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梅
(红河学院 新闻传媒学院,云南蒙自 661199)
从文化文明来看,中国的农耕文明相比游牧文明具有更深的依乡恋土情节,更加渴望血缘地缘依靠的伦理观念。从历史来看,“乡愁”的媒介呈现首先是在文学作品中作为一种情感的表达而存在。比如,在古代《诗经》《乐府诗集》等诗歌作品中就出现过对故乡、国家的离情别恨,唐宋边塞诗中对故乡的思念等主题。近代诗人余光中用诗意的语言,把抽象的乡愁具体化,并且成为中学语文教科书中的名篇,反复咏叹。随着时代的发展,“乡愁”在当代中国有了别样的涵义。现代化的发展,城镇化和城市化带来的人口流动和乡土变迁问题,使人们的乡土寄托表现为向往传统村落的生态文明,追求具有乡土味的和睦关系,同时让乡愁情感有了丰富的时代特征。2013年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城镇化要“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1]。“乡愁”进入国家政策话语体系,与与城镇化、生态环境同时联系在一起整体思考,从而为解决“乡愁危机”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
在滇南边疆,城镇化发展带来的乡愁无处寄托,催生了乡村文化空间的乡愁构建。乡村空心化,留守乡村的儿童、老人、妇女成为村民主力。大量农民外出务工,故乡成为回不去的故乡。原云南省委书记陈豪2018年率队到红河州调研时,提出“要重视村史室建设,留住美丽乡愁,教育年轻一代,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2018年,红河州制定印发《关于开展村史室建设的指导意见》,实施村史室(墙)建设“百千工程”。各县市在每个乡镇选择1个村委会建设村史室,以实现传承文明、记录历史、凝聚人心、启迪后人的目的[2]。截至2020年10月,云南省红河州蒙自市已完成如下七个村史室:西北勒乡朵古村村史室、芷村镇查尼皮村村史室、冷泉镇龙古塘村村史室、新安所镇大沙地村村史室、鸣鹫镇大永胜村村史室、文澜街道玉屏村村史室、雨过铺街道长冲下寨村史室。
通过对蒙自市的上述七个村史室进行实地调研和查阅文献资料,以及对相关人员的访谈,在叙事理论的视阈下,探讨村史室作为一种“空间叙事媒介”,在传播乡村文化,促进乡村文化整合,提升村民文化认同等方面的功能机制,为新时代蒙自市各乡镇的乡村文化传播提供新路径。
20世纪60年代,叙事学作为一门学科首次被法国文艺理论学者托多罗夫(T.Todorov)提出,这一时期的叙事学也被称为经典叙事学或结构主义叙事学,其理论来源为法国结构主义哲学思想,旨在从整体结构入手,探究叙事文学作品的叙述结构、叙述次序、叙事方式等等。叙事是某人向别的人,在某种场合,为某种目的,讲述对于某人或某事发生了某些东西,是“有目的的(purposive)”“多层次的交流(multileveled communication)”。[3]基于经典叙事学,以及当代社会科学学科交叉融合以及空间转向,叙事的含义超越了静态的文字文本,成为为一个涉及符号、故事、方法、传播、阐释、空间、实践的整体描述与传播实践行为,将叙事视为人类的一种重要的传播实践。神话、小说、历史、传播媒介、博物馆等各种真实或虚构相关的再现形式,都涉及叙事理论的研究。在西方学者列斐伏尔、福柯等人的带动下,国内外学者也开始将目光投射于叙事中的空间维度,提出了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问题。
国内学者孙玉芳认为,作家的“叙事”与博物馆的“展陈”有较深层次的同一性[4],博物馆的策划、组织和实施也是一个创造性地“讲故事”的过程。博物馆不是物件的陈列与堆砌,当代博物馆通过空间叙事跳脱出自然历史的“时间性”,展现出新的联系、新的秩序、新的权力。博物馆是与物、与人的“总体化秩序”的缩影重构相对应的权力和知识的场所[5],在“总体化秩序”的文化空间中,文化叙事铺陈开来。当下在党和国家政策指导下应运而生的村史馆(室),从分类上来讲属于博物馆,同时也是一种信息传播的媒介,它通过展览陈列来“讲故事”,讲村史,其中的叙事内容和方式亦可以用叙事学的理论所解读 。
叙事的节奏与情节顺序是指叙事情节编排往往是有一定规律的逻辑组织形式,富有逻辑的叙事情节和顺序能增强叙事内容的吸引力。犹如影视艺术中的“蒙太奇”手法,通过不同的情节安排顺序呈现的故事多元性。在村史馆的空间设计中,通过一定逻辑的文本、物件排序方式也会呈现出多元的效果,比如正叙、倒叙、插叙等。在7个村史馆中,主要还是正叙的情节顺序,对乡村历史、发展、未来展望进行线性的展线组织。比如查尼皮村史室包含“历史沿革”“历届书记”“发展综述”“未来展望”的陈展结构,朵古村村史展示按照“历史沿革”“村庄概貌”“发展综述”“未来展望”等部分依次展出,大沙地乡村记忆馆从“村情由来”“历任干部”“衣食住行信的变化”,国家和乡村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当下的强起来,体现出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长冲下寨村史室也从“历史沿革”开始,到“树信心 未来更美好”结尾。这种线性叙事突出了村史馆(室)的历史时间的特征,通过“审视过去历史”以期“指引未来发展”,从而告诉人们,“乡愁”并非消失了,只不过乡村中的“愁苦”不断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正向的“未来式的幸福”。
在村史室中,叙事内容和媒介多元。除了文字以外,叙事媒介还包括其他符号象征物,比如从村民家中收集到的过去的照片,统计数字图表,毛主席纪念章,政府颁发的奖牌奖章,还有缩微模型,比如大沙地村的农家日常生活室内场景的缩微模型,以及鸣鹫镇大永胜村村史室中反映农村人畜共居的缩微模型等,这些象征物高度抽象地再现了过去乡村的政治、经济、生产和生活,使得村史室成为一个高度浓缩的“乡愁”符号空间。此外也包含一些老物件,真实再现了过去的生产生活,比如蒙自地区传统农家生活生产器具犁、耙、织布机、葫芦瓢、背箩筐、簸箕、牛车、石磨等。也有反映时代变化的黑白电视机、老式自行车、BP机、电话机等等。村史馆的建设中,通过向村民收集曾经使用过的生产生活用具、老物件,放置在馆藏空间,注明物品的展示者姓名以表明“物品曾经的主人”,赋予了“物”和“人”真真切切的关系属性和情感印记,能够关联当地居民共有经验,营造具有“熟悉感”的氛围,从关系角度借物叙事体现“身份认同”。笔者在长冲下寨村史室调研过程中,一个66岁的村民指着村史馆中的一个地契说,这张民国二十一年的地契来源于他家祖辈。由此,在一个个村史室中,虚实交错地通过符号表征、实物陈列,让人有了传统与现代农村的沉浸式体验,拉近了物和人的距离,更拉近了当下与过去的距离。
在蒙自的七个村史室中,叙事的主题突出了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性和现代性。查尼皮村村史室历史沿革的时间轴重点突出了1928年10月在查尼皮召开的中共云南第一次代表大会,以及同年9月在查尼皮建立的查尼皮游击队——中共云南党组织领导的第一支游击武装,并且这一部分主题名称为“前世传奇”。也突出了1958年以来的历届村主任、村支书。可以看出在历史时期分区上主要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叙事为起点,重点叙述了在中国共产党带领下乡村的发展变化。在大沙地村史室中有一个“站起来 富起来 强起来”的主题版块,分别阐释了不同历史时期中国的发展变化。在7个村史室中,都有介绍历届村支书村主任的章节,都有记录政府表彰的荣誉墙,这些主题勾连了国家与乡村,突出了乡村基层治理以及农村现代官僚体系建设的成效。除此以外,通过现代性叙事与政治叙事的互嵌,大量的政策词语的引用和本地化处理,绘就了一幅以革命为起点,不断现代化的乡村政治生活图景。现代性给乡村带来了经济的发展,也带来了生活方式和观念的改变。在笔者调研村史室的过程中发现,这些村史室尽管建设在乡村,但是室内异常干净,这里的干净主要指尘土少,没有垃圾,物品摆放井井有条。
在调研长冲下寨村史室时,由33岁的村小组长给笔者介绍村史馆,当天,他刚从村外赶回村来,他骑着摩托车,背着一个电脑包,包上别有几支笔,他说:“我刚刚去取在网上买的花苗去了。”可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有知识和文化的现代“中坚农民”,他们留守农村,正值青壮年,参与乡村建设和乡村治理,正是他们,也给乡村带来了希望。
在这些村史室的建设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村史室文字图片资料的来源问题。制作过程中,内容搜集主要模式是在各级政府机构主导下,号召乡村精英(乡村教师、历届村主任等)共同参与,搜集乡村村史资料,包括村民口述、文件记录、老照片、老物件等。对于这些文字、物品、图片,村民在不涉及自身经济利益时是比较乐意捐到村史室的,因为老物件一般不再参与现代农村生产生活,摆放到村史馆后,物品旁边还标明了老物件曾经主人的姓名,构建了村民“怀念过去”的情绪维度和自我身份的认同,并且转化为一种引以为豪的社会文化荣誉和威望。笔者在大沙地村调研过程中,一位60多岁的女性村民便如是说:“这个BP机是90年代我家的第一个BP机,当时都没有几个人能用得起,因为太有纪念意义了,我就留到了今天。”可以看出,BP机在当时属于奢侈品,代表着当时一种较为“体面”的身份,保存下来成为一种身份的印证和记忆。在大沙地村史馆建设过程中,新安所镇政府与红河学院人文学院达成校地合作协议,共同开展“乡村记忆:大沙地社会实践”,将学生的社会实践课程融入大沙地乡村记忆馆的建设过程。师生共同参与,深入大沙地每个家庭中围绕“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主题,进行采访写作,挖掘乡村故事,产出访谈资料、图片等成果,同时由广告学专任教师和学生共同设计、施工,最终建成了大沙地乡村记忆馆。此外,红河学院这一师生团队还对朵古村村史室、鸣鹫镇大永胜村村史室进行了设计施工。在其他诸如长冲下寨村史室、冷泉镇龙古塘村村史室、冷泉镇龙古塘村村史室的建设主要是采用党政引领内容搜集,广告公司进行设计施工。资金来源主要是镇政府(及)以上的财政支付,文澜街道玉屏村村史室、雨过铺街道长冲下寨村史室的建设资金有一部分来源于村民捐款。
村史室建成后,主要用于提供各级政府、领导、机构单位的参观来访。平日不对普通村民开放,也很少自发性的乡村公共文化活动。七个村史室的调研过程中,笔者每次到达门口都是大门锁闭。村史室钥匙的保管通常保管在村领导手中。朵古村和大沙地村村史室钥匙则为了参观来访者方便,放在附近小卖部中。可以看出,“小卖部”在乡村政治经济生活中已经被赋权[6],为乡村基层文化治理提供了一种可能。大沙地村史馆参观记录本上显示,2018年5月以来,共19个单位,212人参观,主要为省、州、市、乡镇政府机构、红河学院部门及领导、媒体等。在长冲下寨村史室参观留言本中,有周边县市单位的党支部村史室开展主题党日的活动的记录。
可以看出,村史室中的乡愁已成为乡村文化治理的一种“媒介”。从地方政策初衷来看,根据当地政府相关文件如2018年《关于开展村史室建设的指导意见》、2019年《蒙自市“5+1”文化扶贫工作实施方案》等,村史室建设实施的“百千工程”,旨在突出新旧对比反映村庄变迁,让群众更加懂得美好生活是在党领导下取得的,把村史室建成集“存史、资政、育人”等功能于一体,起到传承文明、记录历史、凝聚人心、启迪后人的目的。在村民参与方面,村民参与空间建设,主要在于资料物件提供,也参与空间管理,但也仅限于被赋权的信息集散地——“小卖部”中,村民作为实践主体的空间使用活力并不高。村史室这一空间更多地是被政治主体、学术主体所使用,凸显出工具性、行政化、产业化。乡村文化与政治经济等其他社会实体的互嵌程度高,在乡村起到了一定的文化传承和文化治理功能,但也缺乏乡村文化、乡愁中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部分。
通过对滇南中心城市蒙自的七个村史馆进行叙事学的空间文化分析,可以看出,小小村史室(馆)确实发挥着不小的文化和社会功能。通过自上而下的政策主张传递,以及村民的主动参与,内生出复杂的情感:或是“怀念过去”,或是认同自我,或是成为自身文化资本,村史室成为连接乡村与行政、资本、社会机构的中介,成为宣传党的政策、教育、记录村史的媒介。村史室空间中顺延着历史时间也超越了时间的线性,通过符号表征、实物陈列,让人有了传统与现代农村的沉浸式体验,拉近了物和人的距离,当下与过去的距离,突出共产党领导农村农民翻身做主的变化,展现了革命和现代的乡村政治图景。
当代的乡村处在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经济发展与生态文明、文化与资本的张力中,乡愁生发出混杂的意味,有怀旧、有认同、有资本,也有工具性。放眼未来,“乡愁”研究要有反身性,不仅仅是“怀念过去”,还要“指引未来”。村史室(馆)这一乡村文化空间的实践,使得通过村史室的“乡愁”叙事成为乡村文化治理的一种可能。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反思,乡愁叙事也中应突破抒发“怀念过去”的单一情绪维度,赋予乡村自我审视的文化自觉。不能仅仅将村史室(馆)建设变成农村公共文化服务的行政式扩张,而是要突出对农村活生生的文化生活的服务,突出村民在公共文化空间中的主体性和参与性,从而让“乡愁”去工具化,变得更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