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朴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 吉林 四平 136000)
《红楼梦》描写环境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那些大的特别重要的环境不是由作者客观描写出来而是由“他者”眼睛看出来的。比如贾府,就主要是由林黛玉和刘姥姥的视角表现出来的,大观园则是由贾政和贾宝玉等人的视角表现出来的。由“他者”看与作者客观描写有什么不同意义呢?“他者”视角有“他者”的文化立场、思想感情甚至潜意识心理。这是由“他者”的家庭环境和思想性格决定的;环境有环境的文化内容,那是由符号和意象象征的难以言说的文化意味。这是由环境的主人所创造的,所以象征着主人的思想精神。因而,“他者”看环境,一方面能看出有别于客观描写的不同内容,在看到环境面貌的同时能够体味到主人的某种文化立场;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他者”自身的心理反应,感受到环境对自己形成的意义。这种写法可谓一石多鸟,以少胜多。以林黛玉进贾府而论,它确实表现出了贾府的万千气象(所谓客观面貌),但更为重要的是,它通过林黛玉的视角表现出了贾府所象征的文化力量,以及对自己这个幼小女儿形成的巨大心理压抑。尽管曹雪芹并没有直接表现这种心理压抑,但是,它却一方面通过林黛玉所看到的意象特点表现出来,另一方面又通过后来的心理恐惧表现出来。
通常认为,林黛玉进贾府是投靠姥姥家,寄人篱下,但是,在曹雪芹描写的深层意蕴中,那是表现一个失去母亲的孤女初次进入社会的生命体验。贾府就是那个社会的典型代表,因而,林黛玉进贾府,实在是林黛玉进入那个社会的表现形式。
林黛玉进贾府虽然是一次性进入行为,但却是经过了12层次的“进”才完成的。这十二层次“进”的过程,既完整地表现了贾府的总体面貌、意象象征的文化意义,又深刻地表现了林黛玉的心理感受。
一进是过贾府的正门:这里所谓的“进”,是进到贾府街道,从外面看见贾府宏观意象,并非进入贾府正门。黛玉“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非别处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①。
二进是荣国府:黛玉的轿“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眉目秀洁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三进是垂花门:“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
四进是五间上房:“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贾母等在此迎接黛玉。
五进是荣府正室:黛玉跟随邢夫人“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国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邢夫人挽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
六进是荣国府三层仪门:“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
七进是荣国府“荣禧堂”:“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只见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来,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多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圆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八进是荣国府东房: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也不在这正室中,“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其余陈设,不必细说”。
九进是东廊小正房内:“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绸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笑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
十进是凤姐南北甬路:“王夫人忙携了黛玉出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甬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个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
十一进是贾母后院:“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
第十二进是住进贾母套间暖阁碧纱橱里:“奶娘来问黛玉房舍,贾母便说:‘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且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给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又何必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呢?’贾母想一想,说:‘也罢了。’”
由这十二层次的“进”,林黛玉由外而内、由宏观到微观地看到了整个贾府面貌。在林黛玉眼里,贾府最大特点是阔大和深邃。贾府有多么阔大呢?宁国府和荣国府紧密相连(竟占了大半条街),宁国府的正门是阔大的,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荣国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贾府又有多么深邃呢?从正门到西角门,到垂花门,到正房大院,到仪门,到三层仪门,到荣国府正室,再到荣禧堂,再到东房,到东廊小正房内,直到贾母的后院,林黛玉又感到了贾府的无比深邃。在林黛玉的进入过程中,是包容了好多“进”的院落的。所谓“进”,是指中国传统建筑一宅之内的平房分前后几排,一排称为一进。林黛玉的十二个层次的进入正是对贾府多“进”院落的领略。多进院落和多个房屋及穿堂等构成了重门广宇。林黛玉进贾府大约进、出了25个门之多,但却不包括荣国府的正门。
林黛玉虽然进了贾府,但是她并非是从荣国府正门进入的,她是由西角门进入的。这暗示着,林黛玉虽然进入并生活在贾府,但贾府的大门并没有向她真正打开过。这在林黛玉的心理感受中,她仍然是没有完全进入贾府之中的;她见了那么多人,或者说那么多人来看她,但是却没有看见自己的两个舅舅——贾府最主要的当家人——贾赦与贾政并没有来看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甄宝玉刚到贾府时,贾政就立刻就接见了他(第一百十五回)。可见,林黛玉并没有完全地被贾府接纳,她仍然属于贾府世界之外的人。阔大与深邃的贾府给林黛玉带来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在林黛玉眼里,贾府还呈现另一个特点:威严。这是她看到街北蹲着的石头狮子和三间兽头大门形成的深刻印象。正是这种威严意象的感受,对林黛玉的心理产生了极为重大的影响。这是因为,林黛玉眼睛看到的又转换为林黛玉心理感受到的,心理感受到的又转化为眼睛看到的。正是在转换作用中,林黛玉产生了复杂的心理感受:贾府不仅阔大、深邃,还很有威势,阔大和深邃意象本身就产生了威势,那石狮子和三间兽头大门又使阔大和深邃产生更多的威势。这种威势就使林黛玉感受到了贾府对她这个孤女的深深压抑,从而产生一种心理恐惧。
大石狮子和兽头的意义与它的原型意象有关。大石狮子是明清之后一般大户人家摆设的显示身份和表示吉祥的文化符号。石头狮子虽然雕塑了狮子的形象,但是,它并非取实际狮子的意义,而是灵兽的形象。宋·周密撰《癸辛杂识》记载:“近有贡狮子者,首类虎,身如狗,青黑色,官中以为不类所画者,疑非真。其入贡之使遂牵至虎牢之侧,虎见之,皆俯首帖耳,不敢动。狮子遂溺于虎之首,虎亦莫敢动也。以此知为真狮子焉。唐阎立本画文殊所骑者,及世俗所装戏者,为何物?岂所贡者乃狮子之常,而佛所骑者为狮子之异品邪?”[1]176但这不是对狮子来源的记述,而是对狮子的神话化讲述,或者是对真实事件转换成神话传说的记载,其目的是创造一种原型象征的形象。从很早就开始的大户人家门口摆放一对石头狮子,逐渐成为一种普遍文化现象,一直延续到现在,那实际上是对一种灵兽原型的运用。它的作用在显示一种超自然的神圣力量,一种“狮视眈眈”的霸权气概等。这种灵兽原型具有“驱妖避邪”作用,其实就是它的神圣象征力量产生的恐吓和威胁的作用。这种原型意义一直延续到当代。
石头狮子并非实际狮子形象,在螭的形象中也得到了说明: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螭这种动物形象,它是来自神话的神性动物。螭与狮子同样是原型性象征。有学者对贾府兽头大门做了这样研究:“兽头大门:屋顶上安有兽头的大门。兽头:古建筑屋顶上安装的瓦质或琉璃质的兽形雕饰。明·杨慎《升庵外集》:‘螭吻,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俗传龙生九子,其一为螭吻。清代的府第,有极严格的等级规定,官位二品以上者,宅第可安置兽头。作者写贾府‘三间兽头大门’,以表示贾府的贵族身份。”[2]188狮子和螭都是霸气的原型性象征。贾府豪宅前有一对大石头狮子,大门之上还有螭头,它显然是贾府这个豪门贵族力量和权势的象征性表现。
曹雪芹把来自石狮子和兽头神秘力量对林黛玉心灵的冲击写得极为清楚:黛玉“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非别处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曹雪芹并没有写出林黛玉内心中那个大石狮子和兽头的意象,他只是以林黛玉的“忽见”来表示林黛玉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而石狮子、兽头意象是和整个贾府意象结合在一起的。在林黛玉的内心感受里,那个石狮子和兽头就成了贾府的象征。曹雪芹的描写是十分巧妙而传神的,它既通过那宏大而又深邃的府邸写出了贾府的富丽与显赫,又通过石头狮子和兽头大门写出了贾府的威严和权势,在林黛玉进贾府的描写中,曹雪芹分明表现了林黛玉这个弱小的孤女和贾府强大势力之间的强烈对比。
关于石头狮子的象征意义,在其他地方还有明确的暗示:在林黛玉看到大石头狮子和三间兽头大门时,还看到“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第三回)。这意象是华冠丽服之人依仗大石狮子所象征的权势。第二次出现大石狮子,是刘姥姥进贾府所看到的:“到了荣府大门前石狮子旁边,只见满门口的轿马。刘老老不敢过去,掸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溜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第六回)。这个“满门口的轿马”和“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在大石狮子旁边,仍然是依仗大石狮子所象征的权势。第三处出现大石狮子是在尤氏从贾家返家时看见的:“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是这些,骑马的又知有几个呢!’”(第七十五回)大石狮子仍然是权势力量的象征。
白先勇曾揭示过贾府与黛玉的关系,他说:贾府“不得了的气派”“对林黛玉心中造成很大的影响,影响了后来她的所有行为。她的内心是很恐惧的,投靠亲戚谈何容易?”“一个孤女进了侯门,进了豪宅,心理上的威胁很大”[3]59。在感到的心理恐惧和威胁中,林黛玉还一时不能明白造成恐惧和威胁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但她却清清楚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对她的压抑与威胁。
在后来的故事中,我们渐渐了解到,贾府那个现实世界是被男权文化所统治的——那些无家女儿都成为贾府的女仆,是最典型的男权统治现象,而大观园的毁灭也是来自男性统治力量——这就反过来使我们领悟到,贾府那个宏大庄严和深邃的府邸,特别是街北那大石狮子和三间兽头的大门,原来是男权统治的象征符号。它们所象征的权势和威力原来是男性的统治力量。这就进一步使我们领悟到,林黛玉这个孤女所进入的那个社会是一个男权统治社会,林黛玉所感到贾府对她的威胁是男权统治力量的威胁,而林黛玉后来的心理恐惧很大程度上都与她初入贾府感受到的这种威胁力量息息相关。贾府的男性统治力量,在《红楼梦》故事开始不久就以贾府最典型的石狮子和兽头符号象征出来。
在曹雪芹的描写中,是把贾府这种气派的威胁力量作为男性统治的力量来表现的,而那大石狮子和兽头,就成了贾府的象征符号。林黛玉进贾府所感到的恐惧和威胁,就正是这种男性统治蒸发出来的邪恶力量对女性的威胁。这种邪恶力量在接下来的贾府男人的种种龌龊行为中得到了具体的表现。
我们知道,林黛玉的突出思想性格特点是敏感、多疑、尖刻,她整个思想常常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笼罩着。她是那样强烈地爱着贾宝玉,她甚至把那种爱看成是她的宗教,她生命的唯一意义。但是,她又时时感到那种爱的不确定性、危险性、毁灭性和悲剧性。她总是感到孤苦伶仃、孤立无援,“孤哀子”是她最深刻的生命感受。她的那个贾母冷冷拒绝她求助的梦,就是她典型的恐惧梦②。黛玉白天听那个送瓶蜜饯荔枝的婆子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晚上就做了一个梦:“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做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黛玉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有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但见贾母带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第八十二回)然后又梦见宝玉剜心给她看。这个梦的显梦是贾母拒绝林黛玉求助和贾宝玉剜心给她看,但隐梦则是她极度恐惧心理的表现:她恐惧贾母不能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爱情,她还恐惧贾宝玉不能对她真心相爱。她的这两种恐惧思想就转化为梦到意象:贾母冷冷地拒绝了她的求助,贾宝玉剜心给她看。林黛玉的这种恐惧当然与她的现实感受有关,但是,追根溯源,恐怕她初进贾府时,贾府给她的威压与恐惧有关。
据心理学家研究:“我们思维的大部分都是以图画的形式在进行:即便是在概念性思维过程中,也存在着视觉意象的恒久背景。我们所有的情绪都和视觉意象有关,反过来说,视觉意象唤起了我们的情绪反应。”[4]93林黛玉的视觉意象就是由她初进贾府形成的。贾府的阔大、深邃,特别是石狮子和兽头意象,成为贾府巨大威胁力量的象征性表现,已经成为一种类似原型性的意象,内存于林黛玉的内心深处。荣格对统觉转换为心理内容的论述为我们深入理解林黛玉心理秘密具有重要帮助作用,他说:“统觉将被观察到的事实转译成一种似乎不可把握的东西——转译为心理事件,而心理事件的本质乃是不可知的。”[5]146心理学专家曾经揭示:“我们的知觉,或者说我们如何将我们的感觉和情绪呈现给我们的大脑,大部分是以一种视觉映像的形式发生,不仅仅对于我们外部的世界的知觉是如此,而且对于我们的感觉、恐惧和想法,也是以视觉映像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内化的对象就这样以映像的方式被表现出来,表达了儿童早期阶段所经历的冲突和不明确的事情。”[4]69
石头狮子和兽头大门作为贾府力量的象征,给黛玉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与恐惧,因而,贾母平日的疼爱并不能抹去她从心底生成的恐惧;王熙凤带有表演性质的极度热情也不能改变整个贾府对她形成的冷酷;贾宝玉与她一见如故和“摔玉”,以及让她“放心”的承诺倒是给过她很大的心理安慰,但是林黛玉不可能像“摔玉”那样摔掉给她投下巨大阴影的石狮子和兽头的意象。贾府在林黛玉心中的视象,作为一种巨大力量的象征符号,林黛玉进贾府由一种行为转化为一种“心理事件”,永远地对这个孤女发生着强大的压抑作用。并且,在现实力量的作用下,这种石狮子和兽头视象产生的力量又不断得到强化。林黛玉进贾府所感受的心理内容,成了林黛玉的心理基础,其“视觉意象”永远地构成了她的潜意识。
在贾府阔大、深邃和威严特别是大石狮子视象与林黛玉后来恐惧思想之间,存在一种相当隐秘的心理联系线索。这里呈现出曹雪芹表现人物心理的写作特点:他并不直接刻画人物心理感受到的东西,而是写人物看到的东西,通过人物看到的东西表现人物心理感受到的东西;他也不展示人物心理活动,而只是通过人物前后行为描写,表现人物心理深层的秘密;他最能表现人物心理的就是描写人物的梦。因为表现人物心理是《红楼梦》内容的重要方面,因而他才写了那么多人物的那么多梦(四十几个梦)。除此之外就是表现人物的活动。如果说《红楼梦》还是一部心理小说的话(端木蕻良说过类似话),那么,由林黛玉进贾府到林黛玉后来思想行为的表现,就很深刻地表现着林黛玉的隐秘心理。
贾府作为男权文化的象征,给黛玉以无形的压抑,因此,黛玉在贾府中始终是小心翼翼的:“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耻笑了去”(第三回),在这压抑的环境中,黛玉很少有自我的活动。只有当象征女儿清净之地的大观园建成之后,黛玉的生活才逐渐自由恣意,才有了更多自由的空间,可以尽情抒发自己的诗情爱意愁情蜜意。大观园是贾宝玉与青春女儿的女儿国、伊甸园,他们在这个自由浪漫的空间内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享受青春的美好、纯真。
林黛玉与贾宝玉进入大观园第一次活动是葬花和读《会真记》。黛玉在回去的路上听到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有重要的心理活动:林黛玉听那十二个女孩子唱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再听时,恰又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第二十三回)。乍一看去,这种心理活动好像是听《牡丹亭》曲子生发出来的,但是仍然与黛玉初入贾府形成的心理基础有关,是初入贾府形成的心理基础被《牡丹亭》和《西厢记》句子引发出的情感表达。能够作为这一认识的佐证是,在第二十七回,黛玉再一次葬花之后,哽咽低吟的“葬花词”,其中就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林黛玉的葬花实际是葬自己的青春生命,而“葬花词”也是吟唱自己的生命遭际。
此时的林黛玉还没有经历爱情的毁灭和青春的毁灭,那么,她的“花落水流红”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命感受是从哪里来的呢?从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到第二十三回葬花,引起“花落水流红”悲凉生命感受,这期间林黛玉并没有经历多少“故事”,而这些“故事”都与那个挂着金锁的宝钗有关:“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故事中,黛玉借宝玉听宝钗之劝,不喝冷酒,她奚落道“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黛玉体有幽香,迷得宝玉醉魂酥骨,进而引发黛玉的讥笑:“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第十九回);黛玉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第二十回);当宝钗过生日的时候,宝玉因不能在众多姐妹间周全,而写了一首《寄生草》和“偈子”林黛玉续写“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两句,比宝玉参悟得更彻底(第二十二回)。但就是这么几件事,却隐藏着林黛玉的心理秘密:对贾宝玉痴情的爱;也隐藏林黛玉的忧虑:“金玉良缘”对她爱情的威胁。
曹雪芹对林黛玉这个期间的故事描写虽然不多,但是,她的强烈爱情愿望和深沉忧虑却是非常清楚地表现出来。黛玉知道宝玉的心中有她,但总是担心宝玉“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第二十八回)。正是她对宝玉深沉的爱意和“金玉良缘”给她的无形压迫与她初入贾府形成的心理基础结合起来,才产生了“花落水流红”“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命感受。有学者认为“葬花词”是林黛玉不自知的“诗谶”;曹雪芹友人富察明义《题红楼梦》组诗中有句“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不自知”。但《葬花词》包括“花落水流红”等句之所以成为“诗谶”,既非林黛玉冥冥中感到了悲剧结局,也不是曹雪芹借《葬花词》隐喻林黛玉未来悲剧命运,而是林黛玉把她一直以来所形成的悲剧性的心理感受投射到落花意象之中,“花谢花飞”意象就成了自己悲剧命运的象征性表达。而林黛玉悲剧命运的结局与《葬花词》等诗吻合,也恰好正证明了贾府强大力量压抑和摧毁的结果。
《红楼梦》以女娲补天神话为原型,它的基本结构是女性主义与男性主义的二元对立。《红楼梦》的所有内容都是被这一总体结构所架构。我们曾论述大观园与贾府的两个世界不只是清与浊、情与理、真与假(余英时)的鲜明分野,还是女性自由世界和男性统治世界的泾渭区别。或者说,只因为是女性自由世界和男性统治世界的泾渭区别,才造成了清与浊、情与理、真与假的鲜明分野。大观园和贾府的鲜明对比只是从大的方面来论述的,即使在更具体些的比如环境描写方面,也体现着男性主义和女性主义的鲜明对比。林黛玉进贾府,正是这种二元对立结构的一个方面。
曹雪芹描写林黛玉进贾府,不只是表现故事的开始,不只是表现贾府的豪门气象,也不只是表现林黛玉与众人的见面,包括与贾宝玉的一见如故,还更深地隐含着男权文化对女性压抑的意义,这意义弥漫在林黛玉进入贾府的整个过程之中。林黛玉进贾府,是与《红楼梦》整体框架相连,并且表现着整体框架的意义。《红楼梦》整体框架是由贾宝玉来源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置换为神瑛侍者又转世投胎成为贾宝玉进入现实世界的主线构成。现实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在讲述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神话的同一章,曹雪芹又讲述了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和甄士隐给“好了歌”做注解的故事。这实际上就是用“好了歌”及其注解象征现实社会,而“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象征的正是男权统治社会。这样,《红楼梦》第一回就展现了女娲补天所象征的女性主义与“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象征的男性主义的二元对立结构。而大观园与贾府的两个世界正是这一二元对立结构的移位。曹雪芹是在男性文化和女性文化对比结构关系中描写贾府和大观园的,贾府就成了男性统治力量的象征,而大观园也就成了女性主义文化的象征。而这个整体框架,也延展到《红楼梦》所有重要描写之中。林黛玉进贾府也是这种总体框架思想内容的表现。林黛玉进贾府不能做单独的欣赏和解释,而必须联系《红楼梦》的神话,联系由女娲补天神话和现实构成的二元对立结构进行欣赏和解释。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启功,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下引不再作注。
②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这个梦出现小说第82回,但是她对表现黛玉的性情、命运悲剧与前八十回是一致的。学界多有学者认为后四十回是曹雪芹的原著,如周策纵先生、高阳先生、白先勇先生、吴组缃先生、胡文彬先生、吴新雷先生、宁宗一先生、郑铁生先生等都持这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