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娟
(嘉兴学院 平湖师范学院,浙江平湖 314000)
回顾中国近代美术史、近代教育史可发现,多位嘉兴籍文化名人位列其中:王国维,首次将现代教育中的美育概念引入中国;李叔同,首次引入现代美术教育的课程与教学,最早展开现代美术教育实践探索;丰子恺,创设我国第一批单设美术教育专业的师范学校,将美术教育由一门学校课程转变为一个正式专业;张元济、陆费逵,分别创办了近代中国两大出版巨头——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及时出版了大量的新式美术教科书,为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内容基础。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以他们为代表的嘉兴籍文化名人群体自觉肩负时代使命,以学校、期刊、学会、出版社为中心,集聚并培育了近代中国第一批传播并践行现代美术教育的教育者,为中国美术专业、美术教育事业的发展贡献了巨大力量。
本文考察嘉兴籍文化名人群体在中国美术教育现代转型中的实践历史,以期为美术史、美术教育史以及嘉兴本土文化历史补充一幅新的历史图景。
画院与师徒制是我国传统美术教育的经典范式,它与中国传统政治体制与文化教育体制相适应。近代以来,传统美术教育模式受到西学冲击,中国的美术教育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革新。1902年,清政府颁布《钦定学堂章程》,规定“高小”以上课程中设置“图画科”;次年,又颁布《奏定学堂章程》,修改为“初小”也应设置“图画科”“手工科”两科或其中一科。[1]这是美术课程首次登入中国的学校教育制度中。虽然“图画科”“手工科”的课程内容与现代美术教育课程有很大区别,但中国传统美术教育的经典范式已被解构:由代代相传的师徒相授转型为以现代学校教育制度为基础的培养社会所需美术人才的模式。中国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已势在必然,此种大革新急需可以支持改革的美术理论、思想,为探索如何转型指明方向。
早在1901年,王国维翻译日本学者的《教育学》时,就使用了“美术”一词:第三期之想象为至大至要之物,或现而为美术、为信仰,又使智力与感情结合,亦在此时期之想象力也。[2]据考证,这是近代中国首次在教育学术讨论中使用“美术”一词,并将美术与宗教并置,认为宗教和美术是救治精神世界困境的两个最重要的方法:“兹二者,尤我国今日所最缺乏,亦其所最需要也。”[3]259他认为,宗教是关涉未来的感受,而美术则是关涉现在的感受。所以,要救治时人精神世界的贫乏,“必使其闲暇之时心有所寄”;[3]259而关涉现在的美术则是最恰当之选。王国维对美术的阐释受到西方美学思想的影响,他是把西方美学思想传入中国的第一人。[4]259王国维深受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美学及教育思想的影响,从阅读和翻译西方哲学思想哲学中认识到美育对人的价值。1903年,王国维提出,教育要培养“完全之人物”,使人在知识、意志、情感等方面达到真善美的理想境界。其中,美育有着十分显著的重要性。1904年,王国维在《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中论述:“美术之知识全为直观之知识,而无概念杂乎其间。故叔氏之视美术也,尤重于科学。”作为近代中国最早引入西方美育思想的学者,王国维赋予美育以独特的地位和价值,不仅强调美育对人的价值,将美育与宗教并列,进而还提出美育代替宗教,[5]强调美术作为美育重要学科的必要性。这些现代美术教育思想的传播为近代中国美术教育的转型奠定了十分重要的思想基础。
在王国维翻译与引进日本教育著作及西方教育哲学思想的同一时期,就读于日本东京上野国立美术专门学校学习西洋画的李叔同,翻译了在中国美术教育现代转型进程中有里程碑地位的《图画教授法》,为中国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可以指导实践的教育学知识体系。1905年12月,李叔同在留学生创办的《醒狮》杂志上相继发表了《图画修得法》和《图画修得法续》。这两篇文章编译自东京柿山藩雄与松田茅同合著的《普通教育之图画教授法》,是专供日本小学教育的教材。李叔同受该书启发,感受到这正是当前中国急需的美术教育知识。他在编译这两篇文章的绪言中写道:“如今事关图画教授大革命之时机已成熟,余辈应肩负图画教育前途之大光明之一闪。”[6]《图画教授法》为近代中国引入了现代美术教育方法,加上李叔同回国后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美术教育中将现代美术教育方法落地实践,他被称为“引入西式美术教育方法并实践的第一人”[7]以及“中国美术教育的启蒙学者”[8]25-26。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丰子恺,深受老师李叔同的影响,致力于现代美术教育知识的普及。1919年毕业后,丰子恺与同为李叔同学生的吴梦非、刘质平、周湘等共同发起中国第一个美育研究团体——“中华美育会”。该会联合全国艺术工作者和中小学艺术教师, 共同推进艺术教育。创办了中国第一本美育学术期刊《美育》,宣传现代艺术教育的思想与理念。丰子恺在《美育》上发文指出:“我是一个图画教师……中国现代普通学校艺术科,都不奏它的效果。这恐是因为办学人和艺术科的误解的缘故。”[9]25他继而在后文中阐释,“误解”主要在于两点:其一,对美术教育的意义认识不清楚,导致认为美术教育不重要,以致认为“艺术仅仅是科学的补助”之类的;其二,对美术教育的目的存在误解,也导致学校课程教学偏离了美术教育的本旨,学校教师只以会画、会唱为最高目的。丰子恺发表了一系列批评学校美术教育的文章,对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发挥了理念引导的作用。
为宣传现代美术教育的理念,丰子恺直接翻译了不少西方美术教育的相关著作。他在翻译德国闵斯特堡的《艺术教育的哲学论究》的序言中指出:“这是艺术教育底最根本原理。有志艺术教育者当稍留意罢。”丰子恺十分认同闵斯特堡关于科学与艺术之关系的理论,认为科学教人以关系,抽离于事物,艺术则通过事物发现真相。[9]26他常以此理论批判时人将美术教育看作科学课程或其他课程附属品的通常看法。他在翻译德国恩斯特·韦伯的《教育艺术论》时受到启发,进而提出“大艺术科”“小艺术科”的观点。德国艺术教育运动的先驱朗格和李希德华尔克的艺术教育观点也时常在丰子恺的文章中被提到。丰子恺由阅读翻译国外的学术著作,到接受、理解并传播着现代美术教育的理念,为当时的美术教育界开拓了眼界。此外,他还经常撰文针对大众传播现代美术教育的基本常识,启迪大众审美。在当时的《美育》《人间世》《中学生》《东方杂志》《教育杂志》《新少年》等杂志上,经常能看到他普及美术知识、展开美术教育的文章,如《工艺实用品与美感》《美术的照相——给自己会照相的朋友》《西洋画的看法》《对于全国美展的希望》《无用的绘画——告一般入场者(一)》《看展览的眼睛——告一般入场者(二)》《艺术趣味》《深入民间的艺术》等。[9]25这类文章纠正了时人对美术的误解,引领大众理解美术教育对人之发展的重要,在近代中国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中起到了正面引领的功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陈原在回忆录中记述道:“我至今知道的西洋画知识,多半是从丰子恺先生的几部书中得来的。”[10]叶圣陶也回忆道:“子恺兄为普及音乐绘画等艺术知识写了不少文章,编了好几本书,使一代的知识青年,连我这个中年人也包括在内,受到了这些方面很好的启蒙教育。”[11]由此可见丰子恺对现代美术及美术教育普及所作的贡献。
清政府在“壬寅—癸卯”学制中规定开设的“图画科”“手工科”,开启了中国美术教育现代转型的篇章。这一改革完全模仿日本教育制度而来,中国传统美术教育中并无此两科,各级学堂中“无老师、无课程、无教材”成为突出难题。为解决这一难题,国内首所可培养美术师资的学校——两江师范学堂,都只能高薪聘请日本教员加以应对。据考证,两江师范学堂每年聘请日本教员的支出经费占学堂全部支出的23 %,足见该时期新学堂、新课程中缺乏本土师资之窘迫。这一现象在以李叔同为代表的第一批留日学生归国后得到了缓解。
1910年,李叔同归国担任美术教师,成为留日学生中归国从事艺术教育的第一人。[12]他先是担任天津北洋高等工业专门学校图案科主任教员、《太平洋报》文艺类编辑等职务。1912年,在经亨颐的邀请下担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美术教师。该时期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是有名的“新型学校”,学校的艺术课程在近代中国开风气之先,具有重大影响。同是留日归国的校长经亨颐,十分赏识李叔同关于“器识为先”、以美育促进学生的全面发展等教育主张。因此,李叔同关于美术教育的构想在该时期得以落地实施,创设了中国美术教育史上的诸多“第一次”,极大地推动了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
李叔同敢为时代之先,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首开现代美术教育课程“人体写生”,提出“因研究裸体,凡美术上最重要之线面皆备,故研究裸体后,或学正统之美术,或学应用之美术,皆可惟意所适”[13],完善了该时期“图画”课程体系。经过一年多基本训练,在学生已初步掌握了绘画的一般技能后,李叔同对学生说:“我现在慎重地告诉诸位,为了正规地科学地学习绘画基本功,更准确地说,为了掌握人体结构,今天我们在这个教室里进行裸体写真!这在我们中国破天荒第一遭,具有历史意义!现在请大家等一下,我去把模特儿领出来。”[14]这是中国美术教育史上具有标志性的事件,意味着具有现代美术教育理念的课程正式落地,不仅带来了巨大的教育影响,也带来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成为推进美术教育现代转型的重要事件。李叔同将现代美术教育课程引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课程教学中增设了诸多现代美术课程内容。丰子恺回忆老师李叔同在教木炭石膏模型写生时,如此记述他与同学对新课程感受:“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像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摹。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芦呢?”[9]7-8由此可见,李叔同教授的写生课程在当时的美术教育中是新课程,学生都对此非常陌生。此外,李叔同还首开了《西洋美术教育史》,由于无相应的课程与教材,他自编课程教材向学生介绍西方的美术历史。李叔同的系列美术教育实践可谓是开创了美术教育现代转型的实践篇章,将他在日本留学时期接触到的美术教育思想在中国大地上落地实践了。
丰子恺、吴梦非、刘质平创办的上海专科师范学校,设高等师范科和普通师范科。高等师范科培养中等学校艺术师资,设置图画音乐部、图画手工部;普通师范科培养小学艺术师资,图画、手工、音乐均为主课。该所学校是现代中国第一所私立艺术师范专科学校,由丰子恺创设的美术教育方面的课程设置与教学形式完全仿照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方法和理念。由于当时还没有系统的课程和教材,丰子恺还以他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时的木炭画作为任教学校课堂教学的范本。[15]有所不同的是,丰子恺在高等师范科中设置了图画音乐部、图画手工部。这意味着,在中国学校教育制度中,图画科由一门课发展成了一个学科体系,现代美术教育体系的创设又推进了一大步。
李叔同、丰子恺等开创的新式美术教育模式,实实在在地培育了一批人,又影响了一批人。两所学校培养的学生,均成为近代美术史、美术教育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开设中国第一个私立美术专业学校的刘海粟,因首次在美术教育中启用女性模特儿,被人称为是掀开现代美术史重要一页的美术教育者,他以一句“近代人中,我只拜服李叔同一人”[16]42-45表达了对李叔同的敬仰之情。
当美术正式成为一门学校课程后,编撰新式美术教科书的需求被急速催生。当时,我国虽出版了不少中国画技法、绘画赏析、画史论著等书,但极少有关于西方美术的文献典籍。此时,中国传统的美术教育中并无前例可循,而西方美术教育体系不主张以教科书、范本的形式来教授美术课。[17]因此,也无可直接翻译的美术教科书。没有可供参考的教材,美术教育的转型如何展开?美术教育的种种价值如何落地?此时,分别由嘉兴籍文化名人张元济、陆费逵创办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根据学制变革及时编撰出版的一套又一套新式美术教科书,为中国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十分重要内容基础保障。
商务印书馆自1903年就开始着手编撰《最新教科书》,这套教科书是中国第一套具有现代意义的教科书,是第一套按照国家学制(1904年,癸卯学制)编写,由各学年学期、各学科分册组成的系列教科书。[8]1531904年实施癸卯学制时,商务印书馆已经完成了这套教科书的出版与发行。按现存的资料做不完全统计,(1)以《中国近代中小学教科书汇编:清末卷 美术、手工、家事》为基础,补充笔者自己收藏整理的近代中国美术教育史料。商务印书馆在这期间陆续编辑出版的美术教科书有:1905年,《初等小学习画帖》8册;1906年,《毛笔习画范本》8册;1908年,《铅笔习画帖》4册;1908年,《小学手工教科书:初等教学之部》1册;1908年,《小学手工教科书:高等小学之部》1册。这些美术教科书是近代中国第一批为现代学制编撰的教科书,也是美术教育进入学校课程后的第一批教科书。不仅让从未接触过现代美术教育的老师与学生有书可循,更为美术教育现代转型的落地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内容基础。
中华书局成立于1912年,陆费逵早在1911年即开始着手准备中华民国这一新政权所需要的教科书。民国成立后,重建各项教育制度,禁止使用清政府时期编撰的中小学教科书。中华书局率先推出符合新政的教科书,迅速跻身出版业第一梯队。据现有资料的不完全统计,中华书局在该时期编撰出版的美术教科书如下:1912年,《中华初等小学毛笔习画帖》;1913年,《新制中华初等小学毛笔习画帖》《新制中华高等小学毛笔习画帖》;1914年,《新编初等小学毛笔习画帖》1924年,《初级图画课本》;1927年,《新中华工用艺术课本》;1932年,《小学美术课本》等。商务印书馆在中华民国成立后也作出了及时调整,随后也推出了适合新政的中小学教科书。据不完全统计,其中美术教科书有:1912年,《共和国教科书·新手工》;1913年,《铅笔习画帖》;1918年,《新图案》;1920年,《新编图画课本》;1923年,《新学制工用艺术教科书》;1926年,《新学制形象艺术教科书》;1928年,《新时代工用艺术教科书》;1934年,《复兴教科书·美术》等。
此外,丰子恺在担任开明书店编辑期间,编撰出版了大量的美术教育类书籍,对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作出了重要贡献,如出版了《子恺画集》《西洋美术史》《护生画集》《西洋画派十二讲》《绘画与文学》《漫话的描法》等。由丰子恺作插图、叶圣陶编辑的《开明国语课本》于1932年6月一经出版,便取得了巨大成功。这套国语课本以丰子恺简单灵动的漫画入课本,特征鲜明,至1949年已重印40多次。深受市场喜爱。通过这种特殊的传播渠道,也使大众了解并接受现代美术的理念与形式,一定程度上助力了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
从20世纪初商务印书馆出版第一本现代美术教科书《初等小学习画帖》开始,到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出版的“工用艺术教科书”“形象艺术教科书”之类的美术教科书,都可看到现代美术教育的转型轨迹。这两家近代中国的出版业巨头,源源不断地为新教育、新学制出版新式教科书,其所出版的各级各类学校所用的美术教科书,亦为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提供了重要的内容基础。
美术教育的现代转型在近代中国“西学东渐”的进程之中似乎是历史必然,但当我们去描绘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为之所做努力时,不免感叹,如若没有他们的思考与探索、努力与挣扎,今天的美术教育会是何种模样?上文所列的嘉兴籍文化名人群体,他们有的侧重在理论层面思索,将西方哲学、教育学、美术教育理论引入近代中国;有的侧重向大众传播现代美术教育,普及美术常识;有的通过创作艺术作品,启迪大众审美;有的侧重在实践层面努力,为近代中国创设适合现代美术教育的美术课程、美术教学方式,编撰体现现代美术教育的教科书……嘉兴籍文化名人群体,其突出的人格特征便是年少即肩负时代使命,将改变国家命运、大众命运作为自己事业生涯的奋斗目标,在国家存亡之际,选择投身美术教育行业回报国家之需求,他们对近代中国历史、美术教育历史的贡献以及对当下美术教育的影响值得更多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