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憬
(常州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 国际学院,江苏 常州 213100)
特殊通押是指不符合通语音系的用韵形式,它是音韵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它可以直接反映古音的遗留、语音的演变和方音的影响,因而对语音史的研究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这里我们要对特殊通押做一个说明:这里所说的特殊通押不是指在金代诗、词、文、曲四种文体用韵中存在的特殊通押,这种特殊通押是指不符合《广韵》音系的特殊通押,这里讨论的特殊通押指不符合金代北方汉语通语音系的特殊通押,二者的参照系不同。这里我们要对金代北方通语中的一些特殊通押做一些考察,以观察金代北方汉语通语的一些特殊之处。其中歌麻相通和支鱼相通已经在别的文章有论述,这里不再赘述。
鱼麻通押在金代的诗歌中出现了2 例:
《郊庙乐歌·初献奠玉币》(四古):“举语下祃着御祜姥。”
赵秉文《尚书右丞侯公云溪图》(古风):“下祃雨麌。”
在《诗经》时代,麻韵的一部分字是归鱼部的,如“马者也下写”等。陆德明《经典释文·毛诗音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只能采用“协韵”的办法,其实这只是用今音去揣测古音罢了。鱼麻通押在《变文》中有反映,如“家枯孤乎”通押[1]。乔全生先生进一步指出在《变文》时代,“从北方语音演变的大趋势上来看,‘家’与鱼部的读音已经分离;从《变文》所代表的西北某一局部方音来看,‘家”与鱼部的读音还没有分离”[2]。在现代晋方言的一些方言点鱼麻混用的现象还能看到,如汾河片、洪洞、浮山等方言点,这大概是在西北方言中孑留的古音。
刘晓南先生在《宋代四川语音研究》中指出在宋代四川诗人的用韵中有18 个鱼模部与家麻部通押的韵例,呈现出两部互押的态势。押入鱼模部的家麻部字有6 个,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下”字。而在金人的作品中押入鱼模部的家麻部字还是“下”字,有2 个韵例,1 例作者不详,1 例是赵秉文的用例,赵是河北磁县人,磁县在邯郸方言中属于晋语片[3],因此在用韵中体现出晋方言的一些特点不足为奇。
豪指金代北方通语中的萧豪部。在金代的诗词中存在着3 例鱼豪通押的韵例。
王喆《无梦令》:“倒晧做暮讨晧道晧灶号。”
王喆《歌赠丹阳》(古风):“鼓姥舞麌乔宵土姥。”
丘处机《继丹阳师叔丫髻吟韵》(古风):“祖姥鼓姥舞麌乔宵虑御土姥。”
西汉和东汉时期,两部都有通押的韵例出现,比如韦孟《讽谏诗》“娱妪苗偷”;张衡《西京赋》:“躯趋书初储”等。这些韵例都是宵部字押入鱼部的形式,除了特殊用韵和个人习惯,还有就是方言的影响。唐末李匡乂《资暇篇》卷中“俗谭”记载了很多鱼豪混用的例子:“帽为慕,保为补,褒为逋,暴为步,触类甚多,不可悉数。”这种古萧豪与鱼模有规律对应的现象向我们展示出在唐代的某些方音中鱼豪的读音有相混的现象。钱大昕在《十驾斋养心录》卷五中认为这是豪韵转入鱼模的例子,并认为这是北方方言的特点。
刘晓南先生《宋代四川语音研究》中指出在宋代四川诗人的用韵中,有10 例鱼豪通押的韵例,他更进一步指出宋代陕西、四川同属于西部方言区,由此他认为唐代通行于陕西一带的萧豪韵部分字读若鱼模,在宋代四川诗人的笔下仍然可以见到。王喆是陕西人,出现鱼豪通押的现象不足为怪,当是对唐五代这种读音的承继。同时这种读音在现代晋方言中还有残留,比如汾河片、并州片、上党片等都有这种现象[4]。丘处机和马钰是王喆的徒弟,在用韵方面受王喆的影响亦有可能。
现代方言中鱼豪读音相混现象已经很少能看到,但是在陕西和河南的某些地名中,“堡”读作[pu]仍然可以看到这种古音的残留痕迹。
这里的尤指金代北方通语中的尤侯部,而这里的尤鱼通押是指流摄的非唇音字与遇摄鱼、虞、模三韵的通押,这种通押金诗5 例,金词3 例,文韵1 例,曲韵5 例,共计14 例,呈现出流遇两摄互押的态势。如:
元好问《满江红》:“住遇旧宥九首有口厚酒有候候去御许语。”(段克己《满江红》用了同样的韵脚)
段克己《渔家傲》:“与语土姥缕麌絮语所语处去御住遇后厚。”
尤侯韵与鱼模韵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密切,据罗常培、周祖谟先生的研究在西汉时期鱼、侯合用是普遍现象,东汉时两者仍有大量的通押,如王褒《四子讲德论》“儒臾留”通押。魏晋时鱼侯通押用例仍有,不过刘宋时期就很少了,齐梁时期更少[5]。但少并不等于不存在,金代的诗、词、文、曲中这种通押说明在金代的晋方言中还存在着这种古老的方言现象。
刘晓南先生《宋代闽音考》也指出宋代闽人的诗歌中存在12 例鱼尤通押,并指出这是古闽语方言现象的反映,在现代闽语中喉牙音的尤韵字仍可叶鱼模,所以他猜测在宋代尤韵的舌齿音应当也可以叶鱼模。刘先生在《宋代四川语音研究》中还指出,在宋代四川诗人用韵中有30 例鱼尤通押的韵例,且这些韵例中取尤侯部向鱼模部靠拢的趋势。他认为侯韵一等字读为模韵一等的乡音,使得出现了尤侯部入鱼模部的通押。他指出上古侯—屋—东相配,如果“屋”、“东”的主元音拟为[u],那么,侯韵的主元音也应该拟为[u],但是后来,随着鱼韵的主元音逐渐高化,变成[u],推动侯韵的主元音裂变为[ou],但是这种变化的格局在空间上并不平衡,西部巴蜀一代演变的速度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于是仍然存在鱼尤通押的现象。
在金代用韵中出现的这几个韵例的作者都是山西人,晋方言与四川方言都同属于西部方言,与四川一样,被太行山脉割断了与中原的交流,也割断了中原语音的影响,长期处于比较闭塞的“独立方言岛”的状态,因此保留了很多上古的发音。在现在的晋方言也仍然存在鱼模与尤侯非唇音字混用的现象,它同时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鱼模部字读同尤侯,一种是尤侯部字读同鱼模。
乔全生先生在《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中认为在现在晋方言的多数方言点中遇摄模韵泥精组字、鱼虞的庄组字与流摄同韵,读[ou]或[əu][6],比如在南部汾河片的新绛和关中东部方言的渭南、三原和韩城都存在这种现象。在并州片、上党片和五台片也存在这种情况,不过仅限于泥来母字。现代晋方言也有尤侯部的非唇音字读同鱼模的现象,但比较少见,乔全生先生给我们举了“喉咙”这个词,在平遥方言读“[k‘u]咙”,洪洞方言读“[ku]咙”[7],即属于这种情况。乔先生同时还指出:“从历史上看,流摄的字转入遇摄要早于遇摄的字转入流摄。但是遇摄的字转入流摄要多于流摄的字转入遇摄。”但是不管怎么样都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尤鱼两摄关系密切,自古以来就如此。
支指金代北方通语中的支微部。支微部与皆来部的这种通押在金代的四种文体中共出现了28 例,其中在金诗中出现5 例,金文中出现了7 例,金词中出现12 例,金曲中出现4 例。如:
房皥《贫家女》(古风):“会泰态代翠至。”
元好问《愿成双》:“细霁开咍卮支气未比旨飞微岁祭水旨。”
长筌子《满庭芳》:“来咍回灰巍微雷灰提齐开咍梅灰莱咍。”
山主《临江仙》:“衰支财咍来咍开咍埃咍台咍。”
谭处端《南乡子》:“雷灰辉微飞微随支为支归微。”
元好问《葡萄酒赋》:“开咍回灰来咍涯佳胎咍埋皆杯灰裁咍怀皆埃咍媒灰材咍偕皆哀咍斋皆台咍毁纸灾咍梅灰孩咍哉咍。”
马钰《和胡讲师韵》(古风):“齹支培灰。”
《刘知远诸宫调卷二》〔般涉调〕《沁园春》:“阶皆起止侍志开咍埋皆哉咍雷灰在海乖皆灾咍。”
元好问《葡萄酒赋》:“开咍回灰来咍涯佳胎咍埋皆杯灰裁咍怀皆埃咍媒灰材咍偕皆哀咍斋皆台咍毁纸灾咍梅灰孩咍哉咍。”
马钰《和胡讲师韵》(古风):“齹支培灰。”
在《诗经》时代,支微部与皆来部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中古皆灰咍的一部分字属于之部,支部中就包括支韵系、齐韵系的一部分和佳韵系的字,脂部还包括皆齐韵系的一部分字。在西汉和东汉时期,支微部和皆来部也都有很多通押的现象,如西汉司马相如《美人赋》“依悲迟衰私衣”[8]通押,东汉阙名《北海相景君铭》“危回追摧归哀徊里”[9]通押。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二者也有一些通押的现象出现。
刘晓南先生在《宋代闽音考》中指出在宋代福建文士用韵中,“止摄合口字成批押入皆来部”,这是宋代福建文士用韵的一大特色。乔全生先生认为在早期的晋方言中齐微韵与皆来韵是相押的,他考察了一个“来”字,在山西很多的方言中均读[li],这一南一北,一古一今,遥相呼应,证实了在中古的方言中存在止蟹通押的现象,而今日的山西方言是当日语音现象的残留。
在宋代的吴语中也同样存在这种现象,长洲(今苏州)人王楙《野客丛书》卷六:“今吴人呼来为厘,犹有此音。”宋代昆山人龚明之《中吴记闻》曰:“吴人呼来为厘,始于陆德明,‘贻我来牟’、‘弃甲复来’皆音厘。盖德明,吴人也。”二书均认为“来”音“厘”为吴音。钱毅在自己的博士论文《宋代江浙诗韵研究》[10]中指出,在宋代江浙诗人的用韵中,“来”入支微12 次。在现代吴方言中也同样存在这种现象,《上海话大词典》[11]中,“来,雷”都失落了韵尾,标作“E”,虽然在《上海话大词典》没有看到皆来部与支微部相通的用例,但“来,雷”如果失落韵尾,那么相通也在情理之中。
从上面的韵例我们可以看出,支微部和皆来部的字通押,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少数止摄的字押入皆来部,这时候支微部字很多是合口,如“衰”、“翠”等,但也有齐齿音,如“起”、“侍”等,也有少数皆来部的字与很多支微部的字相押,如“开”等。
侯精一先生在《论晋语的归属》中指出,在晋语中止、蟹两摄部分合口字今白读为[y]。他还指出复合元音的单音化在现在的晋语区比较普遍,山西省有79 个市县属于晋语区,其中36 个有这种现象。比如,“怪、盖”单元音化后,主元音有[æ](如平遥)有[E](阳泉),有[ɛ](如沁县),甚至有[e](如宁武)等[12]。
这些特殊通押中的很多不符合金代北方汉语通语音系,但是却可以在晚唐、五代、宋代以及现代的晋语中找到印证。我们考察的金代北方汉语通语音系中的特殊通押有9 个是在乔全生先生在《晋方言语音史研究》中列出的历史上的晋语中能找到的。如此多的相似点我们可以看出两点,一是山西文化在金代的繁盛和山西文人在金代文坛的巨大影响;二是晋方言在金代仍然是一种非常有特色的方言,这种特色承继唐五代而来,又延伸到了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