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根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观剧诗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比较特殊的类别,主要以诗、词、曲等形式题写观剧的感受及评价,它的产生几乎与戏曲同步。观剧诗经过宋、元、明3个朝代的发展,于清代达到鼎盛,这与戏曲社会地位的提升及清代学人对戏曲的密切关注有关。凌廷堪的观剧诗在清代观剧诗中的地位不同寻常,他的观剧诗打破了以往对戏曲作随感式鉴赏的窠臼,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戏曲理论体系,是研究清代戏曲不可多得的史料。
凌廷堪,字次仲,清代著名的皖籍学者。他出生于海州板浦,成年后客居扬州,是扬州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凌廷堪虽以经学家、考据学家的身份为人所知,但他在乐律和戏曲方面也颇有研究,是一位博学多才的乾嘉学人。凌廷堪曲学观点的代表作是《论曲绝句》(收录于《校礼堂诗集》卷二),对董解元、关汉卿、马致远、洪昇、孔尚任等30多位戏曲作家及其作品进行了评价。《论曲绝句》涉及戏曲的产生和发展、语言和曲律及创作等问题,可以算作一部微型戏曲理论著作。本文试以《论曲绝句》为例,探讨凌廷堪的戏曲学观点。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序言中说:“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1]戏曲与小说同属俗文学阵营,自然也是古来无史,这与小说、戏曲历来不为正统文人重视有关系。戏曲虽然无史,但中国重史的观念却早已渗透于戏曲研究中。191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标志着戏曲史成为一门学科。
凌廷堪率先将戏曲的史学研究提升到了理论高度,“工尺须从律吕求,纤儿学语亦能讴。区区竹肉寻常事,认取昆仑万里流”[2]209。他将了解戏曲的发展源流作为知音的衡量标准,强调了戏曲史研究的重要性。
凌廷堪在《论曲绝句·其三》中详细论述了戏曲源流。“谁凿人间曲海源?诗余一变更销魂。倘从五字求苏李,忆否完颜董解元?”[2]209这首诗反映了凌廷堪的两个观点:戏曲由词演变而来,戏曲的源头是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凌廷堪将《西厢记诸宫调》视为戏曲的源头不无道理。元代钟嗣成在其戏曲论著《录鬼簿》中将董解元列为前辈,侧面说明了诸宫调与元杂剧之间的关系密切。无论是剧本体例还是音乐结构,元杂剧都明显受到诸宫调的影响。元杂剧每折中的几支曲子都使用一个宫调,四折合起来形成宫调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来源于诸宫调。元杂剧名作《西厢记》与诸宫调有着直接的继承关系,仍保留说唱文学的特点。但诸宫调只能算是戏曲的近源,戏曲作为一种俗文学由人民群众创作,应该将戏曲的起源推向更早。
当然,将戏曲视为词的衍生物并非凌廷堪的独创观点。明代王世贞在《曲藻自序》中说:“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3]王世贞认为胡乐引入中原,乐器的改变促使词演变成曲。刘熙载《艺概》运用考据学的方法,通过梳理古代文献资料论证了词曲同源:“词、曲本不相离,惟词以文言,曲以声言耳。词、辞通。《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杜注云:‘此皆准其乐音,令宫商相和,使成曲。’是词属文,曲属声,明甚。古乐府有曰‘辞’者,有曰‘曲’者,其实‘辞’即‘曲’之辞,‘曲’即‘辞’之‘曲’也。襄公二十九年《正义》又云:‘声随辞变,曲尽更歌。’此可为词、曲合一之证。”[4]刘熙载认为诗、词、曲同源,上古歌谣演变为《诗经》,《诗经》演变为《楚辞》,《楚辞》演变为汉乐府,汉乐府演变为诗,诗演变为词,词演变为曲。诗、词、曲同源,没有贵贱高低之分。
需要注意的是,凌廷堪虽然认为词曲同源,但更强调词曲异体。他以“事必求真文必丽,误将剪彩当春花”[2]220,批评了《鸣凤记》《浣纱记》求真求丽的倾向,强调了戏曲的本体地位。戏曲产生后,经过元明两代的发展,在清代受到越来越多文人士大夫的关注。许多清代文人积极参与戏曲创作,推动了戏曲的繁荣。清代的学术界提倡实学,反对明代空疏的学术风气,汉学因此得以复兴。清代戏曲作者大多既是学者又是文人,文人的介入在提升戏曲地位的同时,也引发了一些弊端。受实学风气影响,许多戏曲剧本脱离了舞台,逐渐案头化,自娱自乐化,以文为曲、以诗为曲、以词为曲的奇特现象出现,甚至有人将戏曲当作考据材料,戏曲逐渐从音乐艺术、表演艺术走向文字艺术,其本体地位逐渐丧失。许多戏曲作家度曲甚至不考虑是否符合曲律。陈森在《梅花梦事说》中评价自己:“余素不解音律,亦不好闻歌吹。”[5]这种怪诞的做法最终导致戏曲脱离了舞台。针对这种现象,凌廷堪在《与程时斋论曲书》中明确表达了词曲异体的主张:“握管者类皆文辞之士,彼之意以为吾既能文辞矣,则度曲何有,于是悍然下笔,漫然成编。或诩秾艳,或矜考据,谓之为诗也可,谓之为词亦可,即谓之为文亦无不可,独谓之为曲则不可。”[6]233
凌廷堪继承了前人词曲同源的观点,有意识地将戏曲提升到与诗、文相同的地位,并将这一观点贯彻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如“文到元和诗到杜,月明孤雁汉宫秋”[2]211,在推崇马致远的同时,也将诗、文、曲置于同等地位。
清代,越来越多的文人学者参与戏曲创作。凌廷堪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创作,但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被举荐担任词曲分校,深入接触了乐工及作品。其友人程时斋创作《一斛珠》时曾多次向凌廷堪请教。这些经历对凌廷堪形成自己的戏曲创作观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首先,凌廷堪十分重视曲律,乐理造诣深厚。戏曲音乐源于燕乐,所以他以燕乐为对象研究曲律,著有《燕乐考原》,在考证燕乐的同时也考证了戏曲音乐,分析了“九宫十三调”的源流,批判了明代戏曲理论家将南九宫和十三调分立的做法。凌廷堪在《论曲绝句》中多次提到戏曲的曲律问题,认为“三分损益孰能明,瓦釜黄钟久乱听。岂特希人知大雅,可怜俗乐已飘零”[2]208,对时人不识乐理的现象进行了批评。
在曲律方面,凌廷堪表现出明显的复古倾向,崇尚北曲。他认为魏良辅改造昆山腔破坏了古乐:“娄东辛苦恋吴歈,良辅新声玉不如。谁向岐阳摹石鼓,世人争效换鹅书。”[2]224他认为徐渭采用南北合套的形式创作的南杂剧《四声猿》扭曲了古音。然而,凌廷堪对周德清的北曲曲律大加赞赏,评价周德清的《中原音韵》时说道:“清如玉笛远横秋,‘一月孤明’论务头。不独律严兼韵胜,可人‘鸳被冷堆愁’。”[2]212
由于崇尚北曲,凌廷堪要求戏曲创作严格遵守北曲曲律。他对戏曲曲论的研究深入微观层面,对“先、纤”“近、禁”等易混淆音进行了细致的考证。
其次,凌廷堪反对戏曲创作照搬史实,主张虚实结合。清代戏剧家受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在戏剧创作中表现出征实化倾向。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提到:“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子虚乌有之比。”[7]运用考据的方法进行戏曲创作,以期作品最大限度地与史实吻合是清代戏曲征实化的重要表现之一。与凌廷堪同时期的焦循也认为:“传奇虽多谬悠,然古忠、孝、节、烈之迹,则宜以信传之。”[8]焦循所说的“忠、孝、节、烈之迹”指的是历史剧,他认为历史剧“信传之(完全遵照史实)”同样也是征实化的表现。总之,孔尚任和焦循都认为戏曲创作应该崇“实”抑“虚”。
凌廷堪在戏曲创作的虚实方面有自己的看法。他在《论曲绝句·十二》中说:“仲宣忽作中郎婿,裴度曾为白相翁。若使硁硁征史传,元人格律逐飞蓬。”[2]215他在《论曲绝句·十三》中说:“比干剖腹鲍吉甫,元奘拜佛吴昌龄。摘星楼暨唐三藏,莫笑谰言都不经。”[2]217这两首绝句列举了戏曲作品中虚构的王粲、裴度、比干等人的事迹,并且劝告读者不要机械地将戏曲作品中的故事与史实作对比,也不要笑话这些事情太过不经。凌廷堪充分肯定了戏曲创作中虚构成分的合理性,这比焦循、孔尚任等人崇“实”抑“虚”的虚实观更具合理性。文学的真实性不同于历史的真实性,戏剧作品尤其是历史剧并不是史料的考据和堆砌,如果一味地追求征实则会使戏曲沦为史学的附庸,丧失其文学上的本体地位。戏剧作为文学的一个分支,同样反映现实,但这种反映是能动的反映,而不是照镜子似的复制。戏剧的“能动性”允许存在虚构和想象。相比较,凌廷堪的虚实观给戏曲的创作留下了更自由的空间。
凌廷堪在《论曲绝句》中对元明清时期的重要作家作品进行了评价,表现出明显的崇元倾向。
首先,凌廷堪推崇元曲作家、作品。《论曲绝句·其五》写道:“大都词客本风流。”[2]211标举关汉卿、马致远等词客,对明清传奇作家的评价则明显偏低,如《论曲绝句·十七》:“弇州碧管传鸣凤,少白乌丝述浣纱。事必求真文必丽,误将剪彩当春花。”[2]220以此批评王世贞的《鸣凤记》过分要求符合事实,梁辰鱼的《浣纱记》过分追求语言华丽。可以看出凌廷堪对戏曲作品本色的推崇。《论曲绝句·十八》写道:“四声猿后古音乖,接踵还魂复紫钗。一自青藤开别派,更谁乐府继诚斋。”[2]221凌廷堪虽然对徐渭创作南杂剧的创新精神给予了肯定,但也认为南杂剧的兴起加快了元曲曲律的失传。凌廷堪虽然推崇北曲,但对不同的北曲作家有不同的评价,并非一视同仁。凌廷堪非常推崇马致远,以诗句“文到元和诗到杜,月明孤雁汉宫秋”[2]211将马致远的剧作和韩愈的散文、杜甫的诗歌并举,这无疑是将马致远视为北曲第一人。他在《论曲绝句·其四》中更是直接提出“雄才端合让东篱”[2]210,将马致远置于关汉卿之前。这个评价在今天看来有失偏颇,他有崇“马”抑“关”的观点是有原因的。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说:“关汉卿之词,如琼筵醉客。观其词语,乃可上可下之才。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9]凌廷堪在他在《论曲绝句》中对朱权的看法予以肯定,并继承了朱权对马致远“振鬣长鸣”的批评。不难看出,凌廷堪崇“马”抑“关”的思想是受朱权的影响。凌廷堪论剧推崇本色,然而却推崇以文词著称的马致远,贬抑本色当行的关汉卿,说明凌廷堪的戏曲理论和批评实践存在错位。
凌廷堪有意识地以元人为绳墨对后代作家进行评价,他以“元人妙处谁传得,只有晓人洪稗畦”[2]231评价洪昇,认为只有洪昇继承了元人妙处。这也是凌廷堪崇元思想的体现。他在《论曲绝句·二十六》中说道:“前腔原不比么篇,南北谁教一样传?若把笙簧较弦索,东嘉词好竟徒然。”[2]227如果用北曲演奏南曲,即使琵琶再好也是徒劳。这种评价同样是以北曲作为准绳。
其次,在戏剧语言方面,凌廷堪提倡本色当行,体现了崇元思想。凌廷堪在《论曲绝句·二十五》中说:“半窗明月五更风,天宝香词句浪工。底事五言佳绝处,不教移向晚唐中。”[2]226他排斥华丽、香艳的戏剧语言,批评梁辰鱼的《浣纱记》“文必丽”。凌廷堪对本色语言则给予较高评价,如“妙手新缫五色丝,绣来花样各争奇。谁知白地光明锦,却让陈州粜米词”[2]215。元曲作为一种兴起于民间的艺术样式,较多地保留了本色语言。另外,元曲的创作虽然也有文人的介入,但科举废止、仕进无门,许多文人沦落至社会底层,接触到了各色人等的语言。明代社会环境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文人介入戏曲创作,戏曲语言逐渐变雅,产生了本色与藻饰的殊途,如《香囊记》即纯粹以时文入曲。明代戏曲理论家徐渭在《南词叙录》中曾言:“以时文为南曲,元末国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记》……未至澜倒。至于效颦《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无一句非前场语,无一处无故事,无复毛发宋元之旧。三吴俗子,以为文雅,翕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戏之厄,莫盛于今。”[10]清代戏曲家在戏曲语言雅化道路上越走越远,使得戏曲最终沦为只有文人能懂的案头读物。凌廷堪提倡戏曲语言应追求本色,正是对曲坛现状的不满与拨乱。但凌廷堪提倡的语言本色,并非不加提炼的日常语言,他认为“语言辞气辨须真,比似诗篇别样新”[2]225。凌廷堪将“真”作为衡量戏曲语言本色的标准,所谓“真”即强调语言要符合人物的身份,给人一种真实之感。另外,凌廷堪还提倡对生活语言加以提炼,形成平淡的妙语,如他认为“拈出进之金作句,风前抖擞黑精神”[2]225。他以“仄语纤词院本中,恶科鄙诨亦何穷。石渠尚是文人笔,不解俳优李笠翁”[2]223,表达了对李渔等人风俗语言的不满。
凌廷堪受清代汉学复兴的影响,对戏曲的评价表现出复古倾向,他十分推崇元曲。这对清中叶剧坛“以诗为曲”“以史为曲”而忽略戏曲的表演性和观赏性是一次纠正。但也因其过于推崇元曲,导致对一些戏剧作家的评价不够客观。例如,凌廷堪对朱权、朱有燉等杂剧作家评价过高,而对汤显祖《牡丹亭》的评价过低,“若临川,南曲佳者盖寡,《惊梦》《寻梦》等折,竟成跃冶之金”[6]233,认为《牡丹亭》这样的佳作仅《惊梦》《寻梦》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