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生
(北京大学,北京100871)
在众多的研究中,凡唐人所称的才人,都被释为了内官才人,杜甫《哀江头》的“辇前才人带弓箭”如此,元稹《胡旋女》的“才人观者相为言”也如此。但考诸史料,唐代才人的内涵,远不止于内官,其他才艺宫女也有被称才人者,“辇前才人”就属此类;称才俊之士为才人,更是唐人的常见用法,“才人观者”则属此类。唐代的才人一词不仅内涵丰富,更牵涉到了若干重要历史人物;皇帝游幸时的才人射生,是否被纳入制度,辇前才人的射生之源又在哪里,也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本文将唐代才人分为内官才人、才子才人和宫女才人三大类,并分别对之作一考析。
唐代的内官制中,设有才人一职,而这一内官之职,因有武则天等人的充任,历来多受重视。
唐代的内官制度初建于武德时期,武德令规定:
唐因隋制,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为夫人,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为九嫔,正二品;婕妤九人,正三品;美人九人,正四品;才人九人,正五品;宝林二十七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正八品[1]2161-2162。
依如上令文,才人有九人、正五品,是唐制中的二十七世妇构成之一,“唐制……婕妤、美人、才人各九,合二十七,是为世妇”[2]5958。
武德令之后,唐代内官制又经历过两次改动。高宗“龙朔二年,改易官名。……承旨五人,正五品,以代才人。”此次改易的内容,主要在名称的变化与员额的增减,才人改称承旨,人数由九人减为五人,但品级不变。咸亨二年(671),此次改制宣告结束,“复旧”[3]32-33。
开元年间,玄宗又对内官制进行了改革。对此,《唐六典》记:“今上……改定三妃、六仪、美人、才人四等,共二十人,以备内官……才人七人,正四品”。此次改制的目标明确,其即“省嫔妇女御之数”[4]249。由此,才人从九人减至七人,与此同时,才人的品级则得到提升,由正五品升为正四品。
唐代内官制度保存在《唐六典》《唐会要》《通典》、两《唐书》等典籍中,如上所言,唐代的内官制发生过两次变化、有三种制度内容,而各典籍或对某次令文进行了记载,或记录了制度变化。为理清各书所记制度的时间或变化,下面就依次对这些典籍的记载作一说明。
《唐六典》对内官制的记载,分见于卷二尚书吏部司封员外郎之职条[4]38和卷一二内官之职条,前者所记为武德令,后者为开元令。
《唐会要》的内官记载见卷三《内职》,其叙武德制和龙朔制及其变化,未载开元制。
《通典》卷三四《职官典·后妃及内官命妇附》所载唐代内官制,是为开元令[5]947。
《旧唐书》的内官记载见卷五一《后妃传上》和卷四四《职官志三·内官》[1]1866-1867,前者叙武德、龙朔、开元三制的内容及变化,后者载开元制。
《新唐书》载内官制于卷四七《百官志二·内侍省·内官》和卷七六《后妃传上》[6]1225,3467,前者以开元制为主,附注武德、龙朔二制;后者以武德制比《周官》,“大抵踵《周官》相损益云”[6]3468。
唐代的才人职掌,不见于史书所载的武德令和龙朔令,《唐六典》和新旧《唐书》所载的开元令中则有相关规定,对此,《唐六典》记“才人掌序燕寝,理丝枲,以献岁功焉”[4]250(1)除《唐六典》外,两《唐书》所载开元令也有才人之职,但“燕寝”作“宴寝”(《旧唐书》卷四四《职官志三·内官》,第1867页;《新唐书》卷四七《百官志二·内侍省·内官》,第1225页),两词义同,均指居处,对此,〔清〕孙诒让《周礼正义·天官冢宰·内宰》云:“卢注云:‘宴室,郏室,次宴寝也,亦曰侧室。’案:宴燕字通,卢谓即‘侧室’,是也”(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536页)。。由此,才人的职掌在安排皇帝起居,督促宫女事丝麻纺绩,在时序轮替中以竟其功。这些职掌都不涉及才——文才或武艺,但实态显示,唐代若干才人的封授是有着重才倾向的(2)罗元贞已注意到唐代才人的重才特点,他指出,“‘才人’入宫,不是靠美貌,她必须,有文才,懂音乐,还会骑马射箭”(氏点校:《武则天集·前言》,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页)。。
唐代最知名的才人当属武则天了,但关于她的入宫缘由,史籍的记载并不一致。《唐会要》记:“太宗闻武士彟女有才貌,召入宫,以为才人。”[3]23《唐会要》强调的是她的“才”加“貌”。而《旧唐书》记:“太宗闻其美容止,召入宫,立为才人。”[1]115除了貌,《旧唐书》还强调了“止”,但未提“才”。在宋人所著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中,武则天的“才”和“止”则都被忽略了,而仅剩下了貌。《新唐书》载:“太宗闻其有色,选为才人”[6]81;《资治通鉴》记:“上闻其美,召入后宫,为才人。”[2]6134结合唐代其他才人的封授,笔者以为,《唐会要》的记载当更准确,也即武则天是因其才与容而受封为才人的。
依武则天母杨氏的墓志,杨氏不喜女红而执念于诗礼史图,“翠缕红纁,从来未理;龙梭凤杼,本自多轻。简素鄙鞶绣之工,静黙尚韦编之道。明诗习礼,岂唯秋菊之铭;阅史披图,宁止春椒之颂”[7]。在母亲的熏陶与教育下,武则天也是“兼涉文史”[1]115,具备了基本的文才。而关于武才,武则天有驯骢之事留于史记之中。武则天晚年时,曾对臣下谈道:“太宗有马名师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志”[2]6544。武则天知晓驭马术不知是得自家庭教育,还是后来入宫后的学习,但不管怎样,作为才人,武则天深谙驯马之道则是肯定的。当然,骑马更是武则天的日常出行方式之一,她在做武周皇帝时,就曾与静乐县主一道骑马而行,“周静乐县主,河内王懿宗妹……县主与则天并马行”[8]。在做天后时,她或也有过骑马游幸,对此,唐人陈翰的《异闻录》中载有一则传奇故事,此记名义上是后土夫人出行,但所依乃“天后之游幸”。在这支游幸队伍中,就“中有飞伞,伞下见衣珠翠之服,乘大马,如后之饰”[9]2375。
除武则天外,徐惠则因其文才而被太宗授为了才人。徐惠“生五月而能言,四岁诵《论语》《毛诗》,八岁好属文。……自此遍涉经史,手不释卷。太宗闻之,纳为才人。其所属文,挥翰立成,词华绮赡”[1]2167。
再有上官婉儿,因其墓葬的发掘及墓志的发表,而使她成为了近年来唐史研究中的热门人物。婉儿祖父上官仪获罪被杀,襁褓中的她随母入宫,“及长,有文词,明习吏事”[1]2175。上官婉儿被授才人之事,不见于两《唐书》和《资治通鉴》。《新唐书》但记,“年十四,武后召见,有所制作,若素构”[6]3488,上官婉儿因文采出众,而受到了武则天的召见,才人的封授,或就是此次召见的结果,其时,武则天正代罹患风疹的高宗理政,繁重的公务使她亟需后宫之人的辅佐。而上官婉儿的墓志,则对她的才人封授有明确记载:“年十三为才人”[10]。在年龄上,墓志与《新唐书》的记载存在差异,但无论是年十三或十四,以其生年推算,都在上元仪凤之际。而封授的原因,志文也交待得非常清楚:“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该通备于龙蛇,应卒逾于星火”[10]。超众的文才,是上官婉儿得以封授的根本原因。关于上官婉儿的出任内官,学者们都强调,她在宫中实际承担的是女官职任,而非皇帝妃嫔,才人之衔仅表官阶,此论极是(3)参见郑雅如:《重探上官婉儿的死亡、平反与当代评价》,《早期中国史研究》4卷1期,第117~119页;仇鹿鸣:《碑传与史传:上官婉儿的生平与形象》,《学术月刊》2014年第5期,第161~162页。。上官婉儿受封才人,其实是予才人之位于才女。
代宗时,有才人张红红。张红红的事迹不见于正史,据《乐府杂录》,张红红出身贫寒,与其父卖唱于街头,因之,而被官至金吾将军且擅歌的韦青纳为姬妾。有乐工改古曲献帝并征询韦青意见时,“青召红红于屏风后听之,红红乃以小豆数合记其节拍。乐工歌罢,青入问红红如何,云已得矣。青出,云有女弟子久曾歌此,非新曲也。即令隔屏风歌之,一声不失,乐工大惊异”。代宗知红红乐技,“翊日召入宜春院,宠泽隆异。宫中号‘记曲娘子’,寻为才人”[11]。宜春院是为御前乐舞机构,开元二年(714)置。因技艺出众,故宜春院伎女的待遇优于他伎,“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前头也。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四季给米”[12];“明皇开元中,宜春院伎女谓之内人,云韶院谓之宫人……内人带鱼,宫人则否”[13]。不但宜春院伎人本身异于他伎,其家人也同样受到了优待。张红红先入宜春院,后被授为内官之才人,而这皆因其过耳不忘的音乐天赋,她的宫内两任都凸显了她的才艺。
武宗时,则有一位文武兼具的王才人。王才人“善歌舞……开成末,王嗣帝位,妃阴为助画,故进号才人,遂有宠。状纤颀,颇类帝。每畋苑中,才人必从,袍而骑,校服光侈,略同至尊,相与驰出入,观者莫知孰为帝也”[6]3509。王才人既善歌舞又精骑射,她女扮男装的骑射形象,还可成为皇帝的替身。虽然依史,王才人的进号是因她在武宗登位上的“阴为助画”,但她的“才人”之授,或也是因着她的歌舞、骑射之技而得封的。
按唐代制度,内官才人是皇帝的嫔妾,且依开元制,才人之职并未强调其须有才。但通过如上实态我们发现,在唐代的内官才人中,是有着重才倾向的,而这当是源于才人的原始之义。才人出现的历史悠久,西汉时就有“未央、建章、甘泉宫才人各以百数”[14]3174的情况,而这些才人都是有特殊技能特别是音乐、射猎之技的宫女。另据史载,汉武帝时立乐府,“内有掖庭材人[14]1071,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而乐府中的这些材(才)人,或也是擅乐之宫女(4)“材人”,《通典》作“才人”(第3594页)。而此“材人”,所指或是擅乐宫女,对此,陈直言:“《艺文志》歌诗类有《诏赐中山靖王子哙及孺子妾冰未央材人歌诗》四篇,与本文掖庭材人正合,乐府令属少府,上林令属水衡都尉,有八丞十二尉,疑有一部分管理音乐事,今不可考”(《汉书新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9页)。。还有,汉明帝时,楚王刘英被废而徙居丹阳,“宫婢才人鼓吹从英者无限,皆乘辎軿,带持兵弩,行道射猎,极意欢娱”[15]。才人们随刘英转徙时,乘坐辎軿车,她们的擅乐、射猎技艺都为被废的楚王之旅增添了些许乐趣。唐代才人的重才倾向,或就是汉代以来才人应具乐舞、猎射才艺之义的延续。
在唐代,才人也指称男子,其意为才俊之士,在唐代文献中,这种称呼十分常见。“巧妇才人常薄命,莫教男女苦多能”[16]552,白居易的这两句诗,非常明确地点明了才人的才子之义。
唐代的才子才人,可以是学富五车的文人。如史记,“洛阳献合蒂迎辇花,炀帝令袁宝儿持之……时诏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于帝侧,宝儿注视久之”,炀帝以虞世南富于文才,因促他赋诗以谑宝儿,“卿才人,可便嘲之”[17]。再如,李贺以“吴兴才人”,指称落第的沈亚之,“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关于沈亚之的落第,李贺记,“文人沈亚之,元和七年,以书不中第,返归于吴江”[18]。又如,李肇《东林寺经藏碑铭并序》记,“自汉永平至唐开元,祖述之士凡一百七十六人。有桑门之重译,有居士之覃思,有长老之辩论,有才人之撰集”[19]7416。此处的才人,指的也是撰述经藏碑铭的文人墨客。
才子才人还指具有理政之才或深具学识的官员。“今上继明,策勋第一,擢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尽罢冗食,请归才人,事先有司,物止常贡”[20],此处的才人,是刘禹锡对韦处厚等富于治国经略之才者的指称。而李鄠为亡兄李郃所写的墓志则称,“(开成)五年十一月,除贺州刺史……朝廷欲苏息蛮夷蠢类,故选才人为牧”,李郃被称才人,是因他“留南土久,熟其风俗”[21],因而具有治理边地的才能。还有,“朝议郎行起居郎集贤殿直学士褚长孺等,国之才人,拔乎群萃,精力于学”,此说出自常衮的《授褚长孺祠部员外郎等制》[19]4216,他以才人指称褚长孺等“精力于学”的官员。
才子才人又可指具有统帅之才的节度使。“将命其帅,必资才人”[19]7503,这是封敖所拟的制文中,对所命节度使的指称;封敖另拟有《授史宪忠泾原节度使制》,此制也称,“旌善所以劝人,毓才所以任事。……正议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陇州刺史充本州岛防御使上柱国赐紫金鱼袋史宪忠……颇谓良牧,真为才人”[19]7500-7501。
才子才人还是“能令其行可尊”“能令其言可行”[22]但仕途并不顺畅的普通士人。如岑参赞友人王季友,“王生今才人,时辈咸所仰”[23]。王季友早年隐居嵩山,卖药卖履,生活贫困,少年头白,后为官但不显,晚年归隐而终。
以才人称才子,并非始于唐朝,其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出现。像梁太子萧纲与弟湘东王萧绎书即云,“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24];北魏京兆王元愉,“好文章,颇著诗赋。时引才人宋世景、李神儁、祖莹、邢晏、王遵业、张始均等共申宴喜,招四方儒学宾客严怀真等数十人,馆而礼之”[25]。但此时的才人一般指称的是文人才子,而未及其他。唐时,才子才人的内涵则突破了文人才子之意,而扩大到了文官武将、举子墨士。
在唐人对女性才人的指称中,除了内官才人,还有一批拥有特殊才技的宫女,她们也被称作才人,名为后宫才人。这类才人很少受到关注,且在很多时候她们还多与内官才人相混淆,辇前才人或射生才人就是后宫才人的一部分。
对于杨贵妃的专宠,白居易的《长恨歌》咏之为“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16]238;而陈鸿的《长恨歌传》则叙之为“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16]235。在陈鸿的铺叙中,包括才人在内的二十七世妇,是与后宫才人并称的,这也明确昭示了内官才人与后宫才人的并存。
《异闻》中的传奇故事《后土夫人传》,则可使我们看到后宫才人的职掌与人数:
京兆韦安道,起居舍人真之子。举进士,久不第。唐大定年中,于洛阳早出,至慈惠里西门,晨鼓初发。见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卫。前有甲骑数十队,次有官者持大杖,衣画袴袽,夹道前驱,亦数十辈。又见黄屋左纛,有月旗而无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宫监之属,亦数百人。中有飞伞,下见衣珠翠之服,乘大马,如后之饰,美丽光艳,其容动人。又有后骑,皆妇人才官,持钺,负弓矢,乘马从,亦千余人。时天后在洛,安道初谓天后之游幸[9]2375。
按前文所引的唐代内官制,才人少时五人,多时也就九人,而此处的“近侍、才人、宫监之属”,则有数百人之多。从人数和职掌看,此处的才人明显不是内官才人,而是陈鸿所说的后宫才人。这则故事还显示,天后游幸队伍中的“近侍、才人、宫监之属”位于后、主之先,而杜甫《哀江头》中的带箭才人也是位于“辇前”。由此或可推测,至少在高宗后期至玄宗时期,在帝后的游幸队伍中,前导中是有后宫才人配置的,而其中一些人的职掌或就是骑射。但这是否被纳入了制度,则须作进一步的考察。
关于帝王游幸队伍中的辇前才人,杜甫《哀江头》一诗的描述最引人注意:“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26]。由此也引出了“唐时天子游幸,有无才人射生之制”[26]769的讨论。清初学者朱鹤龄据之认为,“唐时天子游幸,有才人射生之制”[27];而另一位清代学人浦起龙,则以“新旧诸书不载”,而认为“恐属明皇奢荡时事,未必是定制”[28]。其实这一问题非常简单,那就是在唐代制度中,是否有才人射生之制的存在。
从目前的材料看,不但新旧《唐书》不载帝后出游时的才人射生制度,其他史料也未见相关制度的记载。按,唐代帝后出行时有车舆及仪仗之制,依制,帝后临幸时乘安车(5)见《大唐开元礼》卷二《序例中·大驾卤簿》《皇太后皇后卤簿》,第22~23页;《通典》卷六四《礼典·嘉礼·天子车辂·安车》,第1803页;《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第1933~1934页;《新唐书》卷二四《车服志》,第512~513页。。开元时,在皇帝的仪仗——大驾卤簿中没有宫人的配置;在皇后的仪仗中虽有宫女的存在,但这些宫女是乘车而非骑马的,对此,《大唐开元礼》的记载是,“后尽宫人车”“次宫人车”[29]23[5]2783-2784,而这样的制度在开元以后也未见变动。
虽然唐朝有许多制度规定,但在现实的执行中则可见对这些制度的变通。如皇帝的出行就由乘车改为了乘辇或骑马,“高祖、太宗大礼则乘辂。高宗不喜乘辂,每有大礼则御辇。至武太后,以为常。玄宗以辇不中礼,废而不用。开元十一年冬,祀南郊,乘辂而往,礼毕骑还”,“自是行幸郊祀,皆骑于仪仗之内。其五辂腰舆,陈于卤簿而已”[5]1795。即使是大礼,高宗、武则天也是乘辇而非乘车;开元十一年(723)的祭天大礼,玄宗更是骑马而还。再如,开元之制对一品外命妇的车乘规定是,“非公主、王妃即乘白铜饰犊车”[29]28[5]2790。而现实中,身为一品外命妇的杨贵妃三姊随幸华清宫,“姊妹竞车服,为一犊车,饰以金翠,间以珠玉,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既而重甚,牛不能引,因复上闻,请各乘马”[30]。杨氏三姊也未遵制乘车,而是改为了骑马。由此推测,唐诗中天子游幸时出现的才人射生,其实并非是制度规定,而是像皇帝出行时的乘辇或骑马、杨氏命妇姊受准骑马而不乘车一样,是皇帝的个人意志及所为。
唐代射生才人存在的时间也值得关注。杜甫的《哀江头》一诗,描述的是玄宗时的后宫才人射生;而卢纶和王建的诗则显示了中唐射生才人的存在。卢纶有组诗《天长地久词》,之一曰:“台殿云凉风日微,君王初赐六宫衣。楼船罢泛归犹早,行道才人斗射飞。”[31]卢纶的这一组诗,约创作于代宗大历年间(6)见任半塘:《唐声诗》下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36页。。王建的《宫词》中,也有几首描述射生宫女的诗作。其二十二:“射生宫女宿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其二十三:“新秋白兔大于拳,红耳霜毛趁草眠。天子不教人射杀,玉鞭遮到马蹄前。”其二十四:“内人笼脱解红绦,戴胜争飞出手高。直到碧云还却下,一双金爪菊花毛。”[32]关于王建《宫词》的创作时间,学界多有争论(7)如任半塘以其创作于大历年间(《敦煌歌辞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05页);马茂元、赵昌平、周啸天等,均以其作于元和末(马茂元、赵昌平:《唐诗三百首新编》,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311~312页;周啸天:《隋唐五代诗词鉴赏》,人民出版社,2003,第291页);贺忠以其作于827~828年(大和元年和二年)之间,最可能是828年(文宗大和二年)3月至年末这段时间(《唐王建<宫词>笺证》,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257~260页);吴企明以其作于元和十三年(818)到大和二年(828)间(《王建<宫词>研究五稿》,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7页)。,但将其定为中唐时期,则当不会有误。由杜甫、卢纶和王建之诗可知,唐代的射生才人,至少存在于盛唐至中唐这段时间。唐时,一些宫女因有出色的射技,而受称为才人——“辇前才人”“行道才人”,她们实即王建所说的射生宫女,也当属陈鸿所说的后宫才人之一部。故此,射生才人又可称为“射生宫女”,下文中这两个词就互用,但其指为一。
关于“射生宫女”一称的来源,《唐语林》记:“玄宗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33]。学者们据此提出,射生宫女就是以宫女充当的射生手(8)如吴企明:《唐音质疑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39页;李树政:《张籍王建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08页;《王建诗集校注》卷一〇,第476页。,此说有理。“射生”二字,本为射猎之意,唐初崇尚武力,太宗、高宗皆喜游猎。但射猎也有风险,从保障皇帝安全的角度拣择亲信军士护从,也就成为了必要的政治与军事措施。所以,太宗时有百骑,武后时扩为千骑,中宗再增为万骑,玄宗时,由宦官充使的射生子弟则最终出现(9)对唐代射生军的讨论,参见黄楼:《唐代射生军考》,《史林》2014年第1期。贺忠认为,射生宫女是射生军在宫廷游戏中的反映(《唐代射生军小考》,《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第157~159页),笔者对此观点亦存异议。。射生宫女之“射生”二字,也当是取自射猎之本意。因唐代帝后妃嫔中多有骑马出行者,故跟随帝后等的射生宫女也必须擅骑;而帝后妃嫔的游猎又使射猎成为了这些射生宫女的重要才艺。由此可见,唐代的射生宫女其实是兼具着娱乐与保卫帝后妃嫔的双重职责的(10)唐初秦王李世民府就已有女侍卫的存在,对此的讨论,参见葛承雍:《唐秦王李世民女侍卫墓志初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02年第5期,第75~78页。。
至于玄宗时出现射生才人的原因,其既是上文所谈的才人重才思想的历史延续,更是其时胡文化影响的结果。胡人妇女擅骑射,这在唐人的史记中多可见到。如振武军都将王含母金氏,“本胡人女,善弓马,素以犷悍闻。常驰健马,臂弓腰矢,入深山,取熊鹿狐兔,杀获甚多,故北人皆惮其能而雅重之”[9]3609。李白也有诗《幽州胡马客歌》,其对胡人妇女的描述是:“妇女马上笑,颜如頳玉盘。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34]。这里的“翻飞射鸟兽”,与杜甫诗中的“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的骑射之技何其相似。从王建的《宫词》看,不仅射生宫人的射技与胡人妇女相似,即其行事的风格也极具男儿特点。如这些射生宫女不做女儿的万福行礼,而像男子一样行跪拜礼,“男儿跪拜谢君王”;她们还女扮男装,“射生宫女宿红妆”,她们“昨个儿还是红妆,言下意味今儿则换了武装”[35]。行男子事——跪拜和骑马射生时,穿男装自然更方便实用,何况唐时妇女早有女扮男装的传统。
但在此还须强调,所谓“武装”,其并非是武官服。在唐代,非武官是不可穿着武官服的,此见太平公主如下事:“主衣紫袍玉带,折上巾,具纷砺,歌舞帝前。帝及后大笑曰:‘儿不为武官,何遽尔?’”[6]3650在高宗和武后的眼里,即使是贵为公主,穿着武官服也是不妥的。所以,射生宫女的身着武装、女扮男装,穿着的当是日常男装。关于唐代前期女扮男装的服装式样,学者总括如下:“一般是头戴幞头,或扎布条,或露髻,身穿圆领或翻领长袍,腰束带,下身着紧口条纹裤,脚蹬线鞋或翘头靴”[36]。唐后期的女扮男装是否也是如此,因相关考古材料鲜见,故不能确定。但这些女扮男装的射生宫女,最起码也应像王才人那样,是“袍而骑”的。不管怎样,“射生宫女宿红妆”“男儿跪拜谢君王”等诗句所暗示的女扮男装,都使我们有理由相信,唐代后期的女扮男装,绝不止于武宗王才人这样的个案,而是在宫中多有存在,只不过因为社会上女扮男装不那么流行了,因此文献的记载也就少了。
才人也即内官才人与后宫才人的分途,始于晋武帝时,“晋武帝采汉、魏之制……有美人、才人、中才人,爵视千石以下”[37],才人自此入爵。与此同时,后宫才人依然存在,据史记,晋武帝太康七年(286)十二月,“出后宫才人、妓女以下二百七十人归于家”[38]。对于这一记载,王鸣盛指出:“吴甫平,其明年太康二年三月,即迁‘孙晧妓妾五千人入宫’,则武帝之志荒矣……七年十二月,‘出后宫才人、妓女以下二百七十人归于家’。选入者如此之多,出者如此之少”[39]。由此足见晋武帝时,不但有后宫才人,且其数量是非常庞大的。而西晋才人的这一分途——内官与后宫两途,无疑是唐代两类女子才人制度的渊源所在。另外,唐代两类女性才人以才为主的特点,不但是汉代才人重才思想的历史延续,更是唐时民族融合、胡文化影响的结果。唐代的后宫才人以骑射为才艺,而汉时的才人则是乘辎軿车射猎,这一乘一骑的变化,其间的意义也就迥然有别了(11)汉唐时期,乘车是妇女的主要出行方式,特别是车厢严密的辎軿车更是妇女严男女之防的重要乘具。骑马不但对严男女之别有影响,且骑马的姿式也被认为类似踞坐,故唐时的礼教对其是排斥的。关于唐代妇女乘车、骑马的出行方式,请参见李志生《唐代妇女的出行礼仪——兼谈严男女之防与等级秩序》,袁行霈主编《国学研究》第25卷,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