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长篇小说中的城市书写
——时空拓展、人物新变与叙事特征

2022-03-18 03:43李小红孙丁凡
关键词:书写作家小说

李小红, 孙丁凡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 甘肃 兰州 730030)

小说与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城市文化的发展促进小说创作的发生。反之,小说对城市地标的生动描绘,对城市市民生活的鲜活展现,又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城市文化的繁荣。通过小说家之笔,中国古代的长安、汴京、大都、洛阳无不以富有生命力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鸦片战争后,中国国门被迫打开,通商口岸的开放,让国外的各种新事物、新思想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中国,中国延续千百年的以农业生产为基础、农村为主体的社会格局被打破,出现了以上海、北京、广州为代表的新型城市。虽然这些城市古已有之,但城市的格局、功能以及体量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此,在近代兴起的城市小说如《官场现形记》《海上花列传》《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对城市的书写,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发生了区别于古代小说的变化,由此也彰显出近代小说城市书写独特的文学价值。

进入现代文学时期,20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无疑占据了创作的主流,鲁迅开创的“农民”与“知识分子”两类题材的写作被大多数作家效仿,在“乡土批判”与“乡土审美”中乡土文学一路高歌挺进直到20世纪30年代。1931年,茅盾的《子夜》出版,表明作家关注的对象开始由乡及城:“到这时,就要求文学不仅能够表现古老乡村的一隅,还能表现在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处于急剧变动中的、正在走向现代化的都市生活。这是生活本身向文学提出的任务。这个任务,‘五四’作家未能完成,正是由茅盾及其同时代的作家巴金、老舍等完成的。”[1]23老舍的北京、巴金的成都、“新感觉派”笔下的上海,这些各具审美形态的都市形象林立于现代小说中,成为一道崭新的“都市风景线”。这种城市书写的路向,在20世纪40年代张爱玲的沪港传奇和苏青家长里短的城市书写中得到了另一维度的拓展。

进入当代以后,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在反思、改革、寻根、新写实、新历史、先锋等小说创作的不同潮流中,城市被赋予不同的主旨内涵和审美取向,有关城市书写的对象也由现代的上海、北平辐射到更多城市,西安、深圳、杭州、南京、广州、天津等都成为作家重要的表现对象。同时,原本城市与小说的单边关系被突破,逐渐衍生出“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先锋与守成”等时代新命题。总体而言,新时期以来的城市书写,逐渐呈现出遍地开花的趋势。进入21世纪之后,全球化的浪潮席卷中国大地,商品经济与消费文化的耦合,让作家开始重新审视城市、城市文化,城市作为一种小说的表现对象,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书写,长篇小说中的城市书写也生发出许多值得研究的新特质。

一、从时间到空间:双重维度拓展的城市书写

20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城市书写,从小说展开描述的城市地理空间而言,主要是围绕城市地标而展开,这与古代小说中的城市书写是一脉相承的:“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往往以城市地标为主要对象,围绕着能够代表城市特征的地标性建筑展开故事情节。”[2]唐传奇中的曲江,宋元话本中东京的樊楼,明清小说中南京的秦淮河、杭州的西湖、苏州的虎丘等,或成为小说人物活动的背景,或成为故事情节发生发展的集散地,这种城市地标在小说中的切入强化了读者对城市从外在形象、文化性格乃至精神气质的全面认知。20世纪30年代,茅盾以及“新感觉派”的一些作家,以外滩建筑、百货大楼、电影院、跑马场、夜总会等地标性的建筑完成了对上海的外在构型。在老舍的“京味”小说中,积水潭、得胜门内外、砖塔胡同、西安门大街等地标建筑成为《老张的哲学》《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小说中人物活动的主要地理背景。这些城市地标在小说中成为城市的名片,它浓缩了城市的形象、内涵与气质,包含着一个城市独特的文化韵味,可以说,关于它们的书写,就是对城市的塑形。

近年来,处于全球化进程中的中国城市,其现代化的特征比20世纪的城市愈加明显。随着城市文明的迅速发展以及城市功能的转换,长篇小说中的城市书写,在空间处理上较之20世纪的小说又有了许多变化。具体来说,主要表现为除了对城市地标性建筑的介绍外,作家还力图走进城市社会的不同角落,抓住城市生活的种种细节,捕捉城市生活的光影声色,笔墨渗入到整个城市的肌理,真正形神兼备地刻画城市形象。城市不仅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同时也成为历史的负载物,由此带来了作家城市书写在时间、空间上的双重拓展。他们在小说中不仅书写城市的今生,也将视角伸向城市的前世,前世与今生相互映照,共同完成对城市历时性的形塑。

1.器物历史与人之历史的辉映

作为当代文学中上海书写的中坚力量,王安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创作了大量以“上海”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在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长恨歌》中,王安忆以上海的地标建筑——弄堂,与上海女儿王琦瑶发生联系,从而完成了城市与人物的同构,王琦瑶最后死于非命,意味着上海的弄堂逐渐被更为现代化的新式马路所取代,在世纪末浓厚的怀旧情绪中,《长恨歌》难免让人心生伤感。进入21世纪之后,王安忆在其文学创作中继续上海书写,在小人物、小市民以及社会精英的人生命运、爱情婚姻的浮沉中,以拼图的方式,勾勒出上海的城市全貌。但作家显然并不满足于这种碎片式的城市构建,她试图以更宽广的视野触摸上海的前世今生,同时又细致入微、贴心贴肺地写出上海的精神和灵魂。于是,在《天香》《考工记》中她找到了契合点,那就是以器物书写的方式进入城市的历史,以器物历史映照城市历史,以器物之情涵养人之情谊,从而完成了“器物—人—上海”三位一体的城市书写。

《天香》中,王安忆对上海历史的追溯延伸至晚明时期,当时,富庶的上海,对精致、享乐生活方式的追求达到顶峰,小说从沪上申氏子弟建造“天香园”开始写起,继而引出小说真正描写的对象“顾绣”,小说将天香园中女性的人生与顾绣的兴起衍变相应和,从闺中女子寄寓情愁离绪的消遣品“天香园绣”一路流入寻常百姓人家,书写“刺绣作为一种物质工艺的发生与流传,闺阁消闲文化转型为平民生产文化的过程”[3],从而完成了在器与道、物与我、动与止之间关于上海历史的书写。《天香》之后的《考工记》中,作家将一栋名为“煮书亭”的住宅与上海历史相呼应,书写上海从民国直至新时期的历史,“煮书亭”的倒塌,房子主人陈书玉的老去,意味着上海一段历史的结束与新时代的开始。概而言之,近年来王安忆上海书写的维度发生了变化,从器物历史与文化入手,用真实可感的物质书写城市的精神,从而达到了从唯物到唯心,从纪实到虚构的城市书写。

2.小城书写中的人间百态

近年来,长篇小说中城市书写的另一维度的拓展,即是城市空间的拓展。新时期以来,不管是王蒙、张洁等作家改革小说中的城市书写,还是池莉、刘震云、方方等作家新写实小说中的城市塑造,他们的落脚点都是北京、上海、武汉、南京等一线城市,对于一些发展中的小城市的关注不够。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国家资本源源不断的注入、城市化进程的加速,使原本处于“城乡交叉地带”的城镇获得了极大的发展,逐渐由原来的城镇一跃而为城市。许多作家关注到了城镇的蜕变,他们在小说中塑造了中国中小型城市的群像,由此带来了近年来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另一种崭新的文学镜像。何顿的《幸福街》、徐则臣的《耶路撒冷》、柳营的《姐姐》以及路内的《花街往事》,都不约而同的将小城与街道相联系,以小见大,以一条街上的人事变迁写出了整个小城发展变迁的历程。

《幸福街》中,何顿的叙事基点是湖湘地区一个名为黄杨镇的小城市中一条名为幸福街的街道,描写了幸福街上的几户人家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半个多世纪时间里的人事变迁。作为70后的代表作家,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追溯70后一代人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精神历程,小说在以花街为代表的小城市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两级书写中完成了对小说人物命运、精神嬗变的书写。花街是故乡,是根,而北京、上海则是人物追求的目标。柳营的《姐姐》中,主人公出生在一个沿江而建的南方小镇湖镇中,小镇之中那条从明代就建成的青石老街,成为小说中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所,也成为承载着作家情感的主要载体。路内的《花街往事》中,街道名为蔷薇街,作家以20世纪80年代街道上经营照相馆的摄影师顾大宏一家的生活为中心,写小城市人生活的点点滴滴。四部长篇小说都采用见微知著的手法,在一条街人情、人事的变迁和生活之流中呈现出小城市的历史与面貌。

“时空体主要是指时间在空间中的物质化,乃是整部小说中具体描绘的中心,具体体现的中心。小说里一切抽象的因素,如哲理和社会学的概括、思想、因果分析等等,都向时空体靠拢,并通过时空体得到充实,成为有血有肉的因素,参与到艺术的形象中去。”[4]452上述小说中以街道为中心的叙事空间的选择,即体现了巴赫金所说的时空体的作用。首先,街道这一时空体,是小城中重要的建筑地标。小城市不像一线城市,有四通八达的交通,有数十个城市地标建筑,小城市中主要商业、文化活动的中心就是一条主干街道,这是小城人主要的生活空间。其次,以街道为观测点,尤其是街道上林立的各类店铺,它们往往成为小城人生活的风向标,它们影响着小城人以衣食住行等为主体的生活方式,能够很好地反映小城如何从乡镇社会走向城市社会的进程,从整体上了解中国城市化的步伐。最后,通过对街道上居民的世事变迁、人间百态的书写,作家展开了小城生活的“清明上河图”,这在另一维度上拓展了近年来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对象,带来了新的美学风貌。

二、从传统市民到城市中人:城市书写中人物形象的变迁

20世纪长篇小说关于城市人物形象的塑造,主要集中于传统市民形象的塑造。老舍在其《离婚》《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小说中,塑造出浮雕般清晰动人的北京市民的群体形象。老舍善于从文化的角度剖析人物性格,在他的笔下,温顺、善良、讲究礼节又保守自私的老派市民,是典型的北京文化孕育而出的人物。张爱玲善于将人物放置在经济利益的错综关系中发掘人物隐秘的心理,在她笔下,所有的爱情都带着苍凉的底色,所有的人物,尤其是女性,都在命运之网中苦苦挣扎,由此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人性的异化。“十七年”小说中城市人物形象的塑造,很多都被打上了意识形态的烙印而显示出了某种一致性。新时期以来,作家力图在小说中塑造出立体、丰盈、多面的人物形象,但是不管是改革小说中锐意变革的乔厂长、郑子云还是新写实小说中平庸凡俗的印加厚、小林等形象,依然是传统市民形象中的一类而已。

20世纪90年代之后,伴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北京、上海、广州等超大型城市形成,大量的流动人口开始涌入城市,城市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都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变化。从文学领域的表现而言,商品化大潮中消费主义美学渐趋形成,这种潮流影响到了近年来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题材选择、主题表达以及审美风格,因此,小说书写中的主角也发生了变化,传统市民形象之外,形成了以知识分子、打工者群体以及城市新人类为代表的人物群像。

1.知识分子形象的新变

知识分子作为社会精英的代表,依然是近年来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主要关注对象。作为近代城市化的产物,知识分子阶层在百年中国社会的进程中显示出日趋壮大的态势。进入21世纪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和高等教育的普及,知识分子群体的数量激增,他们广泛地分布于城市管理机构、公共事务机构、各级各类企事业单位之中,都具有一定的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从事的职业范围涉及金融、商业、教育、医疗、交通运输以及行政管理等诸多领域。区别于20世纪中国文学中承担着家国责任以及民族复兴希望,带有浓重理想主义情怀的知识分子形象,近年来长篇小说中关于知识分子形象的言说,主要以“欲望”为书写的焦点,重点表现知识分子在欲望和利益的驱动下,价值体系崩溃之后,个体生命面临的被遮蔽、被诱惑、在欲望沼泽之中欲离而不能的生存困境。

长篇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是红柯生命中的最后一部作品。小说中的主角徐济云,是渭北大学的教授,他正带领着一众弟子开展关于皮影戏课题的研究。随着研究的深入,小说逐渐铺展出对高校学术、文化生态环境的描述:资质与能力都平庸的教师,因为懂得学术圈的规则,反而能够平步青云,成为学院领导和学术带头人;而潜心做学问的学者,却寂寂无名,无人问津。真正才华卓著的皮影艺人,埋没于风尘之中悄然离世;而没有艺术潜能之辈却能声名鹊起,赢得掌声一片……作为一名高校教师和作家,双重身份的使然,使红柯能够从熟悉的边疆大野中抽身,投入到另一片迥然不同却依旧熟悉的高校与文化部门的环境中,写出当下时代环境中的学术生态与文化生态。而他对知识分子的关注,则集中于人内心的欲望。对权力、金钱、名声的种种热望,让知识分子囿于功利之网而无法逃离。

“在红柯以往的作品中,其批判性主要是通过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描写,对草原文明、原始生命力的推崇来侧面表达。但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西域文化和以关中农耕文明为代表的汉文化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作者的文化批判精神也表现得前所未有得激烈。在故事与文化的杂糅中,红柯批判了汉文化中的‘恶’:一是精神萎靡、形象猥琐,一是人心变坏。”[5]而这种“恶”都源于人内心深处的欲望。欲望“成了一个晦暗不明、深不见底的物自体,开始恶魔般地横冲直撞,毫无目的和理性地自我推进,像一个狰狞的神灵”。[6]273它成为了人们新时代的精神偶像,成为人们集体膜拜的新式图腾。[7]面对城市生活尤其是官场、学术圈以及文化圈中无处不在的“狰狞神灵”,原本作为社会责任与道德担当的知识分子,最终只能成为无法追逐太阳深处火焰的人。

除了《太阳深处的火焰》,持相同写作题材的小说还有很多,如史生荣的《所谓作家》《所谓教授》,张者的《桃李》《桃花》《桃夭》,邱华栋的《教授》以及莫怀戚的《经典关系》等,这些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大都与徐济云类似,他们在欲望中浮沉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都显示出近年来长篇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新异性。

2.打工者群体形象的多维塑造

如果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代表了近年来小说城市书写中“居庙堂之高”的群体,那么在关仁山、贾平凹、陈应松、刘庆邦等作家的笔下,出现的城市中的打工者群体,相比之于知识分子群体的光鲜亮丽,则是城市中的另一种存在。作家能够突破窠臼,从底层民众的立场出发思考农民工的现实生存困境,显示出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正义与良知。

陈应松以《马嘶岭血案》《松鸦为什么鸣叫》等“神农架系列小说”而蜚声文坛,2006年他出版了《太平狗》,小说讲述了一个人与狗的故事。然而,相比之于张贤亮的《邢老汉和狗的故事》,这个写于近年的故事丝毫不减其惨烈。小说中这只带着传奇色彩的猎狗,从故乡神龙架离开,跟随主人来到城市,开始了与主人程大种的城市生活。然而,主人嫌弃它累赘,多次将它抛弃,它却一次又一次的回到主人身边。最后,程大种被毒气熏死,化作一缕青烟,它带着遍体的伤痕回到了深山中的家。小说中的程大种,是典型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人群中的一员,小说对他的塑造,着重从他进入城市之后悲惨的生活处境入手。在小说中,人与狗实际形成了一种同构。

相比之于《太平狗》,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兴》中的刘高兴的形象更为立体丰满,因为小说不仅写出了刘高兴入城之后的生存困境,同时也写出了他精神嬗变的历程,在善与恶、美与丑之中展现了城市打工者生活的全貌。

《高兴》小说中的刘高兴,在他踏入西京城时,他已经把一个肾卖给了城里人。他带着残缺的身体开始了自己的城市生活。因为没有一技之长,他只能在城市中出卖苦力,以捡破烂为生。然而,拾荒者的世界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我们随着刘高兴的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中森严的等级、残酷的竞争以及想象不到的黑暗。刘高兴与其同伴秦五富,极尽种种努力想在城市中站稳脚跟,最后却不免死亡。小说的结尾,刘高兴背着五富尸体回乡,这意味着他们做城里人愿望的破灭。贾平凹忠实地还原了刘高兴等人的生活处境,也写到了他们的爱情与人生追求。小说中刘高兴与孟夷纯在城市暗角中的爱情,为刘高兴的城市之旅增添了一抹亮色,刘高兴对于城市的渴望,对成为一个城里人的目标的坚定,都足以说明城市不仅是“恶之花”一般的存在,它的富庶、文明都是一种难以抵挡的诱惑,是无数农民工的梦想。事实上,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沿海新兴城市的兴起,大量的民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些企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于是,农民开始以劳务输出、同乡介绍等各种方式进入城市,他们在城市中的现实生活,并没有小说中那样惨烈。相反,作家更应该关注的是他们的身份认同问题。生活境遇的改变带来的是对新身份的认知与转变,然而,一部分农民工固守原来的身份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城市生活,因而显得与城市格格不入。还有一部分人,迷失于城市光怪陆离的生活而迷失了自我,不免被城市异化。显然,近年来的小说对以农民工为主的打工群体的书写,侧重从形而下的生存困境入手塑造其形象,这种塑造方式稍嫌浅薄与单一,缺少更复杂多元的此类人物形象。

3.城市新人类形象的立体刻画

近年来小说的城市书写中,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打工群体的形象塑造,都带着冷峻、理性的现实主义叙事特征。而当今文坛呈现的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城市书写,则是以安妮宝贝、棉棉、卫慧、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为代表的更年轻的一代作家,姑且不论这些作家创作的文学价值与文学史意义究竟如何,单就他们的作品中出现了城市新人类的形象而言,的确为我们提供了认识城市的又一文学镜像。

安妮宝贝于20世纪90年代末登上文坛,她的首部小说集《告别薇安》收录了《七月与安生》等中篇小说。2016年,香港导演曾国祥将其小说搬上荧幕,以同名电影《七月与安生》上映,引起强烈反响。小说中的七月与安生,是一对性格迥异、生活际遇不同的女孩,她们一路相携相伴成长。小说中的安生,叛逆张扬、注重自我却又敏感自卑,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与七月的友情,却不料被现实击打得粉碎。七月文静乖巧,永远活在别人的期待中,但内心却极具叛逆的力量。小说在青春感伤的叙事中,交织着三角恋、背叛、逃离等流行元素,因此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能引起无数少男少女的追捧。然而,小说的高超之处在于七月与安生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面向,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就是本我与自我的关系,我们在七月或安生的身上,都能看到另一个自我。以此为契机,安妮宝贝连续出版了《彼岸花》《二三事》等长篇小说,小说中的乔与南生、莲安与良生,都是带着原生家庭的痛苦与残缺成长的女性,因此她们对于情感有着异乎于常人的依赖,小说书写人物在自己与朋友、友情与爱情中突围挣扎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的沦陷与救赎。安妮宝贝对此类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出一种对当下女性情感失落、生存焦灼以及欲望化内心世界的思考。

以韩寒的《三重门》为代表,校园文学在21世纪文坛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与刘心武的《班主任》、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郁秀的《花季雨季》从意识形态、生活体验以及成长烦恼等方面塑造的中学生形象不同,《三重门》以上海市初三学生为主角,写他们对庸常世俗家庭生活的厌倦,对以应试教育为主的校园生活的反叛。另一位校园文学的作家笛安,在其《告别天堂》中书写中学生的爱情,这种被家长视为洪水猛兽的早恋问题,在作家的笔下带有荒诞、戏谑的意味,而小说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迷茫、混乱的中学生形象的塑造,其实反映出校园生活的某种危机。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在当前社会快速发展的进程中,以知识分子、打工者群体以及城市新人类为代表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不同于20世纪中国小说城市书写中人物形象塑造的崭新特点。就此而言,近年来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确展现出了一种新的文学价值。

三、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叙事特征

进入21世纪,中国社会传统的城乡一体格局被打破,随着现代社会转型的加速,尤其是智能化时代的到来,新式交通、通讯工具的出现,改变着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城市中人员流动加速,生活节奏加快,整个城市表现出了多变、零散以及复杂化的特点。新的城市生活体验、生存感受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城市市民传统的认知方式和思维方式,人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受发生了变化,时间变得更为短促,而空间感受则更为宏阔。这种城市生活感受的变化,城市时空特征的转变必然带来小说艺术的相应变革。20世纪90年代先锋小说中的城市书写,常常以零散化的时间、破碎的空间表现对人生虚无、孤独、绝望主题的传达,先锋小说所提供的空间经验和空间美学成为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宝贵经验。21世纪之后,许多原本秉承现实主义写作的作家,他们小说中的时空观也发生了改变,以往线条式有序化的时间被转化成零散的片段,更多地以空间化的形式表达出来。以空间为中心的叙事形式,成为近年来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内在诉求和主要表达方式。

在当今文坛,作家关于城市形象的塑造,城市生活的表现,城市中人情感的表达,大都选择以空间为中心来讲述故事,这种从时间维度到空间维度的转变,不仅是长篇小说城市书写的典型叙事特征,也是城市书写的一种变革。随着崭新的都市空间、都市景观大量进入小说写作的视域,叙事的空间化成为很多作家建构小说文本的共同选择。这种空间化的叙事结构,不同于以往的时间化叙事结构,是一种追求反复与同一性特征、非线性发展的共时性结构。

首先,在叙事结构上,近年来小说中的城市书写,普遍表现出了一种对于故事情节的淡化处理倾向。小说作为一种“讲故事”的艺术,注重情节的变化是其非常重要的艺术特征。自现代以来,受西方小说的影响,小说创作在叙事结构上有了新的探索,主要表现为不再一味地追求以情节为中心的结构,而是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王安忆在《天香》中借“天香园绣”的历史追溯上海的前史,整部小说虽然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但贯穿其中的是“天香园”建造的过程,“天香园”的景物、环境以及天香园中女子关于诗词曲赋、刺绣工艺的见解。《考工记》亦是如此,通篇有大段关于建筑历史、布局工艺以及家具摆设的书写,这些描写大大弱化了小说的情节结构。另外还有一些小说,在叙事结构上特意强调空间的变化,淡化或模糊处理时间。诸如迟子建、贾平凹以哈尔滨、西安为叙事对象的《烟火漫卷》和《暂坐》,两部小说在不同的都市空间中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传达,情节被空间切割成不同的片段。小说空间化的叙事模式还表现在小说对于节奏感的重视。在不同的空间场景中,小说叙事节奏的轻重缓急是不同的。例如《考工记》中,小说对陈书玉作为“上海四小开”的生活的叙述,节奏较为缓慢;而对于他在建国后期尤其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生活,节奏较为迅急。节奏的变化,不仅增添了小说的美感,同时也增强了小说的空间感。

其次,近年来长篇小说的城市书写,在叙事角度上更加灵活多变。第三人称全知叙事与第一人称限制叙事的交互使用,使小说无论从反映城市生活的广度而言,还是反映人物心理现实的深度而言,都带来了全新的改变。以金宇澄的《繁花》为例,作家有意向传统叙事模式靠拢,以“说书人”的身份,讲述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上海人生活的家长里短,世俗人生。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视角,使得小说成为反映上海历史与现实的“清明上河图”。贾平凹认为小说《暂坐》中“虽然没有‘我’,我就在茶庄之上,如燕不离人又不在人中,巢筑屋梁,万象在下。听那众姊妹在说自己的事,说别人的事,说社会上的事,说别人在说她们的事,风雨冰雪,阴晴寒暑,吃喝拉撒,柴米油盐,生死离别,喜怒哀乐。”[8]198小说通篇在第三人称叙事中,间或运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描写人物的心理状态,增加了故事的可读性和可信度。还有一些小说,诸如80后作家的城市书写,他们在小说情节发展的过程中,穿插进去大量的书信、日记,从而突破以往按照情节发展叙事的线性模式,选择以人物内心变化来组织小说,更有利于凸显出城市中人物复杂多变的情感。

最后,从叙事语言而言,近年来长篇小说的城市书写,注重作家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的结合,客观写实语言与主观抒情语言的并重,由此带来了小说城市书写全新的审美品格。在王安忆的《天香》中,“古典哲学、古典诗论、古典画论、诗词曲赋,共同编织出一个包罗万象的叙事肌理,使文本在极具古典情韵的基调中推进。[9]在清新雅致的叙述语言中,又包含着富有机趣与机锋的人物语言。《烟火漫卷》中,迟子建在平实的叙述中,加进带着方言与口语化的人物语言,让小说的城市书写更加真切真实。何顿的《幸福街》中,诗情画意的景物描写,纡徐自如的叙述语言与妙趣横生的、带着湖湘地方特色的语言交相辉映,使《幸福街》中的小城形象跃然纸上。

进入21世纪,城市化进程已成为势不可挡的洪流,所有的人都必然被裹挟在这股洪流中前行。“任何一个普通人,哪怕没有任何经济学及城市规划的常识,也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晚近三十年中国城市化速度的迅疾,对于乡村的开疆拓土仿佛‘恋爱中的犀牛’。‘毁灭桥梁,烧干河流’,向着城市奔驰。”[10]217因此,近年来不同作家不同表现形式的城市书写,在社会整体转型的趋势中,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的价值,它的创作实践以及基于此的理论探讨,都会在以后的创作中得到延续,这充分显示出它的小说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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