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辉
(广东白云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450)
朱厄特是19世纪下半叶美国文坛著名作家,从1877年发表《深港村》开始,她就笔耕不辍,陆续发表一系列作品,包括短篇小说《一只白苍鹭》和长篇小说《一位乡村医生》《尖尖的枞树之乡》等。朱厄特以新英格兰地区的缅因州为故事背景,塑造了一个个身处逆境却坚韧不拔的女性形象。新英格兰旖旎的田园风光和细腻柔和的笔触为她赢得了乡土作家的美誉,但细读作品,会发现其中蕴含着女性独立意识和新女性的观念。
国外文学界认为朱厄特的主要成就在于描写新英格兰的乡土风情,如理查德·科里指出朱厄特“被誉为新英格兰风景、特色和风俗的最敏锐的描绘者”[1]。 担任《大西洋》月刊编辑的著名文学大师兼评论家豪厄尔斯称赞朱厄特:“你的声音如同画眉的鸣叫,响彻在让我们晕眩的文学噪音之中。”[2]凯·韦尔比奇则指出“萨拉·奥恩·朱厄特对新英格兰花园的描绘(这样的描绘有很多)充满了精确的、注重细节的微缩主义——这是19世纪地方色彩写作的典型”[3]。女权主义运动兴起后,评论家发掘出朱厄特作品的新内涵,肯定了朱厄特作为描写女性经历的作家价值,赞扬她所塑造的家庭和女性世界。此外,还有评论家认为朱厄特的作品“在主题上具有冲破传统的意义”[4]481,并指出“在朱厄特的世界里,只有女人才具有洞察力和主动性”[4]490。
在国内,对朱厄特进行深入研究的是金莉教授,其著作《文学女性与女性文学》专门开辟了一章讨论朱厄特的作品,并且对作品中的女性视角和女性形象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指出其背后的社会政治文化因素。陈煌书则从女性生态主义出发探索其作品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男女气质建构的问题。李素杰从生态方面对《一只白苍鹭》进行文本解读。芮渝萍则分析了《一只白苍鹭》的女性意识。也有学者从性别领域划分这一视角入手,对照解读《一名乡村医生》和《尖尖的枞树之乡》,揭示这两部作品的女性主义内涵,或运用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解读朱厄特的三部作品《一只白苍鹭》《一位乡村医生》以及《尖尖的枞树之乡》,指出女性与自然、女性与父权制之间的关系。
朱厄特用笔建造了一个以女性为主的社区模式。虽然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遭遇不幸,或早年丧母、或中年丧夫、或老年丧子、或终身未婚,居于贫瘠之地,生活清苦,但正是这一群体,普遍具有女性独立意识,在经济上和文化政治上追求与男性平等的地位,甚至部分女性开始质疑或摒弃旧的标准,并且勇于冲破传统观念的藩篱,主张通过工作而不是婚姻来实现个人抱负,比如《一位乡村医生》里的南·普林斯。朱厄特作品中的女性独立意识及新女性形象揭示了她超越时代的洞察力。
女性独立意识一直是朱厄特作品中的主旋律。无论是《一位乡村医生》《尖尖的枞树之乡》还是《一只白苍鹭》,书中的女性都体现了一种独立意识。尽管这些女性年龄不同,身份不同,但在独立意识上体现出高度的一致性。这些女性不依附男人存活,敢于与命运抗争并在经济上独立,拒绝接受传统社会强加在她们身上的贤妻良母的角色,勇于追求自我实现而不是自我牺牲。
朱厄特作品中的女性独立意识,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与命运抗争、对生活持积极态度、追求经济独立。在朱厄特最出色的短篇小说《一只白苍鹭》里,女主人公西尔维娅的外婆梯尔利太太,居住在新英格兰的穷乡僻壤。她生养过六个孩子,但埋葬过四个子女,因此西尔维娅的母亲以及搬到加利福尼亚去的儿子阿丹就成了她仅存的两个孩子了。而她的老伴在故事展开时就已经去世。因此,在西尔维娅没有回乡下农庄之前,老婆婆一直是独居。即便如此,老婆婆还是积极应对生活,并没有意志消沉、郁郁不乐。她放牧、给奶牛挤奶、养鹅、种玉米、种草莓,亲自操劳,而且持家有道,把农庄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房子收拾得干净舒适。对于远方来客,她热情招待,没有一丝吝啬。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是老婆婆一直靠自己劳动维持生活,抚养外孙女西尔维娅。
在《尖尖的枞树之乡》里也刻画了一系列令人敬佩的女性。布莱克夫人在书中出场时就已经寡居多年。托德太太的丈夫出海遇难。贝格太太一生埋葬过三个航海的丈夫。埃斯特·海特债务缠身,还要奉养常年瘫痪在床、性格乖戾的老母亲。虽然遭遇不幸,但她们都在努力打拼,坚强地挑起生活重担。布莱克夫人已经八十六岁了,但是神采奕奕、身轻体健,总是保持着轻松的心情。在绿岛这个世外桃源,布莱克夫人和儿子威廉住在一起,日子过得简朴恬淡。虽然看遍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她却总有办法鼓励每一个人。“她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对现在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使她始终保持着青春和生命的活力。”[5]托德太太靠自己掌握的草药知识替人治病疗伤为生。除此之外,她酿制的云杉啤酒,在当地收获了无上的赞誉,常常供不应求。托德太太的房子在自住的同时还租给城里的来客,靠着这些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托德太太待人和善,机智幽默,和当地医生配合为村里人治病,深得村民爱戴。虽然是一个乡村寡妇,但她并不是孤苦伶仃、勉强度日的形象。在书中经常出现描写她爽朗的笑声和哼曲子的段落。托德太太从不依附男人存活,她是自己命运的掌舵人。贝格太太生前德高望重,是老一辈人的典型代表,在镇上很受敬重,因此她去世后,小镇的人都来为她送行。小说中还有一位令人钦佩的女性埃斯特·海特,也是一位身处逆境而不向命运低头的人。为了偿还债务,奉养老母,埃斯特·海特,放弃教职,到深山牧羊。虽然她的恋人威廉愿意帮助她,但埃斯特·海特拒绝了。她坚持一个人支撑家庭的重负,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为母亲养老送终。
女性独立意识还体现在对男性价值观的质疑上。在男性眼里,大自然是被征服的对象,是可以肆意掠夺的,人与自然是二元对立的。在《一只白苍鹭》里,九岁的西尔维娅意识到男性用暴力的手段去猎杀禽鸟是错误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与大自然和平共处,共生共荣。所以,西尔维娅拒绝透露白苍鹭的藏身之处,没有按照年轻猎人的意志行事,这说明她的独立意识开始觉醒。故事情节的安排折射出朱厄特对于男性价值观的否定。
19世纪末美国女性争取自身解放的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也是在这一时期,女性获得高学历的人数达到历史最高点。女性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允许进入传统男性职业领域。美国社会变革催生了美国文坛的崭新现象,那就是描写新女性形象的出现。新女性这一名称是世纪末英国的女权主义出版社首先提出的,不久之后就用来专指那些新型的、富有自我意识的年轻女性。新女性有三个基本特征。一是独立性。这些女性思想独立,意志坚定。一旦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就会坚持下去,任何阻挠都无法让她改变初心。在经济上她也能够独立,不依赖男性。二是智力上与男性并驾齐驱。这些女性通常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获得大学文凭,在某一领域才干出众,成就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男性同行。三是反叛性。在对待婚姻和家庭方面,她们与传统观念背道而驰。传统观念认为婚姻制度才是女性自我发展的完满结局。而对于新女性来说,实现个人的理想比婚姻更重要。因为进入婚姻,则意味着成为丈夫的附属品,意味着牺牲独立意识和人格,同时将自身才华湮没在无尽的家庭琐事中。但是职业却象征着女性的个人身份,也代表她独立承担社会职责的能力。通过工作获得个人发展比婚姻要牢靠得多,毕竟主动权掌握在女性自己手里。的确,没有什么比舍弃婚姻、子女和家庭而去谋求职业发展更能证明女性的独立意识了。
朱厄特描写的女性世界里,不少人物已经逐渐向新女性靠拢,她们挑战了传统文化关于恋爱、婚姻和家庭的世俗观念,拒绝把养儿育女的角色看成是女性最高职责,主张女性应该拥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利。朱厄特长篇小说《一位乡村医生》的南·普林斯就是这样一位新女性,她自幼父母双亡,跟随外祖母生活,外祖母去世后,南·普林斯被村里的莱斯利医生收养,在莱斯利医生的教导下,她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立志从医。后来南·普林斯前往敦伯特镇拜访姑母,在那里她从医的理想几乎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大家认为,医生是男人从事的职业,作为女性,最理想的社会角色是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 但是南·普林斯意志坚定,最终背离了社会传统对女性期待的角色,选择了当一名医生。南·普林斯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她实现了人生的价值,是一个成功的女性典范。
《一位乡村医生》成书的19世纪末,正是达尔文进化论学说炙手可热的年代,也正是现代医学学科开始在美国建立的年代。当时的医学界受达尔文进化论的深刻影响,普遍持男优女劣的看法,认为女性性格脆弱,才能有限,在与男性竞争中处于无可争议的劣势地位。女性的生理结构注定她们不适合职业工作,更别提医生这种需要专业技能和过硬心理素质的工作了。女性最适合的身份就是呆在家里,生儿育女,服侍丈夫。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一位乡村医生》里的南·普林斯的形象塑造有力地反驳了这一论断。在作品中,南·普林斯从小就显示出她是一块学医的好苗子。在养父莱斯利医生出诊时,她站在一旁仔细观察。一只小火鸡腿骨折了,她用夹板三两下就固定了火鸡的断腿。她能快速又小心翼翼地把药粉用纸包好。在她小时候,家里人甚至几个熟悉的朋友称她为“小医生”。后来,南·普林斯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上医学院,接受专业的知识技能培训,毕业后又得到多家医院的青睐甚至是深造的机会。由此可见,身为女性的南·普林斯在智力和才能上均不逊色于男性同行。在邓伯特镇的一次应急处理更是反映了南·普林斯果断沉稳的优秀品格。当时她正和朋友乔治·盖里郊游,听说有个村民在捉牛时摔倒在地,胳膊断了,现在疼痛难忍,正着急寻医。南·普林斯得知情况后,立刻主动请缨要为村民医治。她拿了一把剪刀剪开伤者的衣服检查伤势,根据医学知识迅速判断出他胳膊没折断,而是脱臼了。她马上让病人躺下,然后把脚踩在伤者的胳膊上,拿起他的手快速一拉,只听到骨头咔嚓一声,神奇般复位了。南·普林斯那精湛的医术让伤者惊叹不已。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6]208而他的妻子和乔治·盖里都用钦佩的眼光看着南·普林斯。朱厄特还从侧面印证南·普林斯在医学方面的天赋。南·普林斯的养父莱斯利医生说:“我不在乎人们是否认为这职业(指医生)适合女性。我觉得它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是上帝赐予你这方面的才能,浪费它太可惜了。”[6]141来自男性权威人士的肯定,本身就是对女性智力低于男性的论断的反驳。
朱厄特在小说中也特别强调了主人公南·普林斯极具魅力的女性品质。她身体健康,青春靓丽,长着一头棕发,有着一双甜美清澈的眼睛,穿着白色连衣裙,举止优雅,谈吐有趣,而且她有一种罕见而高贵的能力,可以激发他人信心。作者还写了年轻律师乔治·盖里对她的仰慕与热烈追求,以此证明南·普林斯并非由于不受异性青睐被迫选择独身,她精力充沛,渴望干出一番事业来。她不像她的许多朋友那样把结婚、建立和维持甜蜜家庭生活视为人生第一要务。南·普林斯希望像男孩子那样受到专门训练、献身工作。正如她在拒绝乔治·盖里时所说的:“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让我当医生,因为有许多其他的事情似乎更适合女性去做;但是我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尽其天赋所带来的幸福,我对于这种信任十分感激。”[6]255
故事中还描绘了几位同龄少女,以反衬南·普林斯的出类拔萃。这几位同龄少女要么是被传统思想禁锢、因循守旧;要么性格怯懦软弱,毫无主见。只有南·普林斯是朝气蓬勃的,令人赞叹不已的。如同沐浴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的野花,南·普林斯的自然天性是在养父莱斯利医生的呵护下健全发展的,因此,比起其他少女,民主开放的环境下成长的她更有主见,也更能独立思考。可以预见,在未来,当其他少女最终成为传统势力的牺牲品,连同她们曾经的职业梦想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家庭生活中渐渐黯淡时,只有南·普林斯能够追寻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南·普林斯独立自主、自信能干,有着出色的工作能力,有理想有追求,而她舍弃婚姻献身事业的勇敢和前卫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的思想意识。
作为新女性运动的先驱人物之一,朱厄特在其作品中宣扬了女性独立意识,并且创造出与传统观念决裂的、优秀自信的新女性形象,有力地驳斥了当时流行的男优女劣的科学神话,显示了她超越时代的洞察力。朱厄特赋予主人公光明的未来,暗示了新女性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是,新女性不等于理想女性。传统观念要求女性履行生儿育女的责任,以及社会赋予女性的责任,以便使传统的家庭社会结构延续下去。这势必要求女性作出妥协甚至是牺牲。然而新女性要求解除女性依附男性而活的不平等关系,主张通过自身工作来实现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生活和理性生活。如何平衡职业与家庭,依然是横亘在大多数女性面前的一大难题。通过分析朱厄特笔下的新女性形象,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女性世界,并且对当下职业女性的困境进行思考,找出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