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书 黄 诚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现今分布于贵州地域的屯堡,是明朝廷为巩卫西南边疆而“调北征南”遗留下来的特殊历史产物。在明中央王朝经国方略的政治背景下,屯堡人将中原及江南地区的生产技术、语言服饰、风俗习惯与礼仪文化等带到曾经“夷多汉少”的黔中大地,过着耕战结合的生活。政治使命、文化自信与身份优越使得屯堡先人的社会结构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与相对的封闭性。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与地理环境的不断适应,屯堡结构逐渐发生了演变。屯堡人在与地域内异质文化交流互动过程中,一方面仍世代相袭原有文化及风俗习惯,建构和保持着自身的文化认同;一方面又与周边族群及其文化不断融合创新,形塑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汉民族亚文化系统——屯堡文化。屯堡既是军事建制的产物,又是乡土社会的缩影;既是中心正统的政治安排,又是边缘地域的独特建构;既是汉民族的族群社区,又彰显汉民族与周边族群的多元交互;既是中华文化大传统的有机载体,又是屯堡文化小传统的生动创构;既是开放的多元文化有机体,又是较为封闭的地域环境;既是真实的现象存在,又有记忆的不断重构;既是古老的历史景观,又是现实的生活场域,多重对立统一因素在屯堡社会内部激荡与碰撞,催促和衍生出一个新的社会结构与文化系统,成为社会治理体系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宝库中的又一有机组成部分。屯堡文化内蕴着历史与现实并存、中心与边缘互动、历时性与共时性交互、汉民族与周边族群交融、开放与封闭交叉、真实与记忆重叠、传统与现代相接等复杂而深刻的特征,在西南地域籍语言服饰、地戏文化、节日礼俗、民居建筑等文化空间有效保存了较好的儒学生态,展现了中国儒家文化图景中丰富而独特的历史镜像与时代面相。
贵州屯堡被称为“明代历史的活化石”,其“活”的表征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屯堡人的“大袖子”服饰。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服饰不仅有遮羞、保暖、美观的作用,还有身份象征与朝代识别的含义,如士、农、工、商等身份和宋、元、明、清等朝代的服饰就大有不同。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环境的变化,历史上很多服饰慢慢消逝,现如今只能通过考古发掘与学术研究来窥见其样态。而难能可贵的是,屯堡族群的服饰六百余年来仍葆有历史特征,这点尤其在屯堡女性的服饰上得以体现。
分布在今贵州省安顺市平坝区、西秀区、普定县、镇宁县一带的屯堡保存得较为完好。走进屯堡,可以发现一群着“大袖子”服装的“嬢嬢”(对屯堡女性的尊称)。未婚屯堡女性的头发大多梳成一棵长辫于后,绑青色或红色发绳。已婚屯堡女性的额前之发平梳于后,高额特征明显,两侧头发呈U形遮住双耳,与其他头发一起挽髻于脑后,戴青色发罩,发髻罩上别有呈十字形的发笄,额前戴一条三四指宽的白色或黑色头布。屯堡女性服饰以青、白、篮三色的右衽大襟长衫为主,长至小腿。长衫的领、袖、襟口均缀以花边,大多绣有“寿”“万”等吉祥字图案,并有一块青布作为衬底,当地俗称“押条”。衣袖长短大多至肘关节左右,袖口宽大有尺余。民间称屯堡人为“大袖子”便由此得名。腰间系有丝带一条,其间或有吉祥印花,于腰后交叉使其下垂至膝盖左右。腰前系有过膝的长方形青布围腰,或为纯青色,或上下镶有吉祥印花。下身常穿青色长裤,当地谓其“中衣”。女性不缠足,农忙时穿解放鞋,闲时穿浅口平底小布鞋。布鞋底色或为纯青色,或有绣花点缀,鞋尖微上翘。咸丰《安顺府志·地理志·风俗》曾记载:“屯军,堡子,皆奉洪武敕调北征南……散处屯堡各乡,家口随之至黔。妇人以银索绾发髻,分三绺,长簪大环,皆凤阳汉装也,故多江南大族。”[1]光绪《镇宁州志》有言:“屯堡人,一名凤头籍,多居州属之补纳、三九地方。相传明沐国公征南,调凤阳屯军安置于此,其俗与汉民同。耕读为业,妇女不缠脚,勤于农事,间有与汉民开亲者。”[2]以上两则材料体现了贵州地域屯堡的历史由来及风俗习惯,展现了屯堡女性不缠足的特点与凤阳汉装的独特之处。
屯堡服饰是明朝汉人服饰的重要类型之一,是汉服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演变分化的一大样态,承载着传统儒家文化。早在先秦时代,黄帝、尧、舜等先王取法天地而制衣冠礼仪,衣冠整而礼仪齐,服章之美与礼仪之大使先民从蛮荒一步步进入文明世界;“取诸乾坤”体现了华夏先民对天地的敬畏,将天地人三才理念融入衣冠服章与礼仪制度之中。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衣冠之国”与“礼仪之邦”的美誉,服章之美与礼仪之大是华夏民族的文化符号,亦是形塑中华民族性格的有机因子。屯堡服饰的交领右衽体现了规矩与方正,宽松圆袖展示着天道圆润,天圆地方的理念在此展现;腰间系有丝带体现中和之美,上下和谐,比例协调,张弛有度,蕴意着含蓄、典雅与中正;上衣下裳体现上天下地、上阳下阴、衣尊裳卑的秩序,上衣下裳的结合内蕴着天地相接、阴阳相交、和合相生的理念;青、蓝、白为主色调的服饰意味着清白处世、澄明人心的立世原则;既宽松豪放,适用于军旅生活,又间有点缀,讲究精致细节,适用于闲时小居;既有贵州山城的拙朴素美,又有江南水乡的灵秀气韵,体现了耕战一体的生活张力。
一套看似简单的屯堡服饰其实浓缩了隐象儒家伦理,既有历史的原生性,又有思想的警示性,同时又彰显着中和之美。学者赵连赏表示“通过这些以明代服饰风格为主基调的屯堡妇女服饰表现,还更能够折射出屯堡服饰文化强大的原生性和生命力,这才是屯堡文化真正的价值所在。”[3]这种“原生性”的屯堡服饰不仅让今人得以一窥六百多年前江南汉族的服章之美,而且能够亲眼见证蕴藏其中保存较好的儒学生态。
具有鲜明辨识度的屯堡语言又是一“明代历史活化石”之“活”现象,构成独立的语言文化空间,保存着较为完好的屯堡文化及儒学生态。除了别具一格的“大袖子”服饰能令人一眼识别出“屯堡人”之外,只要他们一开口,“北平夹二铺”的屯堡话就能让人立马判断出其身份。屯堡人自称是“南京老汉人”,既指祖先来源,又指语音腔调。
翁家烈先生曾指出:“屯堡话语音的声母为23个,韵母为29个。比以安顺城区为代表的川黔次方言中的安顺话的声母多4个,有舌尖前音。韵母少4个,无撮口呼韵母。音调中的阴平为中平。说话时卷舌韵母和儿化韵母的现象表现突出。如‘吃’读为‘痴’,‘茶’”读为‘叉’,‘信’读为‘新’,‘镰刀’读为‘拈刀’。”[4]确实,调研发现与研究表明,屯堡话卷舌音明显、儿化音突出、现今汉语声调第一声较多。邓彦先生曾将贵州屯堡话与明代官话进行比较研究,得出结论“屯堡话是对明代官话和江淮官话的继承,与西南官话是亲属关系并受西南官话影响。”[5]屯堡人来自江南地区,有明代官话与江淮官话的语言因子,但在西南地域的长期生活中,由于文化交流与地域互动的影响,又融合有西南官话的因素,故屯堡话既不是明代官话,也不是江淮官话,亦不是西南官话,而是三者的有机结合体,在独特的时空环境中形成一特色的文化空间。
屯堡人继承祖先语言的同时,又在多元文化交融与地域互动中形成了一套内涵丰富且形式多样的语言体系,有山歌、孝歌、歇后语、民间谚语、地戏唱本、花灯唱词、言旨话、婚丧嫁娶念词等多种载体,多元丰富的语言文化事象融入了屯堡人对天地的敬畏、对自然的尊崇、对国家的忠孝、对亲人的仁爱、对美好的祝福、对邪难的避讳等,内蕴着忠、孝、仁、义、节、勇、爱、德等儒家文化思想,倡导严于律己、报效国家、注重人伦、积极入世、趋善避恶、以德处事等价值理念。屯堡语言文字体系不仅是屯堡人生活交流的有机载体,还是他们本体世界与价值理念的丰富资源,谱写了屯堡人的精神谱系与心灵图景。
在中国历史演进中,作为文化载体的语言、服饰等多种形式或因内部演变分化、或因外部环境改变而逐渐消失,甚至没有了痕迹,这是中国历史文化宝库中的一大缺憾。而贵州屯堡语言服饰历经百余年而鲜活完好保存,并成为屯堡人自然自在的生活方式,其中融入的儒家文化更是影响了世世代代的屯堡乡民,这不得不是中国文化乃至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珍稀文化事象。
除了具有鲜明辨识度的服饰、语言之外,屯堡文化又一典型代表是地戏。20世纪初,鸟居龙藏先生的贵州调研与20世纪50年代费孝通先生的屯堡考察,逐渐将屯堡研究引入学界视野。而屯堡研究较大范围引起学界关注则是20世纪80年代屯堡地戏在国内外的演出,这一丰富独特而冲击力甚强的屯堡文化事象吸引了学术界的关注,以至于大力推进并深化了屯堡研究新领域。
屯堡地戏,在当地亦称“跳神”或“跳大神”,集“祀”“戏”“祈”为一体,以表演中国古代英勇征战、保家卫国的武戏为主要内容。屯堡村寨几乎村村都有地戏,是屯堡地区乡民生活与节日礼俗中的一大重要事项。表演时不需高台与幕布(高台地戏除外),在房前屋后、房中阔地、田边地角等宽广之地,穿上地戏特定服装,带上相应戏种面具(当地俗称面具为“脸子”),如薛仁贵、岳飞等,拿上相应戏种道具,如长枪、长戟等,即可开始表演,有时场上设有桌子、椅子。以平地为舞台,观众围观而看,故称“地戏”。屯堡地戏的娱乐成分较少,以尚武为主,所演戏种均为武戏,无文戏与言情戏,只演精忠报国,不演才子佳人;只演英勇征战生活,不演家庭亲情故事;只演忠孝节义,不演恩爱情仇;只演帝王将相,不演神怪反叛。主要戏目有《封神》《东周列国志》《楚汉相争》《三国》《罗通扫北》《四马投唐》《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岳飞传》《大破铁阳》《五虎平南》《五虎平西》《杨家将》《九转河东》《取咸阳》等。“忠”“勇”“节”“义”“仁”“智”“信”“孝”“惩恶扬善”等是屯堡地戏的精神主题。如地戏《薛仁贵征东》唱本“……水仙花得胜回擒贼下海,青莲花来对证忠奸分明”、《花关索下西川传》念词“……四国界中无敌手,三山华岳巨灵神,二员猛将争天下,一统江山得太平”等①,体现了屯堡地戏弘扬赤胆忠心、剪恶除奸、惩恶扬善的精神。
应该注意到,在屯堡地戏中,屯堡人主要以“移孝于忠”的方式来诠释对家与国的伦理情感。天下至德,莫大于忠。有国才有家,有忠方有孝,忠孝一体在此表现得较为明显,这与屯堡人最初的军事身份与政治使命息息相关,“调北征南”以巩卫边疆、促进“大一统”秩序格局的特殊任务使得屯堡人以“卫国”来“保家”、以“进忠”来“尽孝”、以战场上的“智”“勇”来表达对家国的“敬”与“爱”。如地戏唱本《岳飞传》《杨家将》等均展现了精忠报国、移孝于忠的故事。
在屯堡人的精神世界中,屯堡地戏具有“前传后教”的作用,既传承祖先保家卫国、巩卫边疆的英勇气概与爱国情怀,在地戏表演中获得历史回顾与精神安顿;又教育后辈不忘祖先之业,秉承爱国精神,惩恶扬善,立身扬名,彰显价值,在地戏表演中让精神随时代而脉动,在纵向的子孙谱系与横向的观众群体中扩展其精神价值影响面。屯堡地戏在屯堡人的历史记忆与精神图景中有着慎终追远、身份认同与保家卫国的文化信号,其内蕴的“忠”“勇”“节”“义”“仁”“智”“信”“孝”等儒家价值理念在常演常新中重获生命力,构成一独特而完整的文化空间保存着儒学生态。
屯堡人的时间谱系并不是平面化、单向度的年月日,每月形式多样且内涵丰富的节日礼俗活动,使得屯堡人的时间图景展现出鲜活动态的生活样貌,立体多维地呈现了屯堡乡民的生活世界与精神面貌。
根据吕燕平先生的调研整理,屯堡人一年中较为重要的节日礼俗活动有,正月的春节、玉皇会、灯会、的抬汪公活动,二月观音会,三月的蟠桃会和清明节,四月的开秧门,五月的端午节,六月的秧苗会、马王会和雷神会,七月的七月半,八月的中秋节,九月的重阳节,十月的牛王会,腊月的腊八节、祭灶神活动以及腊月底的除夕[6]。以上节日礼俗活动分为三类,第一类体现屯堡人趋吉避害、求福避灾、祈愿安乡的美好祝愿,如春节、灯会、蟠桃会、开秧门、秧苗会、中秋节、重阳节等;第二类展现屯堡乡民精神世界中民间信仰的多元化与丰富性,如玉皇会、抬汪公、观音会、马王会、雷神会、牛王会、腊八节、祭灶神等;第三类寄托了屯堡人慎终追远、遥寄哀思、祈古佑今的精神情感,如清明节、端午节、七月半等。这些节日礼俗活动往往伴随着一定的仪式,如与祭拜“天地君亲师”“跳神”等相结合。在人类学视野中,“仪式,通常被界定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传统所规定的一整套行为方式。它可以是神圣的也可以是凡俗的活动,人类活动经常被功能性地解释为在特定群体或文化中沟通(人与神之间、人与之之间)、过渡(社会类别的、地域的、生命周期的)、强化秩序及整合社会的方式。”[7]而屯堡节日礼俗活动及仪式的举行同样起着沟通、过渡、强化秩序与整合社会的作用。如“抬汪公”活动,一方面将汪公忠君保民的精神通过一次次活动及仪式强化在民众思想世界中,另一方面在活动及仪式进行中,屯堡宗族之间、乡民之间产生了一定的沟通联系,对于凝聚宗族感情、维护乡民关系、稳定社会秩序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学者万明进一步指出,“汪公忠君保民楷模与国家教化的推行在屯堡融为一体。正是在这种崇祀中,培养了移民社会对国家王朝的认同感。”[8]可见,民俗活动及礼仪仪式的开展不仅于家族、宗族、地区而言具有重要意义,而且于社会、国家而言同样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
屯堡地区节日礼俗活动的规律性、丰富性及多样性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将儒学生态结构的完整性较好地展现了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节日礼俗活动一方面在屯堡乡民的精神生活中产生了重要影响,不断形塑着世代相传的历史记忆,建构着自身的身份认同,哪怕口语相传中的历史记忆与先祖故事出现了偏差或谎言,但这种“偏差”或“谎言”同样是屯堡历史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在诠释中获得了价值指向与现实关怀,具有一定的揭示性与指向性。探寻这些“偏差”或“谎言”背后的文化心理结构,或许能为屯堡文化的形成发展找到更深层次的心态史因素,开显出屯堡文化的内在机理与纵横脉络,是一重要的屯堡研究路径。另一方面,这些节日礼俗活动在屯堡乡民的现实生活与实践向度中同样发挥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这些节日礼俗活动并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就可以完成的,而是一个家庭、家族、宗族、甚至社区群体乃至周边族群共同参与的。在此过程中强化身份认同、凝聚家族情感、走近宗族群体、团结社区乡民、建设和谐邻里关系、重获族群记忆,在历史与现实、精神与生活、陌生与熟悉、融洽与局促、个体与族群等多种对立统一因素中实现节日礼俗活动的圆满完成。一次节日礼俗活动的开展,就是一次身份认同、一次历史回顾、一次心态演进、一次族群交际、一次文化展现,更是一次历史的建构与文化的形塑。
来自中原地区的屯堡人对文化知识有着特殊的追求与情感。“调北征南”一方面从军事上政治上巩卫了西南边疆,一方面也从文化上思想上开拓了西南边疆。屯堡人带来的中原文化及礼仪风俗在贵州地域的耕战生活中得到了推衍与扩展。咸丰《安顺府志》的地理志、营建志、艺文志中多处记载安顺屯堡地区建有习安书院、凤仪书院、梅花书院及义学等多所书院和学校。[1]在中国古代,书院和学校是儒家文化的精神领地与现实载体,积淀着屯堡地区读书入仕的社会氛围,同时也不断形塑和强化屯堡人对天地君亲师的敬畏与信仰、对儒家伦理的认同与实践、对天地人三才关系的认识与践行。屯堡乡民的家中堂屋均设有神榜,神榜的正中写着“天地君亲师”或“天地国亲师”,两旁记有中国古代忠孝仁义等故事和自家的家族谱系。一块神榜便是中国人精神世界与心灵生活的缩影,展现了家国同构、君民一体、天地人和谐的丰富世界与动态画面,体现了屯堡人的历史记忆与现实关怀。许道云先生在研究屯堡文化时就曾表示,“如果将神榜中人物、传说、故事等补全,可以称得上一本中国古代教育和科学的教科书。”[9]
天地君(国)亲师,五位一体,三才互动,展示了传统儒家思想在屯堡乡民精神世界中的深刻影响。“天”为一极、“地”为一极,“君(国)”“亲”“师”为一极,构成天、地、人三才结构,是天地秩序与人文秩序的合理彰显。屯堡节日礼俗活动中如春节、清明节、七月半,以及婚丧嫁娶等活动,都要在堂屋神榜前祭拜天地君(国)亲师,祈求天地君(国)亲师在现象世界与意义世界的庇佑与祝福。天地君(国)亲师纵可囊括天地人三才关系,横可包含世间人伦纲常,纵横交错,五位一体,联结成一个立体丰富而又鲜活饱满的信仰结构与天地人秩序,承载了屯堡乡民乃至中华民族的现象世界与意义世界,寄托着人们对三才和谐、国泰民安的美好祝愿。
屯堡地区丰富多样的节日礼俗活动构建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上承祖先成法,下启后代子孙,横结宗族亲人与邻里乡民,在一个纵横交错、鲜活动态的丰富世界中彰显儒家伦理,展现天地人三才和谐的儒学生态结构。
屯堡人大多来自中原及江南地区,他们曾以“中心”的身份来到西南“边缘”,以汉族的血缘在西南地域扎根结成屯堡地缘,又因长期生活在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以及由于政治、军事等身份的特殊性而与当地族群交流较少等因素,由屯堡地缘而结成了屯堡血缘。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与地域环境的适应,屯堡人逐渐以汉文化的思想因子在族群交际与地域互动中生成和建构了一个多元文化有机体——屯堡文化,把江南水乡与贵州山城相结合,打造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屯堡民居建筑群,世代沿袭,至今依然是屯堡人的生活场域,既古老又鲜活;既是历史,又是生活,成为“明代历史活化石”的又一“活”事象。
从建筑风格来看,屯堡民居建筑大多着灰白色,三合院、四合院较多,具有徽派建筑的风格特色。屯堡人在贵州的长期耕战生活中,结合贵州山多石多等地域特点,采用石头材质建成诸多建筑及生产生活用品,如民居石墙、石头街巷、石水井、石磨、石碾、石缸、石碓等,展现了屯堡人跨越山川、异地生活的艰苦朴素与融合创新。从“中心”到“边缘”,由“军”转为“民”,复杂的心态变化对屯堡社会结构与屯堡文化的形成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们积极适应西南边疆的地域环境,将汉族人民精忠报国、吃苦耐劳、不畏艰难、入乡随俗等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在与地域内异质文化及族群的交流互动中,进行激荡与适应,融合与创新,展现了屯堡先民顽强的生命力与蓬勃的适应力。
从屯堡民居建筑结构的外部环境来看,屯堡人大多沿今平坝—安顺—镇宁一线分布,地处“黔之腹、滇之喉、蜀粤之唇齿”的重要战略位置,地形地貌特别,森林植被较多,且有乌江、北盘江、地下水、山泉水等丰富水源,既利于开展军事行动、有效隐蔽防卫,又便于生产生活,满足现实需求。《大明实录》曾记载,明洪武十四年(1381),中央王朝为巩卫西南边疆、维护“大一统”秩序格局而派大军征战云南,在入滇“咽喉要道”上攻取普定,以便“分据要害,乃进兵曲靖。”[10]可见屯堡最初沿重要战略区位建置,与外在的山川、河流、森林、土地等形成一有机结构,维持稳定耕战生活,保护自身安全,体现了屯堡人的实用智慧。在次于此大型结构之外,由于风水意识,屯堡民居建筑与外在的自然环境又形成了一中型结构。屯堡民居建筑喜与山水相邻,靠山而不近山,临水而不傍水,讲究“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方位优势,民间有“山管人丁水管财”的说法,亦符合五行要求。屯堡民居建筑与周围的山水树木、开阔地域形成一大空间结构,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又昭示屯堡乡民趋吉避害的美好祝愿。此外,屯堡社会由早期的地缘社会慢慢衍变为血缘社会(囿于主题与篇幅,另有他文详述),屯堡村寨大多聚族而居,以宗族为核心来展开分布,用姓氏来为村寨命名,如“鲍屯”(当地亦称“鲍家屯”)、“雷屯”、詹家屯等,或以某院、某苑的形式聚成家族、宗族片区,如“龚家院”等,这一聚族而居的形式又形成了一小型结构,体现了屯堡人的宗亲意识与伦理观念。
由屯堡民居建筑结构的内部环境而言,屯堡民居建筑布局精巧,中轴对称,主次分明,由正房、厢房、院子、围墙等组成。院子在当地亦称“天井”,大多呈正方形,寓指一颗官印,期许儿孙入仕为官,立身扬名。正房须高于厢房,长者住正房,儿孙住厢房,尊卑有别,长幼有序。堂屋的神榜供奉“天地君(国)亲师”和祖先牌位,是家中最核心尊贵的地方,一般节日礼俗与婚丧嫁娶等活动要在堂屋神榜前祭拜“天地君(国)亲师”和祖先牌位,体现了屯堡人忠、孝、仁、义、敬、爱等情感。屯堡民居建筑的内部结构秩序井然、主次分明、长幼有序,是管窥儒家伦理的微型镜像。
屯堡民居建筑外与山川自然、家族宗亲相接形成一战略位置优势、风水有利且宗亲凝聚的大循环,内以主次分明、秩序合理的住房结构形成一人伦有序的小循环,外结构与内结构关联互动,寓有安全长久、人丁兴旺、财运发达、仕途显赫、伦理和谐、生生不息等美好祝愿,与天地自然、人伦秩序合为一体,形成一包含天地人纵向结构与宗族伦理横向结构的文化空间,使得儒学生态在此得以有效循环与可持续发展。
在人类历史文明进程中,从没有一个现成的文化模式与社会结构可以复制,尽管屯堡先人带来祖源地的生产技术、语言服饰、风俗习惯与礼仪文化,但在西南地域互动与多元文化交融过程中,与地域内多种异质文化产生了激荡与交互,并进行了融合与创新;在与外界交流对话中不断强化“屯堡人”的身份认同,加之世代相传的历史记忆,不断强化并重构“屯堡人”的身份,在代际相传与族群交际中逐渐建构并形塑了屯堡历史文化,呈现一定的文化增容与文化重组特征,是一具有内在张力的特殊文化有机体与地域社会结构。
屯堡社会不是平面化的单一结构,亦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村落或社区,而是历史与现实并存、中心与边缘互动、历时性与共时性交互、汉民族与周边族群交融、开放与封闭交叉、真实与记忆重叠、传统与现代相接的多种对立统一的有机结合体,其内部纵横交错、张弛有度,呈现了包含屯堡乡民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在内的时代面相。正是由于蕴藏有如此丰富多样而又深刻复杂的内涵与特征,屯堡社会才创构了一个个独特的文化空间,在西南地域籍语言服饰、地戏文化、节日礼俗、民居建筑等样态多维展示保存较好的儒学生态,承载了屯堡人清白处世、典雅中正、趋吉避害、保家卫国、忠勇节义、惩恶扬善、敬畏天地、长幼有序、三才和谐等儒家伦理和价值观念,既体现屯堡文化小传统的独特建构,又与中华文化大传统互联互通,展现了中华文化“一体多元”与“多元一体”的思想特征与内在机理。在纵向的代际相传与横向的人际影响之间,儒家文化在屯堡乡民的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中产生了重要影响,立体动态的屯堡社会结构有效促进儒学生态的可持续发展。
注 释:
①参见《贵州省安顺市平坝区天龙屯堡考察手记》,2017年8月,笔者前往贵州省安顺市平坝区天龙屯堡进行考察,在古镇“演武厅”观看地戏表演,并与屯堡地戏传人陈先松先生进行交流,唱词根据笔者考察与陈先生介绍而整理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