界而言则是主体的东西[2]11-31。
可见,对于语言起源和发展的问题,波捷布尼亚与历史比较主义既有相近之处,也有原则上的不同。具体体现为:双方都遵循历史主义原则,都认同“语言是一种历史现象”这一公理,但波捷布尼亚考察的基点是语言生成历史,即从语言的起源学说来考证心理主义的必要性和科学性,而历史比较主义初期考察的是语言的演化历史。这就决定了波捷布尼亚对语言本质的认识是在总结、反思甚至颠覆先前的语言起源(生成)观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它更具有哲学认识论的价值。
总之,波捷布尼亚从语言起源和发展视角对语言本质的认识,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语言是一种历史现象,是一种言语思维活动,语言是人类的一种创造性活动,是创造思维和发展思维的工具。这一论断的得出,主要得益于心理学与历史学相结合的方法,或者说是心理主义与历史主义相结合的产物。这一方法本身就具有重要的语言哲学价值:它是对当时历史比较语言学忽视或割裂语言与思维的历史联系、形式主义将语言形式与思维形式完全等同起来的做法的一种反叛。
波捷布尼亚对语言与思维关系的审视,其基点是将它们同时视为历史发展现象,认为它们之间既紧密相关,又存在着诸多不同。
其紧密关系表现为:语言不仅是创造和构成思维的源泉,而且对思维有促进和完善的作用。波捷布尼亚最为感兴趣的是语言创造过程中的心理基础,他尤为重视语言的创造和活动能力。在他看来,语言自一开始就有一种创造性潜力,每一个话语行为都是一个创造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会重复现成的真相(事实),但会产生新的真相(事实)[2]33。他指出,语言是引发思维产生的机械装置,是“思维形成的手段”,语言不是表达现成思想而是创造思想的手段。另外,语言还是促进思维和完善思维的有力手段和重要条件。思维与语言之间经历了从形象思维到概念思维的发展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词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词语完成了由事物形象到事物概念的转变。也就是说,词语可以将思维的低级形式改造为概念,因此,语言是思维的必要完善手段和人类特有能力的自然发展[3]179。
而语言与思维的不同则主要体现为:首先,语言与思维的发展阶段不相吻合。波捷布尼亚提出,人类发展到中古时期,思维才和词语联系起来,而在原始社会中,许多思维活动还不能用词语表达。只有到了抽象思维的高级阶段,思维才会放弃那些不能满足需求的东西,而只在“任意符号”(произвольный знак)中去寻找其外在支撑[2]41。其次,思维内容与语言形式不一定对应。不是人能达到的所有思维都可以用语言来表达。有许多处在语言之外或高于语言的人类思维领域,如意图、计划、艺术家和工匠的思想等只能靠形式、颜色和声音来表达[4]201。再次,语言与逻辑不等同,语法范畴与逻辑范畴不相等,语言结构和逻辑结构也是两个不同的独立系统,逻辑上的正确性与语法上的正确性不是同一回事[2]21。
应该说,波捷布尼亚在这里所表达的思想,是对19世纪中叶前语言主要被视为思维的消极表达手段观点的反叛,其语言哲学的意义在于:避免了把语言与思维等同起来的弊端,找到了解决语言哲学中心问题的正确方向,同时使得在语言基础上研究思维的方法成为可能。更为重要的是,他从哲学高度较为完整地表达了“语言促进思维”以及“语言先于思维”的重要思想,这对19世纪后半叶的语言哲学发展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波捷布尼亚依据洪堡特的相关哲学思想对语言与民族、语言与“民族精神”(дух народа)或“民族心灵”(душа народа)的关系做了进一步界说,其基本观点如下。
一是语言具有民族性,同时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波捷布尼亚认为,一方面,语言是“民族的创造物”(создание народов),语言与民族在精神特点方面的相互关系是确定的,因为语言结构的多样性是依靠民族精神的特点来展现和做出解释的,与此同时,语言终究是人类的产品,源自民族精神的语言起源具有纯人类的性质;另一方面,语言是在人类精神深处生成的,因此又不能仅仅将其视为民族自身的创造物,语言中存在着明显的、本质上难以解释的独立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语言又不是民族精神活动的产品,而是像洪堡特所说,是精神的一种“不由自主的放射”(непроизвольная эманация)[2]35-43。正是从语言的民族性出发,波捷布尼亚进一步论述了语言与精神的相互关系。他指出,精神的本质是由词语概念形成的有意识的精神活动,没有语言的精神是无法存在的,因为精神本身是借助于语言构成的,语言在精神中是“时间上的第一事件”(первое по времени событие)[2]42。
对于上述话语,20世纪俄罗斯杰出语言学家维诺格拉多夫(В.В. Виноградов,1895—1969)曾做过这样的评述:在波捷布尼亚看来,民族语言史研究在揭示人类言语形成和演化的普遍规律中具有重要作用,因为民族是人类群体的组织范畴,而语言从来就具有民族形式,因此是民族的直接创造物[5]。以上观点表明,在波捷布尼亚眼中,民族是语言的创造者,而语言则是民族文化的基础,正是语言构成了该民族的民族特点,即所谓的“民族性”(народность)[6]。
二是语言与精神不等同。就此,波捷布尼亚曾多次表达了下列观点:(1)语言不可能是由民族精神推导出来的,无论是语言还是精神都应该有自身的“高级本原”(высшее начало)和“高级内部统一”(высшее внутреннее единство);(2)语言不需要与精神统一,语言与精神有别,可以将语言看作独立于精神的现象;(3)语言不可能等同于民族精神。无论是在个体还是民族的生活中,都应该有先于语言和后于语言的现象,语言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转变[2]42-43。
显然,上述“语言与精神不等同”的思想与波捷布尼亚阐发的“语言与思维不一致”的思想完全吻合,它们都可以视为是他从哲学高度对语言本质即语言的精神性和文化性所做的诠释。而与其他心理主义的学者有所不同的是,他的诠释更多地带有民族心理主义的性质,因为语言与思维、语言与精神的关系都是被其置于“民族”这一特定语境下来审视的。
对语言的系统性及功能做出心理主义诠释,同样也是波捷布尼亚语言哲学观中的重要方面。
波捷布尼亚早在其学术活动初期就提出了语言中有“系统”(система)和“规范性”(правильность)的重要论断[2]21。后来,他将这一原则贯穿于整个学术生涯。他指出,研究某一词语,必须要关注到与之相关的各种各样的现象,因为“语言—系统”(язык-система)是有序的,这一系统中的任何一个现象都处在与其他现象的联系之中。对此可以直接用语言本身予以证实。有材料证明,莎士比亚使用了1.3万~1.5万个词,而我们只掌握500~1 000个词。数以万计的词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但只要知晓了我们所使用的这500~1 000个词,就可以明确那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的一半。我们不禁要问,如果不掌握了解未知词语的钥匙,如果语言不是由一定序列和一定规律构成的和谐系统,这一切怎么可能[4]208-209?他坚持认为,对语言观察的手段越完善,就越发坚信语言各独立现象之间的联系比想象的要更加紧密[7]45。
波捷布尼亚对语言意义的审视多与思维以及民族精神联系在一起,他尤其擅长从“词的内部形式”(внутренняя форма слова)视角加以发掘,这一切都无不彰显着心理主义所固有的基本特征,同时也使其思想成为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首先,关于词汇(语言)意义的思想,概括起来主要由下列观点构成:(1)词是音、义和概念结合的统一体。波捷布尼亚认为,词作为言语和认知的创造性行为并非由两个成素(音和义)而是由三个成素组成:音(或者音组)、符号(或者概念)、意义。一个词的音不是符号,而只是其外壳,或者说是符号的形式,也即是符号的符号。(2)意义与概念不等同。波捷布尼亚指出,意义比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更多更广。意义和概念的区别在于事物形象受限于概念,而对思维来说,词的意义是集所有“感性形象”(чувственный образ)于一体,是对所有具体形象进行概括和抽象。(3)意义有“近义”(ближайшее значение)与“远义”(дальнейшее значение)之分[7]13。波捷布尼亚从主体和客体关系的角度并采用心理学的方法对词的“近义”和“远义”进行了详细阐述。在他看来,一个词可以分为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客体内容”(объективное содержание),现在我们称之为词的“近词源义”(ближайшее этимологическое значение),它往往只包括一个特征,具有单一性或单特征性;另一个是“主体内容”(субъективное сожержание),也即远义,它可能有多种特征,且具有个体的性质[3]90。此外,词的近义是民族的,是操同一种语言的人都能理解的意义,但只有一种近义才构成说话时刻的思想内容;与此同时,词的意义本身是取之不尽的,这种取之不尽只是针对与百科知识相关联的远义而言的,而对不同的个体联想和操不同语言的人而言,其远义是不同的[8]。也就是说,近义即词的基本意义或概念意义,它构成一个词被说出(发音)时的现实思想内容;而远义一方面是建立在百科知识基础上的引申意义,另一方面是由联想生成的各种伴随意义,它们都是个体心理的意义。
其次,关于“词的内部形式”的思想,这是波捷布尼亚在审视词的意义过程提出来的。他认为,词的内部形式是思想内容对认知的一种态度,它表明人是怎样来表述自己思想的,它可以解释为什么同一种语言中可以有许多词表达同一个事物的意义,而同一个词又完全可以根据语言的要求来表达不同事物的意义[3]90-92。据此,波捷布尼亚提出词由三个部分组成:(1)外部形式(внешняя форма),即清晰的音;(2)内容(содержание),即通过语音客体化的东西;(3)内部形式,即最近的词源意义,内容表达的方式。在他看来,上述三者的特征及其关系主要有:(1)每一个词的内部形式都呈现着不同的思想,从而昭示着词的某一种表象;(2)外部形式与其内部形式不可分,也不能与其替换,词没有外部形式就不能称其为词;(3)内部形式是词的唯一客体内容。对思维而言,内部形式的意义可以归结为:它可以将感性形象组合起来,制约感性形象的认识[3]156-158。总之,在波捷布尼亚眼中,词在构成时并非是任意的,而是有其特定内部形式的,正因为如此,某一个词才具有其本身的意义,而非别的意义。
不难看出,波捷布尼亚关于语言(词)的意义和内部形式的思想在其语言哲学观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一方面,它不仅成为其所阐发的语言与思维关系思想的有力理据,同时也是其深入诗歌和神话研究以及透视文艺作品本质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语言意义和内部形式之间在学理上又构成了互为条件的整体——概念与意义有别,意义既有近义(概念意义)也有远义(非概念意义),而内部形式就是近义的集中载体,而由近义引发的联想意义就构成了远义聚合体。波捷布尼亚在一个多世纪之前所表达的上述思想不仅完全具备了现代语义学的性质,且一定程度上体现着语言研究的文化认知性,这也从一个方面印证着其语言哲学思想的价值所在。
从前文可以发现,波捷布尼亚语言哲学观秉承的基本哲学态度是 “理性—经验主义”,或者说是“欧洲—斯拉夫主义”。
从宏观上看,我们认为波捷布尼亚的语言哲学观有两大支点:一是把语言视作思维和认知世界的基本方法,即语言是一种能够形成思维的创造性活动;二是把语言视为民族的创造物,即民族是语言的创造者,语言具有明显的独立性。从语言哲学角度看,上述两大支点又都有各自的哲学基础,这就是“理性主义”(рационализм)和 “经验主义”(эмпиризм)。该两大哲学方法论在俄罗斯哲学中分别体现为“欧洲主义”(западничество)与 “斯拉夫主义”(славянофильство)的对立。欧洲主义也称“西欧派”,其核心理念是承认欧洲文明的统一性和整体性。俄罗斯的欧洲主义具有“启蒙主义倾向”,其初衷是借鉴西方先进的科技或文明来革新落后的俄国。斯拉夫主义与欧洲主义相对立,其核心思想是俄罗斯(历史和文化)相对于欧洲的“独特性”[9]。在19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反抗法国入侵的卫国战争胜利之后),围绕俄罗斯未来发展道路和历史选择问题,在斯拉夫派和西欧派之间产生了激烈争论。其中西欧派提倡走西方的发展道路,而斯拉夫派则认为俄罗斯的历史和文化及其发展规律均具独特性,拒绝走西方的发展道路。就二者在语言哲学上的体现而言,欧洲主义采用或模仿西方理性主义的基本原理对一系列语言哲学问题做出描写和解释,而斯拉夫主义则将语言看成是民族自我意识的表现形式,是表达民族精神生活多样化的通用手段,是传承民族精神经验的重要方式,因此,斯拉夫派侧重语言的历史性、系统性和自主性研究,强调斯拉夫语尤其是俄语的独特性,反对把语法范畴等同于逻辑范畴,重视通过俄语语言对俄罗斯人的思维规律和特点做出解释,并强调俄语在结构、表义以及使用中相对于其他语言的“独特性”。
也就是说,波捷布尼亚的语言哲学观本质上是东西方哲学相结合的产物,这是因为:第一个支点是从语言与思维生成、演化的共性视角所得出的论断,它与西方理性主义即俄罗斯的“欧洲主义”哲学观一脉相承;而第二个支点则是从语言与思维的特性视角对语言的使用规则(语法范畴)和思维的属性特征所做出的论断,它在本质上又与东方经验主义即俄罗斯的斯拉夫主义哲学观别无二致。可以说,俄罗斯语言学传统中的方法论所具有的“雅努斯”(Янус)特质,波捷布尼亚为此做出了“奠基性贡献”[10]。
波捷布尼亚所秉持的上述哲学态度不失为“东西合璧”的典范之作,其在学理上呈现为“理性—经验主义”的哲学样式。不妨略举一二为证。
如,众所周知,波捷布尼亚及其领导的哈尔科夫语言学派在思想体系和方法论方面无疑是洪堡特思想最重要的传承者和践行者。洪堡特关于语言起源的思想、语言与精神活动相互关系的思想、语言与思维相互关系的思想,以及语言发展是其存在的基本条件和形式的思想等,都曾引起波捷布尼亚的强烈共鸣。对此,可以作为佐证的是:波捷布尼亚在其主要著述《语言与思维》(Мысль и язык)[2]及《俄语语法札记》(Из записок по русской грамматике)[7]中大量引用洪堡特的思想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并用来批判贝克尔、施莱赫尔等学者的相关思想。可以认为,洪堡特思想在俄罗斯的传播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波捷布尼亚。正如俄罗斯哲学家什佩特(Г.Г. Шпет,1879—1937)所说,洪堡特思想一开始是在波捷布尼亚阐释施坦塔尔(Х. Штейнталь,1823—1899)的思想时呈现给读者的,并在波捷布尼亚的著作《思维与语言》于1912、1913年出版第二、第三版时得到普及[11]。当代俄罗斯语言哲学家拉德琴科(О.А. Радченко,1962—)在评述“洪堡特在俄罗斯”时也指出,谈到洪堡特(思想)在19世纪俄罗斯语言学中得到的阐释和传承,我们就不能不特别关注波捷布尼亚的语言学著作[12]。什佩特和拉德琴科两位学者的上述话语充分表明,波捷布尼亚不仅是洪堡特思想的积极拥护者和追随者,也是后者思想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他们的学术思想体系及方法论在本质上具有“一脉相承”的性质。但是,波捷布尼亚对洪堡特思想的传承并非是机械地“照单全收”,而是根据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目标“有的放矢”地加以补充或完善,甚至批判和修正,以使其更加适应时代的需要,更加符合俄语及斯拉夫语的实际,从而实现西方洪堡特主义的“俄罗斯化”。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在语言与思维的关系问题上,洪堡特主张彼此的共生性本质,即语言是世界观,强调每一种语言里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语言是思维工具。而波捷布尼亚则认为语言与思维究其本质而言并不等同。(2)在语言与民族精神的关系问题上,洪堡特把语言等同于民族精神,认为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而波捷布尼亚提出了诸如“语言不可能是由民族精神推导出来的”“甚至可将语言看作独立于精神的现象”等重要论断。表面上看,波捷布尼亚所做出的论断只是对洪堡特相关思想的修正或完善,但实质上却蕴含着重大的方法论和认识论价值,那就是:“等同论”导致对思维或精神研究的“抽象化”或“虚拟化”,而“区别论”则使思维研究“现实化”或“语言化”,理性—经验主义在这里实现了最大程度的融合。
又如,波捷布尼亚在研究中所强调的语法范畴与逻辑范畴有别,以及词具有“近义”和“远义”的思想,同样也是站在理性—经验主义的立场所做出的。当然,有关“语言是历史现象”“民族是语言的主要创造者和改革者”以及有关“词的内部形式”等一系列思想,就完全是经验主义或斯拉夫主义的方法论了。
也正是基于理性主义(欧洲主义)和经验主义(斯拉夫主义)的有机结合,波捷布尼亚才有可能对语言哲学的若干基本问题做出与众不同且深邃的阐释,才有可能对俄语史和俄语语法做出不同于其前辈的全新认识,也才有可能赋予鲜活的俄罗斯言语和民间口头创作在语言学研究中的特殊价值。
在文章的最后,我们应该看到以下几点:(1)波捷布尼亚所秉持的理性—经验主义哲学态度,既是对俄罗斯语言哲学传统的继承,也是紧跟时代潮流的产物,更是学科发展的一种必然。首先,从俄罗斯的语言哲学传统看,其历史的发端是由罗蒙诺索夫(М.В. Ломоносов,1711—1765)于18世纪中叶开启的,而罗蒙诺索夫语言哲学思想的最大特点就是西方理性主义与东方经验主义相结合,这一传统不仅被波捷布尼亚所继承,也一直延续至今;其次,从波捷布尼亚所处的时代看,19世纪中叶正是斯拉夫主义思潮盛行和俄罗斯民族意识觉醒的关键时期,这就为彰显和弘扬俄罗斯的民族性以及俄语和斯拉夫语的独特性提供了理论支撑。(2)前一点(彰显和弘扬俄罗斯的民族性以及俄语和斯拉夫语的独特性)可以说是波捷布尼亚理论探索成果如此丰富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说,语言对于他来说并非一个绝缘体,而是与俄罗斯民族文化紧密相关的。这可以说是俄罗斯哲学层面的核心观点,是其永恒的主题,由此,它也成为俄罗斯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主题。(3)俄罗斯哲学(斯拉夫主义乃至波捷布尼亚的语言哲学)研究的特点(与国家命运和民族文化联系起来)对我国的哲学研究以及新文科建设(包括外语教学和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示意义,那就是哲学研究也可以具有民族特色,也可以与民族文化和国家发展联系起来,我们在批判地接受纯理性的西方哲学的同时,应该努力建构一个适合中国发展、凸显民族特色的哲学体系,进而用来指导包括人文社会科学在内的所有具体科学,因为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思想体系,它是一切科学之母,凌驾于所有学科之上,是最高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