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听雪

>>>付秀宏

静坐听雪，不与风争，不与雪斗。万点雪花浮，翩翩落瓦沟。听雪时，能宁静、和悦地感受到美感与诗意。静坐听雪，心灵如有一颗颗种子；而落到心田的雪声，则给人以宁静邈远的力量。

静坐听雪，是先贤的典雅。黄昏时分，漫天冷凛。张岱站在西湖断桥上，依凭栏杆听雪；天完全黑了，回到屋内，屏息坐在椅或床上，静心听雪。听雪比看雪，意境要深。雪在落，我在听；我在听，你也听；用耳朵，也用心。

以雪为挚友，身心同在。细细听雪，时大时小，空灵清澈，寂寞作声。在满世界的“白棉絮”里，听雪，其实也是在听心。听雪是一种情怀，舍去了风寒凛冽，带来了曼妙空灵。从大河上下听出顿失滔滔，从惟余莽莽听出原驰蜡像，从苍山松枝听出风骨高洁，从一望无涯听出冬麦喜悦，从满天风寒听出百姓冷暖。

雪，沉静如斯。午夜听雪，就是在听一场梦，去掉了所有杂念的梦。把自己的位置调到最低。雪覆盖了大地山峦，雪中有渔樵生计，有诗情画意，有迷路走失，有羊群归队。清凉的甜意一层层摞将起来，像山东大炉煎饼；优雅的晶体一枝枝挨在一处，像北京冰糖葫芦。

静坐听雪，雪落时室内火炉正旺。今夜，不说“寒江雪”的柳宗元，也不与妙玉去栊翠庵赏梅。只是在屋中用心听雪。听，每一朵雪花盛开都有声音传来；每一朵雪花凋零都是悄无声息。雪夜的天空很低，风时大时小，晚归者靴子踩入雪地的嘎吱声与白雪的摩擦声，如轻乐入耳。

夜深了，一切都睡了似的。听雪，一颗心儿随落雪扶摇蹁跹；因无数的灵性和那雪花一起，在恣意地飞舞着。

听雪，于寂寂处，或祖辈老屋，或扶贫站点；在心心相印处，驾悠悠情愫，着冷风雪蓑，在细细雪声中道一声珍重。雪声，在深冬里敲击着爱的心扉。寂静的雪夜里，写满关心的思绪，不曾放己归。静坐听雪，心更阔达，情思更加细密，更富柔情。在落雪的声音里无眠，因为有情，也因为心里的大事小情还醒着。

在雪夜里，大事小情仿若也在静静地倾听，倾听着听雪者的心弦缕缕。这种心弦，从去年冬日的经验里，悠悠地抽出来，像恬静的蜘蛛线，也似蚕儿吐出的丝，缠缠又绕绕。是的，这种心情仿佛来自于久远的岁月，也仿佛来自于送柴渡雪的关爱与赤诚。

静坐听雪，并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块不谙世事的石头。雅兴中，存有真性情，心情在高渺的天际，沿茫茫雪线伸展开去。雪飘落下来，飘落在田野上，飘落在猪舍上，飘落在旗杆上，飘落在无法觅食的麻雀窝边。雪的声音，响在耳畔，也响在心乡，响在冬牧场，响在林海甸子，也响在边防哨所。

冰雪岸，寒风拂冷月。雪的声音响在梦里，也响在梦外。人生处处能听雪，雪的声音像行路，行过一程又一程。一片雪海，大大小小的雪岭相勾画点染，肆意书写着冰与寒的物理定义，此间心与心交汇，人与水相知、相容。静坐听雪是快乐的，又是忧伤的，所以听雪的心儿一阵舒畅一阵怅然。

以洁白染底，嗅清寒清凉，温脉脉柔情；以爱意称心，听牵肠挂肚，诉糯糯濡沫。雪花多情无燥鸹，月痕皎皎订清光。今夜风雪无名利，梨云题壁是故乡。雪夜，有寒天冻地的幽静之梦；心间，写你我、他她的胡乐不归。白居易劝酒，其心在乎盼心中之雪；静坐听雪之人，不为落雪所役，恪守生命里的素色与信约。

寒气因云层的遮蔽，在雪夜还不是太重。但是，风一旦怒号，雪声就变成了松涛之歌，起初岩石在雪的覆盖下还能露出强健肌肉；两个时辰后，山体被雪装扮得异常圣洁肃穆。静坐听雪，容纳万物又领略其妙，遥想、幻想，总脱不开一个想字。

“夜中习静坐听雪，松下吃斋是高洁。”静坐听雪，顺乎自然，合乎人道，乃一种气质，也是一种修为。雪夜的静坐，是雅静、安静、恬静。唯静，才能观照万物，才能产生那种对人间生活充满关爱的心境。四野寂静，满天雪花仿佛安慰，遥想、近忆。宁静似雪野，清新如梅花。

望着漆黑的窗外，听着簌簌雪声，一场大雪悄然而至。夜色如浓稠的墨砚，农田、小河、大山都落满了雪。当一个人能够静坐听雪，他已打开有关大地的赞歌。听的时候，需要一双耳朵，雪音不断往耳膜运送发亮的辉光。辉光映照着大脑，以冰晶的善意、悠远的空旷，在音符、声息间感受到落雪的旋律。

林徽因有一首小诗写雪夜静坐：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寒里日光淡了，渐斜/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真是“玉尘满地是寒花，静坐凝思写丝华”。屋子里好静，雪就像施展了魔法，静静地陪在她身旁。窗台上的花，窥望着雪夜的静，花瓣上清晰的脉络，犹如脑中的回路。她不是骑着青牛的遁世者，只是沉湎在雪声里小憩。

窗外是腊月的天气。屋里静坐的人，不为他人过多猜想。天籁的心灵，有许许多多的说不出；一颗颗心儿在浮动，雪花如种在花盆内默默生长。寒风被黑夜吞噬，用双耳聆听美的雪儿的悄然降临。一朵雪，安静地伸展着腰肢；一根发，也安静地倏然落下。

国学大师钱穆一生坎坷，最终得享95岁高寿，得益于静坐。他将静坐之法中的“息念”运用得轻车熟路，乘车、行路都要用心“息念”。他说，人生的最大学问在求能并虚此心，心虚始能静。若心中自恃有一长即不虚，则此一长处正是一短。日日对浮躁深自警惕，培心性，悬为己戒。

静坐常思己之过，雪夜尤虑他人苦。性情慢点不急，不易；静坐用心听雪，颇深。 我想，钱穆先生一定也喜静坐听雪，每一片雪花便是自身“长处”落地乃化的过程，更细细关爱他人、与人为善，此乃最佳心法。若当自己“长处”频频落地叠合，蔚为壮观，则要从心中扫“雪”，开出前行之路。

应峰君对我说，雪夜静坐入定是一种大智慧。拥有此智慧的人，要去除心底狂躁、性情偏执，从容地守住自己。芸芸众生中，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无论经历过多少奔波疲累，失望痛苦，内心拥有美好执念，却从未更改过。最后，他们因心神自足成就了自己，留下有口皆碑、遗世独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