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锋 焘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西安周边,曾有多处韩愈祠,涉及蓝田、商州、渭南、扶风等地。这些祠庙,不仅寄托了建祠之人内心深处的某种愿望,谒祠之人同样也是为了满足或表达一种期待与心愿。因韩愈被贬潮州途经秦岭,在雪阻蓝关、秦岭云横之时吟出了“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千古名句,后人对秦岭韩愈祠便更为关注,且产生了诸多诗作。这些不同时期、不同作者的诗作,却表现出一些普遍的、一贯的主题。本文就此问题略作梳理与阐述。
根据地方志等史料记载,西安周边,曾有多地修建韩愈祠。
因为韩愈著名的诗句“雪拥蓝关马不前”,蓝田自是有韩愈祠。值得注意的是,蓝田韩愈祠并不止一个:
(雍正)《蓝田县志》卷二记载,蓝田早有韩愈祠,而清康熙年间林世榕任县令时又增祀柳宗元,改称韩柳祠:
林世榕,广东澄海人,以举人任。居心仁厚,政宽刑清,重修四吕祠,又移文公祠添子厚祠,更名韩柳祠。[1]卷2
所谓“移文公祠”,该志卷一说得更具体,乃是利用了湘子庙的基础:
唐韩昌黎祠有二,一在秦岭,一在北廓。万历三十七年,梁公一道谓先生文章山斗,谏佛谪潮,蓝田乃过履之地,不可无祠。遂撤湘子像而肖先生于中。辟邪崇正,先生之功大矣。旧制仅四楹。康熙四十二年,林公世榕移修北关,添设柳子厚先生像,更名韩柳祠。捐俸增修献殿四楹并大门。[1]卷1
(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八“蓝田县”记载蓝田两座文公祠,虽简短而条理更清:
韩文公祠,在县东南九十里,副使何景明有诗(冯志)。一在北郭,本湘子祠,万历三十七年,知县梁一道撤湘子像而肖先生像于中(县志)。[2]卷28
此后,(乾隆)《西安府志》卷六十一“古迹志”、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七均沿袭了这一记载。
而上述记载中提到的湘子祠,明隆庆五年刻本《蓝田县志》卷上这样记载:
韩湘子洞,一在蓝桥,一在模糊关之南。湘子,愈之侄孙,尝对愈曰能开顷刻花。花开,上有金字一联“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后公贬潮州途中遇雪,询其地,乃蓝关也。[3]卷上
蓝田之外,渭南亦有韩愈祠:
(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八“渭南县”载:
韩文公祠,在县小里村(贾志);离城十五里(县志)[2]卷28
(乾隆)《西安府志》卷六十一“古迹志下”也有类似记载,只是离县城的距离稍有不同:
韩文公祠,(贾志)在县城二十里小里村。[4]卷61
此外,令人惊讶的是,扶风居然也有韩愈祠,且原在法门寺中。要知道,韩愈是强烈反对法门寺佛骨的:
(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八“扶风县”载:
韩文公祠,在法门寺,久废。雍正八年,知县张娄度移建白龙寺中(县志)。[2]卷28
此后,(乾隆)《凤翔府志》卷三、(嘉庆)《扶风县志》卷六亦沿袭载录。而(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二百三十六则具体写:“在扶风县北崇正镇。”[5]卷236
另一处重要的韩祠,则记载在商州:
(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九“商州”载:
韩文公祠,在州西九十里秦岭上,接蓝田界。(马志)明弘治丁巳,御史张廷仪行部自蓝田如商道,出秦岭,谒公祠。祠逼山而狭,岁久瓦木脱落,雨雪不蔽,前临通衢,无垣墉扄钥之固。祠北有浮屠寺,华敞靓深。廷仪顾瞻嗟咨,命商州守王瑀撤浮屠塑像,改为祠宇,敞明宏丽,殆非旧比。提学杨一清撰祠堂碑记。本朝顺治十五年,知州王思治增葺。康熙三年,知州王廷伊继修(州志)。[2]卷29
(乾隆)《直隶商州志》卷一大致沿袭了(雍正)《陕西通志》的记载:
(商州八景)秦岭云横,秦岭州西百里上建文公祠,峰回路转,岩壑清幽,时有云气离迷掩映,昌黎“云横”之句,泃(疑当为“洵”)非诬也。[6]卷1
(乾隆)《直隶商州志》卷四亦沿袭了(雍正)《陕西通志》的记载,只是将“州西九十里秦岭上”改为“州西一百十里秦岭上”。
(乾隆)《续商州志》卷二又记:
韩文公祠,在秦岭。两广总督、前巡抚陕西、桂林陈公弘谋扁曰“正气开云”,联曰“仁义继千年之统,文章起八代之衰”,文思题联曰“一身道气能凌雪,千古儒风自拨云”。[7]卷2
《大清一统志》卷二百四十六“商州直隶州·祠庙”、《关中胜迹图志》卷二十五“古迹祠宇”所记大致相同。
(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二百三十做了总结:
韩文公祠有三:一在蓝田县秦岭,一在蓝田县城北,一在渭南县小里村,祀唐韩愈。[5]卷230
其实,这三处之外,如前所述,扶风亦有韩愈祠。另外,(嘉庆)《白河县志》卷十三有詹汝猷《恭和八景诗记》诗,其中《南台野火》一诗有“薪传八代奎光映”之句,诗后注“台建韩文公祠”[8]卷13,说明秦岭南部的白河也有韩愈祠。
这样,就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今陕西地区古长安周边的韩愈祠,渭南(小里村),扶风(先法门寺,后迁白龙寺),蓝田,商州,白河等地皆有(白河在秦岭之南,且不论)。蓝田有二:一在县城北郊,一在秦岭中。如此看来,似乎已经清楚了。实则不然,最重要的一处韩祠,后世文人吟咏最多,也是本文要讨论的韩祠,其具体位置至今未有定论,或谓在蓝田,或称在商州。而从相关资料看,蓝田“秦岭”之韩祠与商州“秦岭”之韩祠,显然是同一个。《蓝田县志》等记载祠在蓝田县东南九十余里,《商州志》等记载韩祠在州西百里左右(或谓九十里,或谓一百里,或谓一百一十里),实则是一个重叠的地域,即蓝关古道、商於古道秦岭段。
秦岭韩愈祠到底在蓝田境内还是在商州境内,这又涉及到韩愈诗所写蓝关的具体位置。此蓝关到底在何处?学界有不同的看法,一些学者如商洛学院的牛树林、郭敏厚等先生先后发表了《“蓝关”考》(《人文杂志》1994年增刊)、《秦汉峣关、唐蓝关小考》(《商洛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秦汉晓关、唐蓝关续考》(《商洛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等多篇论文,认为蓝关在今商州西北的牧护关一带。又有其他一些研究者,如陈维旭《汉唐峣关、蓝关考略——兼与牛树林、郭敏厚先生商榷》(《商洛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6年第1期)认为秦时峣关,即后来的蓝田关,又称蓝关,即是今蓝田县县城。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主编的《西安历史地图集》,蓝田关标在今牧护关处,且只有五代时属永平军,具体说属蓝田,而隋代、唐代、北宋、金代、元代、明代、清代均属商州。当然,蓝关(蓝田关)具体在何处,不是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本文关注的是韩愈祠在何处。关于秦岭韩愈祠的具体位置,笔者赞同商州牧护关之说。除过前述牛树林等先生论文的证据之外,笔者亦查阅了大量史料,且如前文所引(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九“商州”条下记载明弘治十年,御史张廷仪增修韩愈祠时经行的路线是“自蓝田如商道,出秦岭,谒公祠”(“如商道”之后“谒公祠”),尤其是“命商州守王瑀撤浮屠塑像,改为祠宇”(命“商州守”而不是“蓝田令”),很能说明问题。笔者亦曾亲赴实地调研,以为牧护关之所在,与“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更为吻合。此地位于秦岭之巅,在商州与蓝田交界地带。牧护关又称“模糊关”,民间也曾有称“摸葫关”。(雍正)《陕西通志》卷十七、(乾隆)《直隶商州志》卷五均记:“牧护关,在州西一百二十里,古牧畜之场,有南牧护关、北牧护关,有巡检司。今废。(州志) 按府志有‘模糊关,控秦岭,通蓝田’,据州志即牧护之讹。”[2][6]
或许还有一种假设性的可能,即韩祠所在之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行政区归属不同,导致了记载的混乱,但据史念海先生主编《西安历史地图集》,并不存在这种可能。而明、清人的记载,实则是含混的,如同是(雍正)《陕西通志》,既在卷二十八“蓝田县”条下记载了“韩文公祠,在县东南九十里”,又在卷二十九“商州”条下记载“韩文公祠,在州西九十里秦岭上,接蓝田界”。只能说,韩文公祠在商州与蓝田交界地带的秦岭山中。
明代万历年间杨时芳写的《修水月庵记》一文,更具体地记载了韩祠的位置:
蓝田关有山名王顺山,即志所称王顺隐居得道之地。杜子美所谓“水面月出蓝田关”者,即此山也。秦中古帝王都会,王气所钟,如终南、太白、二华诸山,俱甲于天下,宫阙之盛、仙迹之美与夫名贤品题,无不备载。王顺山若无闻焉。不佞人(按,疑为“入”)长安,由武关过秦岭,谒文公祠。数十里许,有湘子度文公处。不数十里许,为蓝桥,则裴航遇云英仙姬之处也。寻蓝桥而上,为蓝田关、太子坡与王顺山。[1]卷3
此文写自己入长安的顺序,由南而北,“由武关过秦岭”以后诸句,明确写了他此行的线路,他是由南边的武关向北,翻越秦岭,此后到了蓝桥,最后到了王顺山。他先是“过秦岭,谒文公祠”,然后才“数十里许”“不数十里许”到了蓝田诸地。这明确记载了当时韩祠在蓝田诸名胜之地的南边,即不在蓝田县。
就笔者所见本文所集,现存咏秦岭韩愈祠的诗歌,最早见于明代(1)虽然(嘉靖)《陕西通志》卷二“蓝田县”条下记曰:“秦岭在县东南……入商洛、汉中者,必越岭而后达,遇雪则阻,故韩文公至是困焉,曰马不能前以此。今秦岭东西居人,以韩文公为土神祀之。其像有冠服,与民间土神像不同。其阻雪处有官建文公祠。唐钱起诗曰:‘屏翳忽腾气,浮阳惨无晖。千峰挂飞雨,百尺摇翠薇。雷电闪云径,奔流翻石矶。倚岩假松盖,临水羡荷衣。不得采苓去,空思乘月归。且怜东皋上,黍色侵荆扉。’”但从内容看,钱起诗看不出谒韩文公祠的成份。且钱诗原题为《登秦岭半岩遇雨》,与韩文公祠无涉。(实则记载秦岭韩愈祠的地方志等史料,笔者也未曾见到明代以前的纪录)。
杨一清作有一首《秦岭谒韩文公祠》,据前文所引(雍正)《陕西通志》卷二十九,当作于弘治十年(1497)。诗曰:
骨肉相逢兴不孤,朔风吹雪满头颅。
一封正气青天在,八代衰文赤手扶。
犹有篇章传道路,岂应香火托浮屠。
庙门下马瞻依地,却愧经行是坦途。[9]卷17
杨一清(1454—1530),字应宁,其先云南安宁人,后其父丧葬丹徒,遂家焉。杨一清为成化八年(1472)进士,一生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官至内阁首辅,出将入相,时人比之唐之姚崇与郭子仪。成化以后,杨一清多次镇陕。弘治十年,御史张廷仪增修韩愈祠,杨一清撰祠堂碑记。此诗当作于此时。诗着重赞颂了韩愈的“正气”以及他文扶八代之衰的功绩。与韩愈相比,杨一清又惭愧自己“经行是坦途”。这首诗,格调高昂,充满亢奋之气,显示了作者意欲有所作为的心境。
朱应登有一首《秦岭道中谒昌黎先生祠》:
谪宦初程此度关,不禁风雪满前山。
忠诚敢抗衰年疏,感激愁看从子颜。
自分咸京成死别,讵知炎海复生还。
瑶琴一曲拘幽操,千古论心向此间。[10]卷8
朱应登(1477—1526),字升之,号凌谿,扬州府宝应县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与李梦阳、何景明、边贡、康海、王九思等人号称“十才子”。正德六年至八年(1511—1513),朱应登任陕西提学副使,督学关中。此诗着重突出韩愈的忠诚、耿直、幽愤,表达了作者的景仰之情,“千古论心向此间”,将己身融入其中。与前文杨一清的诗一样,本诗亦慷慨激昂,充满真情实感,不作局外的旁观之论。这或许显示了弘治时期关中官员的某种共性。
“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也有一首《秦岭谒韩祠》:
扪萝登峻岭,级石上荒祠。
雪阻南迁路,云停北望时。
文衰真有作,道丧已前知。
千载经行地,高山空尔思。[11]卷22
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大复山人,弘治五年(1492)进士。正德十三年(1518),出任陕西提学副使。此诗首联写自己之“谒”,次联述韩愈当年雪阻蓝关情形,三联评韩愈之功绩,尾联抒发感慨,着重肯定了韩愈在文、道两方面的功绩。
刘储秀有一首《秦岭望韩文公祠》:
久闻祠宇在空林,目断斜阳欲远寻。
只为西征迎佛骨,宁知南窜忤君心。
鳄驱沧海风波险,马拥蓝关雨雪深。
自是平生多道气,瘴江犹自发长吟。[12]卷3
刘储秀,咸宁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官至尚书。这首诗,亦着重肯定了韩愈的“道气”。
嘉靖年间,王维桢写过《秦岭过文公祠》:
万里南迁客,千峰昔此停。
雪岩不可度,猿夜若为听。
道在翻能重,名高故有亭。
松门吾下马,瞻伫涕双泠。[13]卷33
王维祯,陕西华州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后授翰林检讨,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二月,以地震死西安。这首诗,亦是着重肯定了韩愈的“道”,赞颂他的“名高”。“瞻伫涕双泠”,则表达了自己的感慨。
吴显《谒文公祠二首》(其一)曰:
古祠云湿草芊芊,驻马怜君谪宦年。
青史尚传佛骨表,赤心不愧诤臣篇。
潮阳万里无边雁,秦岭千重起暮烟。
踪迹飘零何足叹,高名山斗至今悬。[6]卷13
吴显,字景猷,福建漳浦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十九年(1591)任商州监司。此诗重点肯定了韩愈的“诤臣”行为,赞颂、钦羡他的“高名”。
万历初年出任蓝田县令的四川鄷都人陈栗,与京卫人杨彩,各有一首谒文公祠诗。(雍正)《蓝田县志》卷二将两首诗列在一起,结合诗题看,或为同时所作。诗曰:
春日阻雪谒文公祠
陈 栗
曲曲溪山春雪深,征途人苦朔风侵。
桥横古木危难度,马陟高冈瘦不禁。
老树饥鸟啼暝色,荒祠衰草结秋阴。
无端况复孤村角,不解愁残吊古心。
同谒文公祠阻雪
杨 彩
潮阳迢递朔风天,去国萧条意万千。
北斗泰山瞻此日,岭云关雪忆何年。
道开群惑孤忠在,文起衰时八代前。
古庙峰头留岁纪,晴峦烟树望无边。[1]卷2
前诗先写自己经行之艰,再写“孤村角”吊古之意;后诗赞扬韩愈之“道”与“孤忠”,又赞其文起八代之衰。“峰头”,说明韩文公祠在山上。
明嘉靖年间,赵廷瑞修,马理、吕楠纂《陕西通志》卷二“土地·山川·蓝田县”载:
秦岭在县东南,详见府。入商洛、汉中者,必越岭而后达,遇雪则阻,故韩文公至是困焉,曰马不能前以此。今秦岭东西居人,以韩文公为土神祀之。其像有冠服,与民间土神像不同。其阻雪处有官建文公祠。……皇明尚书杨一清诗曰:(诗略,见前文)。侍郎李逊学诗曰:“河岳英灵萃此身,力恢吾道披荆榛。庙高秦岭余千载,名重唐朝第一人。北斗泰山真在望,野花啼鸟又经春。瓣香不尽南丰意,遍取清溪荐白蘋。”祭酒王云凤诗曰:“北斗泰山何处是,石坛今日奠松醪。一夫便觉唐家盛,此庙真增秦岭高。名并柳侯不同传,世无孔氏独称豪。遗容谒罢心何极,飞雪狂云猿正号。”太仆卿王传诗曰:“曾于经史慕前修,今日凄凉过岭头。驱鳄有功除大患,逆龙无路进忠谋。衡山汇爽精灵在,北斗芒高誉望优。我亦后君南窜客,庙门将拜泪先流。”都御史石玠诗曰:“英魂识我远来游,故遣风神雨伯留。马首青山时迤逦,祠前秋气半沉浮。道于孔氏真能补,术在仙家岂浪求。拜罢不堪麾节去,满阶苔草带烟愁。”按察使李延寿诗曰:“先生挺然天下杰,此身几为危言厄。万古仰高北斗名,一麾何畏蓝关雪。直将吾道揭中天,岂但回澜障百川。欲谒灵祠不可到,望迷春树岭云烟。”傅桂诗曰:“岭路驰驱目向昏,凭高何许吊诗魂。蓝关拥雪天应远,白骨来朝佛愈尊。仰止未忘山斗并,扫除还恨秕糠存。椒浆冷落凭谁奠,欲挽沧溟注此樽。”尚书唐龙诗曰:“缥缈云为径,嶙峋石结祠。丹心悬日月,吾道把旌麾。风雪蓝关阻,波涛瘴海迷。山深秋梦好,先已揖光仪。”副使秦文诗曰:“春染蓝关半上蓝,岭烟开日气成酣。宦情惟有看山好,才力偏于吊古堪。采药僧迷湘子洞,过溪云锁汉文龛。九原欲起商山老,安汉忠谋细与谈。”副使何景明诗曰:(诗略,见前文)。御史李东诗曰:“韩祠独此高如许,秦岭蓝关总占奇。直北名留桑梓地,广东恩感寓流时。云归旧壑光天在,雪霁层峦晓日迟。自是英灵长恋此,春风拂拂草离离。”[14]53
这里,写了“秦岭东西居人”皆祀韩愈,即是说山顶两侧(即商州与蓝田)之人皆是如此。同时引用了众多明代官员与文人的相关诗作。这些诗,基本也是强调了两点:一是祠庙在秦岭高处,在“岭头”;一是强调了韩愈的“道”。此外,如傅桂诗突出了韩愈诗人的身份(“吊诗魂”),王传诗写“我亦后君南窜客,庙门将拜泪先流”,重点写了诗人自己与韩愈相同的境遇,因而更有共鸣。
综上,明代咏秦岭韩愈祠的诗作,基本都表达这样的主题:道、忠、诤臣;名高;文起八代之衰。
清代,较早题咏秦岭韩愈祠的诗有黄家鼎的《秦岭题韩文公祠二首》,诗曰:
感时谏佛本忠诚,远谪何愁此地行。
天恐岭头无点缀,横云拥雪接先生。
骨肉相逢合有悲,书怀权藉七言诗。
世人饶舌生憎甚,翻说先生哭路歧。[15]25—26
黄家鼎,字升耳,号一庵,安徽颍上人。顺治朝拔贡,康熙初年任咸宁知县。清廉耿介,勤于政事。“寻擢兵部主事,士民遮道泣留,得旨复任,以劳瘁卒官”[2]卷53。(乾隆)《颍州府志》载其“授咸宁令,平狱慎刑,筑堤劝农,举乡耆,严保甲,修学宫,立社学,诸政备举。卒时四壁萧然,止余瓦器数件,敝庐塞窗,身卧破毡,上覆褐被而已。”[16]卷8。(同治)《颍上县志》卷九亦载,其人殁后众多大吏亲往祭奠,百姓越境送其柩归。黄家鼎的这两首诗,重点强调韩愈的“忠诚”,且否定韩文公贬谪途中有悲愁。“天恐岭头无点缀,横云拥雪接先生”,设想奇特,豪气干云。此诗与前文谈到的明代正德年间陕西提学副使朱应登的诗作一样,慷慨激昂,不作低沉消极之语,充满了昂扬的气象,体现了作者高昂的志气。这,也与作者一心为民、一心为公的心志与作为相吻合。
布衣文人宋振麟,也有两首《过秦岭谒韩文公祠》,第一首写了祠所在位置之高峻、祠庙之古老及荒芜,第二首这样写:
贾董飞名后,先生独不群。
文章扶世代,謇谔矢吾君。
马带秦峰色,身驱瘴海云。
高山时仰止,及此挹清芬。[1]卷4
宋振麟,字子桢,陕西淳化人。“顺治十二年恩拔贡生。性狷介,博极群书,尤究心理学。部檄应受职,以疾辞。及当事荐举博学,复坚辞不应。所至郡邑,诸有司先达争聘,致为经师。康熙三年,贾中丞延修《通志》,与华阴王三史、朝邑季叔则诸君同任纂辑。叔则题像赞有‘文献不足有宋存焉’之句,富平李天生又云其貎古以苍、其神清以刚、其操洁而行芳,其中坦而外方,亦可见其为人矣”[17]卷20。(雍正)《陕西通志》亦载:“康熙己未,以博学鸿词征,不起。所至,人争聘为经师。”[2]卷63宋振麟的这两首诗,将韩愈与“贾(谊)董(仲舒)”相比,赞颂韩愈的卓尔不群,颂扬他“文章扶世代”,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景仰之情。
雍正年间,李元升有《谒韩文公祠》:
广宁世泽气氤氲,北斗景行自出群。
以道匡君佛骨表,惟诚动物鳄鱼文。
阳山政美恩千户,京兆法严畏百军。
更羡昌黎封号远,祠堂处处颂声闻。[1]卷4
李元升(1681—1753),字东杲,号卫川,直隶清丰人,康熙四十七年(1708)举人,雍正年间任蓝田知县。这首诗,与前文宋振麟诗一样,赞颂了韩愈的出群特立,肯定了他的威望高名,尤其肯定了他的“以道匡君”。末句既赞昌黎之威望与影响,也写民众对其纪念祭祀,表达了一种和乐祥和的心境。
至乾隆年间,张五典有《秦岭韩文公祠》:
斥佛一抗疏,移官得远迁。
至忠依北阙,大道启南天。
山斗千年像,祠堂万仞巅。
迎神拟奏曲,云骑下翩然。[18]卷2
张五典,字叙百,陕西泾阳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举人。此诗着重赞颂韩愈的“忠”“大道”,“万仞巅”写明了韩祠的地理位置,“迎神曲”当指其时祭祀之仪式,前文所引(嘉靖)《陕西通志》已载“秦岭东西居人,以韩文公为土神祀之”,说明当时文公祠香火之盛。
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卷五有这样一段记载:
金坛于兰圃上舍锐与丹徒徐宛东中丞嗣曾为髫龄交。宛东视学陜甘,路最辽阔,马上与兰圃倡和,得诗一百五十余首,名之曰《聚星编》……兰圃《秦岭谒韩文公祠》云:“十年风雪岭,犹见片云横。宥罪天王圣,封章吾道明。功真追孟氏,论不负阳城。北斗羞瞻仰,头童学未成。”[19]卷5
徐宛东即徐嗣曾,本姓杨,字宛东,号两松,海宁人,寄籍江苏丹徒。乾隆二十八年(1763)进士,乾隆三十五年(1770)充陕甘考官,擢郎中,明年督陕甘学政。他视学陕甘期间与于锐于兰圃马上唱和,这首《秦岭谒韩文公祠》即是唱和的产物。这首诗写拜谒韩祠,评论韩愈,发自己的感慨,而诗的重点还是“道”,赞扬韩愈在儒家之道方面“功追孟氏”。
到了光绪时期,题咏秦岭韩愈祠的诗作依然不少。光绪二十四年进士范轼所作《秦岭谒韩文公祠》这样写道:“唐纲秽浊煽腥闻,只手回天未可云。九死蛮荒无后悔,一生元气在斯文。淋漓大笔推原道,衰朽残年恋故君。粃蠹不除千古恨,英灵常峙岭头云。”[20]7996诗的核心还是肯定、赞扬韩愈的“忠君”“原道”。全诗慷慨激昂,真气充沛。
这一时期咏秦岭韩愈祠的作者,当数“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作品最多。
光绪四年(1878),谭嗣同14岁,是年,其父任官甘肃,谭嗣同侍父赴甘肃任,次年夏归湖南。此后一直到光绪十五年(1889,谭嗣同25岁),谭嗣同基本上每年都要去兰州,往返途中,多次途经秦岭。而过秦岭,看到韩愈祠,总能激发他的慷慨之气。他有一首七绝《秦岭韩文公祠》写:“绿雨笼烟山四围,水田千顷画僧衣。我来亦有家园感,一岭梨花似雪飞。”[21]87充满昂扬之情。又有一首五律写:“登峰望不极,霁色远霏微。古庙留鸱宿,征人逐雁归。碑残论佛骨,钟卧蚀苔衣。何处潮阳界,千山立夕晖。”[21]88诗人“登峰”,在古庙残碑前,吊古抒怀,“千山立夕晖”,亦是大气昂扬。
谭嗣同还有一首《秦岭》诗,先写秦岭之巍峨险峻,“秦山奔放竟东走,大气莽莽青嵯峨。至此一束截然止,狂澜欲倒回其波。百二奇险一岭扼,如马注坂勒于坡。蓝水在右丹水左,中分星野凌天河”;再写秦岭上韩愈祠:“唐昌黎伯伯曰愈,雪中偃蹇曾经过。于今破庙兀千载,岁时尊俎祠岩阿”;再写自己多次途经的感受:“关中之游已四度,往来登此常悲歌。仰公遗像慕厥德,谓钝可厉顽可磨”;再发对韩愈的评论:“由汉迄唐道谁寄,董生与公余无它。公之文章若云汉,昭回天地光羲娥。文生于道道乃本,后有作者皆枝柯。惟文惟道日趋下,赖公崛起蠲沉疴”;而后写自己受到的激励:“我昔刻厉蹑前躅,百追不及理则何。才疏力薄固应尔,就令有得必坎坷。观公所造岂不善,犹然举世相讥诃。是知白璧不可为,使我奇气难英多。便欲从军弃文事,请缨转战肠堪拖。誓向沙场为鬼雄,庶展怀抱无蹉跎。”“谨再拜公与公别,束卷不复事吟哦。短衣长剑入秦去,乱峰汹涌森如戈”[21]71。诗将韩愈与董仲舒相比,盛选其文与道,更是写自己瞻谒韩祠受到的感动与激励,从此“便欲从军弃文事”“誓向沙场为鬼雄”“束卷不复事吟哦”“短衣长剑入秦去,乱峰汹涌森如戈”,一位气宇轩昂、奋不顾身、以天下为己任的青年英雄的形象,跃然纸上。这样的诗作,意气风发,充满着激荡不平之气。谭嗣同后来积极参与戊戌变法,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他的人生理想,正是这些诗的最好注释。
稍后一些时候,值得一提的诗作有阎镇珩的《秦岭韩文公祠》,诗曰:
蓝田拥马雪纷纷,谏佛争传吏部文。
怪我穷无官可谪,一鞭且踏岭头云。[22]282
阎镇珩(1846—1910),字季蓉,湖南石门县人。与杨彝珍、郭嵩焘等名臣为忘年交,终生不仕。此诗同样充满了真切的情感,“一鞭且踏岭头云”,书生之豪气逸情,亦可干云!
由上文简单的梳理可以看出,明清两代咏秦岭韩愈祠的诗篇,主旨基本上是一致的,基本都是在文学的角度赞颂韩愈“文扶八代”,而在精神层面赞扬韩文公之道、忠、诤,较少见到其他主题,更无负面评价。这在文学史上是比较少见的,其他一些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则不尽如是。如明代人汪乔年有一首涉及秦岭的诗《商於怀古》就这样写:“茹芝髙士坟犹在,徙木奸雄骨已灰。计绝楚援游客诈,诗题秦岭逐臣哀。”诗为怀古,吟咏商於有关的著名人物,“诗题秦岭逐臣哀”一句咏韩愈,寄予同情;而另一句“徙木奸雄骨已灰”则是说商鞅,将这位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冠以“奸”字。
明清两代近六百年,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不同经历、不同身份、不同境遇的人,面对着秦岭韩愈祠,所写的作品,表现基本一致、相对固定的主题,并无多少差异,其原因是什么呢?是作者皆无真情实感?否!是作者都江郎才尽?否!是各个时代政治背景、学术思潮、文化氛围、文坛趣尚都一样?显然更不是。这说明,在思想史、文学史方面,韩愈的形象及其精神内涵已基本定型,有了一个稳固的历史定位。韩愈本人,自然有其丰富性,但他的性格也有脆弱的一面,诸如传说中的华山之哭,如蓝关阻雪之悲愁,但他的信念是坚定的,因这种信念而坚强,而不畏死。后人所汲取的,正是这种坚强的信念和铮铮风骨。面对韩愈祠,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但都会有取向一致的共鸣,其核心内涵及受到的激励是一致的: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官员(如杨一清、黄家鼎,等)会感受到韩愈的“正气”,高唱“远谪何愁此地行”“一麾何畏蓝关雪”,昂扬洒脱地吟诵“天恐岭头无点缀,横云拥雪接先生”;仕途坎坷的官员(如王传,等)因想到“我亦后君南窜客”,故“庙门将拜泪先流”,从内心深处与韩文公对接,“瑶琴一曲拘幽操,千古论心向此间”;一般官员(如李元升、张五典,等)会感叹韩文公祠香火之盛,“祠堂处处颂声闻”,钦羡之情激励并规范着自己的为政之行。或者从韩愈的忠、诤受到激励,“道开群惑孤忠在”“赤心不愧诤臣篇”;布衣文人(如宋振麟,等)也“高山时仰止,及此挹清芬”;而年轻气盛、有志天下者(如谭嗣同等)更是大受鞭策与鼓舞,“谨再拜公与公别,束卷不复事吟哦”“誓向沙场为鬼雄,庶展怀抱无蹉跎” 。
要之,不同时期、不同际遇与心境的人,面对着韩愈祠,有着各自不同却又核心内涵基本相同的心理感受;同时他们又把文公祠当成了抒泄内心情感、寄托个人怀抱的绝佳对象。而这一切,形诸笔端,便产生了相应的诗作。将这些作品排在一起,会发现其主旨大体相同,但体味每一首作品,又会感受到其中的真情实感,并非应景之作,绝非套词烂语。这表明,韩愈的人格,他的风骨和精神,已经化为中国文人的一种传统精神,这种精神的核心内涵就是坚守本心和铮铮风骨。这种精神,不仅给后世文人绵绵不断的激励,而且在他们亲身经历(如拜谒韩愈祠)的过程中反复体验,在体验后形诸吟咏,在反复不断的吟咏中不断充实、丰富、积淀,从而变得更加的凝重、厚重,成为中国文人乃至中华民族之精神的一个重要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