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瑛
乡村文明孕育和造就了中国数千年的优秀历史传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乡村振兴是关键。十九大以来,文化振兴作为乡村振兴的六个推动点之一,其任务是通过发掘、传承、创新或再造,完成乡村文化的自省、自觉,进一步促进文化自信的塑造,实现乡村文化的当代价值。
笔者以对河北省广宗县砖窑村的贺号习俗复兴所进行的田野调查(1)2019年3月23日至27日,笔者与山东大学民俗学研究所的老师和同学,在张士闪教授带领下前往河北省广宗县进行田野调查。本文在田野调查报告基础上写成,特此致谢所有老师、被访谈人、村民和同学。为基础,通过描述乡村习俗在社会现实中的动态传承,探析当代乡村文化在国家政策与地方民俗互动下的重构、振兴路径,讨论地方精英与村民在文化振兴中的作用,以及乡村文化发掘重构所承载的地方文化认同、文化传承功能等相关问题。
砖窑村位于河北省广宗县中南部,隶属于冯家寨镇。砖窑村距离广宗县城5公里,西临邢临高速,东临广宗工业园区创业大道,交通便利。村里目前有约700户人家,2 700人,地域面积4 200亩,其中耕地2 680亩,沙荒土地1 000余亩,人均拥有耕地约1亩。砖窑村侯、吕、赵三个姓氏占全村人口90%以上,左、柏、蒋姓人口较少。该村除了种植小麦、玉米、谷子等粮食作物,还种植其他经济作物,副业以生产、加工自行车零配件为主。
传说,明代“靖难之战”后,赵姓祖先首先迁入此地,之后,侯、吕两大姓氏祖先相继迁入。其中,侯氏祖先率先在村里以烧砖为生计,砖窑村因此而得名。(2)本部分根据被访谈人侯之国2015年所写《砖窑村简介》(为寻根问祖,侯之国曾于2014年前往山西临汾市翼城考察)及对他本人进行的访谈撰写。被访谈人:侯之国,男,1950年生,砖窑村人,县扶贫办退休干部。访谈人:罗瑛、樊枫。访谈时间:2019年3月26日。访谈地点:砖窑村村委会会议室。侯氏家族为砖窑村旺族,在砖窑村繁衍生息600余年,名人贤士辈出。被访谈人侯书海持有的家谱记载,侯氏历史上出过的人才有廪生、庠生、秀才、武举、军工八品、国子监等,近代以来有文人儒士、革命烈士、南下干部、书法名人等,现当代有企业家、机关干部等。(3)被访谈人:侯书海,男,1946年生,砖窑村红白理事会成员。访谈人:罗瑛、樊枫。访谈时间:2019年3月26日。访谈地点:砖窑村村委会会议室。砖窑村的群众性文艺活动有舞狮、洪拳表演、玩花船、秧歌、年会、打醮、贺号、公益老年节等。砖窑村南面有菩萨庙,北面有关帝庙,每年正月初九是该村的修醮日,每年二月十九日菩萨生日也举行菩萨会。
贺号,也叫“鸿号”,即男性取“号(字)”后,亲友见榜贺之。张梦洲论述过:“鸿号曾经是河北农村中一件很盛大的民间活动,其主要任务是以村镇为单位,集体为成年男子取字送号。一个村通常三、五年举行一次,遇有天灾人祸就顺延,如抗日战争期间大都没有活动,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才重新恢复。这项活动既有相继性的纵向比较,又有邻近村镇间的横向比赛,因而组织得好坏和所取字号的质量,几乎成了衡量一个村和一代人文化素养高低的标志。”[1]此次对砖窑村贺号情况的田野调查,很大程度上印证了张梦洲所言河北农村贺号习俗的普遍性。这种现象无疑与河北紧邻国家政治中心、容易保存古代正统文化有关。
砖窑村贺号习俗的复兴正是在以上乡村社会文化之中实现的。
1.历史传统因素
《广宗县志》曰:“广宗人民,初多迁自山右,数百年来食德服畴犹有唐魏之遗风,兼以地处偏远,冠盖所不临,商旅所不经,故文明之输入甚微而淳朴之古风未漓,如冠婚丧祭仪节,岁时伏腊习惯,以及衣食住行状况,今皆兴与昔无殊。”[2]121又云:“冠礼久废,惟男子已达成年,则命以字,乡曲间且有亲友道贺榜之,通衢曰:某字某者,盖犹有古人既冠而字之遗意云。”[2]121砖窑村贺号习俗有着较长的历史,根据侯、吕、赵三个姓氏家谱上有号记载的祖先姓名推断,晚清至民国年间,砖窑村已存在取号习俗。1949年之前的贺号传统,目前只留存于老一辈口传记忆中,除了可以确定贺号习俗曾存在于砖窑村外,其他细节已然模糊。对于1949至1978年间贺号仪式是否存在,村民多表示没有或不确定。
对于贺号习俗的中断,老一辈觉得遗憾,年轻村民则因没有经历过之前的贺号仪式而无深刻感受。但年轻村民总是听老一辈人念叨,尤其相邻村庄陆续将贺号定为一年一度比较重要的仪式,加之基层政府正为了响应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而探索文化振兴之路,建设文化生活的宣传导向深入民心,村民们无论老少都认为村子的贺号传统应该延续下去。2019年1月15日,砖窑村举行贺号仪式。这是砖窑村40年来第一次举办贺号仪式。在此之前有明确记忆的贺号活动在1979年,老人们能回忆起当时的村支书是发起人和举办人。
2.经济发展因素
贺号习俗得以重新恢复,离不开该村经济发展。砖窑村在1996年曾被定为省级特困村,2000年初步脱贫。但当时贫困标准是人均年收入820元,2000年砖窑村人均年收入刚刚超过此线,并不能表明经济情况已然好转。广宗县到2010年仍然是贫困县。2012年以后,在国家的各类发展政策与精准扶贫措施大力支持下,砖窑村农业生产条件改善,水利等基础设施逐渐完善,人均1亩水浇地,80%的家庭都能加工自行车零配件,部分家庭作坊已发展成中小企业,全村人民致富奔小康步伐加快。在此之前,砖窑村村民忙着各自生计,并无过多的人关注传统习俗是否恢复。人们只有在生存无忧、生活富足时才会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文化建设当中,贺号习俗在此环境之下恢复也就顺理成章了。
3.村民集体需求与乡村振兴结合
对集体记忆来说,只要支持它的社会环境一直存在,它就会不断获得滋养,不断推陈出新,不断得到强化和丰富。[3]167贺号习俗在砖窑村历史上的积淀,已内化于村民的意识中。村民认为拥有字号是延续家庭传统与村寨习俗,是值得自豪的事情,也是一种荣誉,因而要求恢复贺号习俗,并积极参与复兴活动。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后,各界人士对乡村文化价值的再认识与再发掘,成为农村文化传统复兴的巨大历史机遇。近几年政府从各个方面推动乡村文化振兴,并提供相应的条件,这是乡村习俗复兴的社会大环境。文化振兴首要因素是人才。为此,学术界和文化经济界掀起了乡土文化精英讨论的热潮,乡村治理、文化建设和乡贤理论等成为近年社会学的热点。乡村文化振兴不但需要自上而下实施,而且需要从乡土社会中获得地方智慧。乡村振兴这一宏大的战略布局,必然带来乡村社会的重大变革。根据张士闪的观察,乡村社会中的民俗传统依然坚韧,并与国家设计之间形成一种相互平衡、调适的关系。[4]村民的集体文化需求与乡村文化振兴之间构成了和谐共振关系。
4.村寨文化精英与基层行政组织的积极行为
广宗县政协原主席李云豪是一个民俗研究者,他十分关注乡村民俗文化的振兴和发展,长期致力于乡村文化振兴工作,为广宗县十数个村寨的文化建设提供建议并推动实践。他积极为乡村民俗文化复兴、传承与发展奔走,是地方知名文化精英。调查中的几个被访谈人均对李云豪为贺号习俗复兴作出的努力给予高度赞扬。李云豪联系村里两位文化精英侯之国和吕增文,与村干部开会讨论,终于将砖窑村举行贺号事宜商定了下来。
在获得砖窑村村委等基层自治组织的大力支持后,砖窑村红白理事会牵头并组织实施贺号仪式的各个程序。调查中的几位被访谈人都是砖窑村红白理事会成员,他们将贺号习俗复兴看作为村民服务的重要工作。因此,贺号习俗的成功恢复,当地文化精英、基层自治组织均功不可没。
贺号活动大致程序有:报名、采字、本人同意、上榜公布、举行仪式。砖窑村2019年的贺号活动总共有34人参加。他们在过去一两年间陆续报名,侯之国和吕增文老师先免费替他们采了号。(4)附近一些村寨知识分子替他人取号,是收费服务,从几十元到几百元不等。被访谈人:关文德,男,1943年生,东安村(砖窑村邻村)村民。访谈人:罗瑛、樊枫。访谈时间:2019年3月26日。访谈地点:东安村。有些“号”经过多次修改。大家对号都比较满意之后,红白理事会将所有报名采号的村民召集起来,举行仪式并将所有“号”张榜公布。此次报名取号者吕元生说,被取号的村民集中后,有两个环节,一是宣布所有“号”,二是向本人解释“号”的意义。之后大家AA制去饭店吃饭,并把写着全部字号的条幅挂起来。
乡村文化是乡村社会中以农民为主体的文化团体创造、实践传承的物质、精神、制度、语言、符号等文化系统。农民在传统悠久的乡村生活中,形成了与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相适应的精神归属制度和娱乐休闲系统。乡村文化中最重要的精神制度是习俗,它不是条文章程,却是对农民生活影响最为深远的习惯性存在。
砖窑村贺号习俗的复兴,是地方政府、地方文化精英发掘和重整民间习俗,运用民间文化积极响应乡村振兴战略的结果,也是村民内在文化需求驱动的结果,是礼俗互动的体现。
礼俗概念,有着悠久复杂的历史文化渊源。有学者提出,礼指儒家推行礼治而制定的国家规章制度,即官方或士大夫上层文化系统;俗则是以民间风俗习惯为基础形成的民间文化系统,两者是人类学上大传统与小传统的区别。[5]张士闪指出:“在礼俗互动的框架中,民间文化是‘俗的存在’,而官方对民间文化的搜集整理‘提升’则是‘礼的生成’,两者相磨荡,最终体现了一种在国家治理视野中理解民俗、运用民俗的‘政教风俗观’。”[4]这里的“礼”,代表国家层面的政治文化制度,“俗”指民间自发形成的习俗传统。国家明确提出乡村振兴战略任务之后,国家治理方法与地方文化传统的互动发展,使礼俗互动成为必然。砖窑村贺号习俗复兴反映了基层治理者综合运用各方力量复兴民俗传统、重塑乡村文化及促进地方文化认同的过程。
贺号仪式是一种“通过仪式”。一个无字号的人,通过举行贺号仪式后过渡到有了字号的状态,新增加了表征他个人的标志符号——称呼,个体获得了文化赋予的转折。在社会生活当中,人们总处于年龄、职业、身份等生理和心理的过渡状态。正如范热内普所言,“每一个体的一生均由具有相似开头与结尾之一系列阶段所组成:诞生、社会成熟期、结婚、为人之父、上升到更高的社会阶层、职业专业化,以及死亡。其中每一事件都伴有仪式,其根本目标相同:使个体能够从一确定的境地过渡到另一同样确定的境地”[6]5。村民从申请取字号、三榜定字到仪式结束前,处于特纳所言的“通过仪式的阈限时期”[7]126,即处于一个尚未确定的边缘状态。仪式完成后,有了字号的主体和过去的自己不同,在村寨中也与其他没字号的村民区分开来。贺号仪式带来的转折是文化心理上的而非身体上的,因此是“不可见的”,仅仅是一种精神、心理上的新状态。村民被新获得的字号及其显示的文化象征符号所定义,新的个体认同和群体认同随字号的使用而产生。
按照村民所理解的字号的使用传统,字号的使用情况如下:(1)替别人写婚书或其他文书时,落款要写上自己的字号。(2)本人去世时,他牌位上、碑文上注明字号。(3)捐功德时,如果功德碑位置够写,可带字号。(4)给别人写结婚中堂对联时,或给结婚者送礼物时,要写“某某(字号)结婚之喜”。(5)做道场时,给谁做道场,请和尚、道士念经,要写他的字号。(6)写盟书时,比如金兰谱,双方都要留字号,将自己的姓名、字号,自己的子女姓名、字号介绍给对方,如果有介绍人,介绍人也要郑重写清姓名和字号。(7)契约文书,买地买房交易,中间人要写清姓名和字号。(8)状纸、起诉书等,身份证上的姓名万一重复,可以写上字号作为佐证。
砖窑村人见面称呼字号,让人倍感亲切与尊重。取字号的目的是让本人获得自我认同和他人认同,提升被人尊重的自豪感,进而实现村寨群体认同。古人的字是尊称,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行为,使用字号是人际交往中的一种通行礼仪。
砖窑村字号称呼中的人际礼仪包括:(1)晚辈一般要称呼长辈的字号,以表示尊敬。(2)长辈正常情况或正式场合尽量不叫晚辈的字号,调侃或开玩笑除外。(3)女性不参与贺号活动,也不称呼男性的字号。砖窑村的字号,如果加了“老”字,就只有晚辈可以喊。如被访谈人侯之国,字海德,只有他的晚辈可以喊“老海”,比他年长的人通常情况下不能喊。
字号在过去的官方文化系统(契约、文书等正式文件)中通行。字号不仅以郑重其事的形式出现,还规范了人际交往的礼仪,属典型的以礼化俗、习俗成礼。礼俗相交使这一习俗在河北地区流传至今,并在此范围内带来强烈的地域文化认同。
当然,取字号及使用字号实际上是一种地方性知识的展示,这又回归到小传统的表述范畴。字号的使用在当下社会中具有空间限制和场景限制。砖窑村人的字号获得本村人的接受后首先在本村使用。如果附近村寨也有贺号习俗,大家具有共同的地方经验和民俗知识,字号便可因互相称呼而传播。倘若砖窑村人离开了习俗相同或相近的河北,到无贺号习俗之地,因不存在共同的民俗经验基础,字号便无从使用,无法传播。字号的流通性受地域文化限制,字号所塑造的个体文化心理也难以获得跨地域认同。在全球化背景下,人口快速流动,当下户籍制度不允许个人拥有多个姓名,身份证成为个人的主要识别工具,人们已经很难真正做到“以字行世”和“以字代名”了。但这无损于字号依然具备塑造地方文化共同体的功能。
张梦洲认为:“在鸿号活动中,村民之间增加了交往,增进了友谊,对村镇本身来说也增强了凝聚力。活动中受益最大的还是那些参加鸿号的小伙子们,他们由不为人重视的‘小’字辈,忽然风风光光地跨进了‘老’字辈,自然增强了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心,从此会自觉挑起更重的担子。一个村鸿号也能轰动一方,特别是那些声势浩大的宣传庆祝活动,周边许多村镇的人都会来观摩和捧场,有些亲朋更是应邀而来,从这个意义讲,鸿号也为邻近村镇创造了友好往来的机会。”[1]贺号习俗作为民间礼俗规范着村民日常生活行为,塑造着村民的文化心理。
名字一直与文化共生共存,人的名字最能体现他所处时代的文化追求。中国人的命名取字,不仅受到儒、释、道等哲学思想的影响,还受劳动人民于贫穷中求富贵、于困境中求超脱的淳朴观念的影响。民间信仰和价值观念关系着他们在命名取字上的理想追求。
《白虎通义·姓名》说:“人必有名何?所以吐情自纪,尊事人者也。”[8]208又说:“或旁其名为之字者,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若名赐字,子贡名鲤,字伯鱼。”[8]211又说:“人所以有字何?所以冠德明功,敬成人也。”[8]213名用来表明性情,自我区别,名被他人称呼时表明的是自己尊敬地对待别人。字用来表明德行和功业,字被人称呼时表示的是受他人尊敬。也就是说,古人名与字分开,名用来给长辈称呼,表示尊敬地对待别人,而字用来给平辈或晚辈称呼,表示获得他人的尊敬。同时,名和字是相互解释和补充的。杨宽先生曾论述:“西周春秋时代的贵族,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即幼年取的‘名’和成年取的‘字’。幼年的‘名’由父题取,成年的‘字’是在举行‘冠礼’或‘笄礼’时由来宾题取的。‘字’的题取,需要在字义上和‘名’有联系,人们可以由‘名’而推想‘字’,由‘字’而推想到‘名’。”[9]182
取字习俗起源很早,《仪礼·士冠礼》曰:“冠而字之,敬其名也。”[10]139《礼记·内则》曰:“三月之末,择日,剪发为鬌,男角女羁,否则男左女右。……父执子之右手,咳而名之。”[10]395《礼记·檀弓上》曰:“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10]305婴儿三个月大的时候,父母所取幼名即为名,目的是供长辈称呼;长大成人后,同辈朋友不能再直呼其名,故而取字以供称呼,表示尊敬。
名、字相协互为补充在先秦便有了规范,号的出现晚于两汉。与名、字由父母尊长取不同,号可以自取,始于文人的自抒情志和自我表现。号可有可无,可随时变化,有随意性。“名、字、号”的取用在古代有十分清晰的界限,明清时期,字和号开始混淆。[11]但名与字的正统性、字与名必有联系,号的随意性及号与名、字不一定有联系这一点,始终是分明的。
砖窑村人的贺号实为取字,且延续着古人的取字传统,即,字对名有所补充和解释。比如,被访谈人侯之国,字“海德”;侯书海,字“明礼”;侯之慧,字“通晓”。由于冠礼到唐朝时已不复流行,(5)“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参见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载《柳河东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42页。所以后世取字也就不再和冠礼相联系。从先秦时只有贵族、士人方可取字到明清时期三教九流普通平民百姓皆可取字,取字在中国社会越来越普遍。因为惯例必须随着时代与人们的需求不同而发生变化,砖窑村对报名申请取字号的人没有年龄要求,这是砖窑村灵活复兴传统的方式。如果报名人的父亲也没有字号,那么报名人取字号时要顺带请采字人帮自己父亲取一个,以示尊敬。
砖窑村此次取字有以下特点:(1)继承了名与字相互补充阐释的传统惯例,女性不在取字之列。(2)古代取字多与冠礼、成年礼相联系,冠字后成婚。为适应当下形势需要,砖窑村取字号不限制年龄与婚否,婚前婚后、二十余岁至五六十岁均可以取字。(3)结合现实需求,制定三榜定字的采字方法。(4)为了表示对家中长辈的尊重,年轻一辈取字号时还要附带帮其长辈取字号。这些是村寨精英经过深思熟虑、灵活变通的创新之举。在传承乡村文化之时重构其形式,目的是为了适应当下贺号有中断的实际情况。
在整个贺号习俗中,女性不能加入到采字号活动中。“男女异长。男子二十,冠而字。父前子名,君前臣名。女子许嫁,笄而字。”[10]283先秦时期贵族女子及笄礼后取字便可嫁人了,与男子的冠礼对应。随着封建专制与儒家思想逐渐被强化,其后的历史社会中,只有部分贵族官宦女子或知识女性可以取字号。如唐朝的公主都有字。又如蔡琰,字文姬,又字昭姬;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有字号的女性在历史长河中屈指可数。宋代封建礼教达到顶峰之后,女性的社会地位愈益卑下,民间女子婚后被冠夫姓成“某某氏”,连名亦不复留存。砖窑村未改变有案以来女性不取字号的传统。
关于取号的依据,被访谈人整体看法一致,认为号要为名增添光辉。被取号者一般对自己原来的名字不太满意,有些人小时候可能有“脏名”,有些人过去遭遇了不顺心之事,运气不好。他们希望通过取字号来改变原来的情况,使后面的生活更如意。取字号的依据如下。
第一,依据名与字相匹配原则取字。名和字相互阐释、引申、补充、正反相合皆可。砖窑村两位采字老师侯之国和吕增文,非常注重名与字的相互表述。如吕增雨,字“润田”;侯怀顺,字“通达”;侯之宽,字“广阔”。江绍原认为:“我们至今犹受名字相配说的支配。例如我本名绍源,字澄甫;后因避讳改名绍原,字亦变为诚甫。杨振声,字金甫,是个更恰当的例(成语:金声玉振)。”[12]3
第二,依据五行等民间知识取字。比如村民侯怀磊,通过“五格剖相”发现此名缺木,名字里石头太多,故起字“木村”。
第三,尽量不取生僻字,不能给人坏的联想。比如吕元生,原来取字“春屮”,因屮(植物生长之意)不常用,一般人认不出来,后改字为“春华”,与“元生”相辅相成。侯怀影,先前采字“香尘”,但因可能会被理解为“香灰”,所以重新采字“美斋”,即美好的斋堂,而且比“香尘”雅致。
此次砖窑村贺号采字实行“三榜定字”。砖窑村村民报名申请采字后,两个采字的老师在一起,针对同一个人,各自取一个字,这就是第一榜。第一榜里面同一个人有两个不同的字,用大红纸写了贴在街上,报名人自己去看是否适合自己,特别要跟自己朋友、老人、子女比较,是否有冲突。第一榜张贴实际是要征求被取号人的意见,他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觉得不适合可要求另取。在征求本人意见后确定一个或重取一个,这是第二榜,但不能以之为准,因为亲友之间、家谱上可能有相同的,查验之后若有重复,还得再换。另外还有一点是砖窑村特别注意的——那就是要为附近几个村贺号的人考虑,比如两个人的字里都有“双”,为了避讳双字,他们两个人可以商量,一个叫老双,一个叫老全,或者一个按字的首字叫,一个按字的末字叫。这些问题解决了以后,第三榜就可以确定下来并公布了。这便是三榜定字。
由于砖窑村40年来第一次举行贺号仪式,因此本次活动没有“温号”环节。过去一般都是“温号”与“贺号”并存。温号即公布新取字号名单时,上一批字号名单也一并张榜公布,目的是为了方便记忆和比较。
乡村文化传承不是简单地复兴文化和保留文化,它包括文化变迁或重构。文化总是在新的历史阶段产生新的形式和意义,无论是风俗习惯还是信仰行为,只要人们接受并实践,它就存在。因此,文化传承包括人们对传统文化的重新认知、培育、阐释或再创造。《礼记·王制》中说:“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10]333各处乡村的气候环境不同,衣食住行皆有差异,政府治理也不能轻易改变适宜当地民众生活的风俗习惯。只有让村民生活在他们自己的文化习俗当中,农村社会才能稳定和谐。砖窑村贺号在村寨文化精英的认知、阐释和重构下,体现出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特点,包含着当前时代背景下的取舍与构建。砖窑村贺号习俗的复兴,是重构式的文化传承。
贺号习俗的复兴是乡村建设方略与地方民俗系统互动的结果,地方社会的内部延续性、仪式和文化传承,以有序的社会结构组织为载体,村民、乡村文化精英、基层行政共同参与到乡村文化习俗的创新性继承中,体现了中国社会的礼俗相融特性。贺号的过程与效果都具有地方性,其传播也不能超越地方人际网络。贺号作为地方文化习俗是当地村民们的精神家园,重塑了村民们的地方认同和文化认同。砖窑村贺号仪式为提升村寨凝聚力和规范本村的人际交往起了积极的作用,为乡村文化传承和重构提供了一种有效途径。
取号选用吉祥、典雅的字词,目的是以字喻人,将人与寓意美好的文字联系在一起,以表征村民的人格美、精神美、人情美和心灵美,这是一种使生命向上的文化活动。梁漱溟曾说:“最好的文化是增盛人的生命活动的文化;反之,最不好的就是那减低阻碍人们生命活动的(文化)。”[13]369贺号活动中蕴含的礼俗观念和正统文化知识、使用中的人际礼仪规范,体现了中国社会礼俗互动的文化特质。贺号活动为乡村年轻人提供了理解中国古代命名礼俗的途径,引领人们积极进取,追求美好生活。其限制在于字号只能于小范围人际交往中流行,在跨区域或非地方性社会交往场景中不能体现其文化特色,含有男尊女卑思想,不符合当代社会的男女平等要求。
总之,贺号习俗活动促进了乡村文化振兴,但在新时代社会背景下也面临诸多困难。乡村人才,乃乡村文化振兴的关键要素。本文中所访谈的乡村精英大多年事较高,村寨年轻人在现代教育的培养和塑造之下,以后是否有能力继承老一辈所持有的民间文化传统,使贺号习俗得以长久延续,是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