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泰山地区碧霞元君信仰空间研究
——从碧霞元君上中下三庙说起

2022-03-17 07:46田承军
泰山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行宫泰山信仰

田承军

(泰安市文物保护中心,山东泰安271000)

明清时期的泰山和泰安城,祠庙寺观林立,除岱庙以及中国古代城市普遍都有的文庙、关帝庙、城隍庙、财神庙、火神庙、龙王庙等,还有和圣祠、二贤祠、灵派侯庙、灵应宫、蒿里山神祠等泰山(泰安)特有的一些祠庙,据统计,截至清末山城内外有上百座。当时的山东有民谚曰“济南府的官多,泰安州的神全”,就是指泰安的庙多。这其中,数量最多的要数碧霞元君的祠庙,山上山下专祀或主祀碧霞元君的祠庙有十几处之多。泰山是碧霞元君信仰的发生地和信仰中心,山顶有其祖庙碧霞祠,为什么还要在泰山上下、泰城内外建立如此之多的行宫?在泰山,东岳庙很早就有上中下三庙,清初,碧霞元君庙也有了上中下三庙的称谓,这种空间布局的出现是单纯的模仿或者巧合吗?本文拟就此问题作一分析论述。

一、泰山神和碧霞元君信仰

泰山,作为中国山岳文化的杰出代表,文明肇始以来就在政治、信仰、民俗等诸多方面深刻影响着古代社会。这是一座政治山,皇帝在泰山及周边举行的封禅,是富有浓厚政治色彩的祭祀天地的国家大典,为历代帝王极为看重。这是一座信仰山,既有男神东岳泰山神,又有女神碧霞元君,且都在全国范围内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种“一山二神”的现象为国内名山之孤例。泰山神起源于自然崇拜,后来被神格化,在唐代被封为天齐王,宋代被封为天齐仁圣帝,元代被封为天齐大生仁圣帝。东岳庙就是专门祭祀泰山神的祠庙。泰山女神碧霞元君肇始于古代的母性崇拜,其身世有东岳大帝女儿、黄帝玉女、民间凡女得道等说法,碧霞元君正式走进文献记载源起于宋真宗封禅。泰山玉女池在太平顶,池侧有玉女石像,真宗诏皇城使刘承珪易以玉石,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等文献均记其事。后来,泰山顶创建玉女祠庙,成为碧霞元君的祖庙。在官方和民间的共同推动下,泰山神和碧霞元君先后走出泰山,成为在全国具有广泛影响的神灵。泰山地区的东岳庙最迟建于汉代,此后,在封禅活动、山岳崇拜观念的影响以及皇权的推动下,各地陆续修建东岳庙。两宋时期成为东岳庙发展史上第一个高峰。元代的疆域大大超过宋代,东岳庙的分布更加广泛,是东岳庙发展史上第二个高峰。明清时期是东岳庙发展历史上的第三个高峰,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宋元两代。到清代,除一些边疆地区外,几乎所有县级行政区域都有东岳庙,有的县还不止一处。泰山女神碧霞元君历经宋辽金元,其声名一直不显。明初,碧霞元君的影响开始扩大。成化、弘治年间,其行宫逐渐遍布长江南北,成为全国性信仰。

泰山女神碧霞元君突然兴盛于明代前叶,主要原因是由于泰山神官方地位的进一步强化。元代就曾三令五申泰山的国家祀典地位,并颁布不许民众进香祭拜泰山神的禁令。明元易代后,朱元璋在礼制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关于五岳,他施行“祀典复古”政策,下诏削去五岳帝号,岱庙现存洪武三年(1370)《去东岳封号碑》,详载其事。同时,进一步强化了泰山神的官方色彩,严禁民间祈祀。泰山神在回归官方祀典的同时,失去了普通民众这一庞大的信仰群体,而一直以来作为华夏民族神祇信仰高地的泰山地区,民众信仰空间的缺失亟待一位神灵来填补。其次,泰山神被削去帝号后,与碧霞元君同为泰山之神,差距无形中缩小,为碧霞元君的发展提供了机缘。再者,朱明皇室对碧霞元君极为崇信,这就对碧霞元君信仰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促成了其信仰在全国范围内的扩张。可以说,没有明代皇室的推动,碧霞元君就不会有后来如此广泛和深远的影响。于是,宋元以来一直在泰山神光环笼罩下,在泰山地区暗流涌动的碧霞元君信仰开始崛起,并在很短的时间内替代并超越泰山神。成化年间李裕《登泰山记》提到碧霞元君庙,已然是“每岁春月,四方谒者踵至”。(1)查志隆.岱史(卷十八)登览志[A].泰山文献集成(第二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230.正德十一年(1516)朝廷更设税官于泰山(2)张廷玉,等.明史(卷一八八)石天柱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向前来给碧霞元君进香的香客收取香税,并成为国库的一项稳定收入,可见其发展之迅猛。

20世纪20年代,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术界有大量的关于东岳泰山神和泰山碧霞元君信仰的研究,此不赘述。本文仅对明清时期碧霞元君在泰山和泰安城的祠庙分布状况做一考察,目的是探讨其背后关联的碧霞元君对泰山地区信仰空间的争夺。

二、泰山地区泰山神和碧霞元君信仰的特殊性

前文已述,明清时期泰山神和碧霞元君这两位泰山神灵的信仰遍布全国。在泰山之外的广大地区,泰山神和碧霞元君各显神通,各自演绎着属于他们(她们)的信仰故事,各地百姓也在泰山神和碧霞元君的诞辰之日举办盛大的庙会。泰山地区是泰山神和碧霞元君两位泰山神祇信仰的发生地和信仰中心,但是恰恰就是在这里,民众对他们的崇奉呈现出与泰山以外地区的截然不同。巍然的岱庙成为朝廷遣祭做官样文章之地,曾经高高在上的泰山神只存在于官方文本中,在民众的信仰舞台上逐渐销声匿迹,在民间香会碑中更是杳无踪影,而碧霞元君不仅时常在官方文告中出现,还成为泰山民间香会进香的绝对主角。可以说,在泰山,在明代前叶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在对民间信众(民间是与官方祭祀相对而言,个体的民间信众不单指普通百姓,士绅、官员甚至皇帝都应包括在内)的影响力上,碧霞元君完成了对泰山神的超越。明英宗之后的明代诸帝普遍接受碧霞元君信仰,甚至还开启了遣使致祭制度。当时礼制,国家有大事务、大征伐,致祭泰山,由道士或朝廷官员担任祭使,致祭地点在岱庙;而皇帝个人事务,如患病、祈嗣等,则致祭碧霞元君,多由内监充任祭使,致祭地点在山顶碧霞祠或山下行宫。对此明代尹龙在《碧霞灵应宫记略》中曾予记述:“维我列圣,每遇登极,必遣廷臣以祀方岳,又时命中贵有事于祠。”(3)查志隆.岱史(卷九)灵宇纪[A].泰山文献集成(第二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104.

三、碧霞元君上中下三庙格局的形成

《水经注》引《从征记》云:“泰山有上中下三庙。”《从征记》为南北朝时刘宋的伍缉之所著,可见东岳庙的上中下三庙之说已非常久远。碧霞元君上中下庙的出现,从表面上看是从形式上对东岳庙的刻意模仿,但实质上是对东岳大帝的挑战,是对碧霞元君信仰势力兴盛的呼应,是明代以后泰山地区泰山神与碧霞元君地位变化和信仰势力消长,在祠庙空间布局上的体现。

上庙即岱顶碧霞祠,旧称玉女祠、昭真祠、昭真观。文献记载建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实际当时并无祠宇,真宗封禅时只是“砻石为龛奉置旧所”(4)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九十)杂祠淫祠[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后来因龛建祠,据文献记载,宋元祐年间已有玉女祠。蒙古太宗年间,泰山道士张志纯兴修泰山祠宇,其中就有玉女祠。有明一代,明英宗是正史记载参与其间的第一位皇帝。正统十年(1445)九月乙亥,“山东济南府泰安州道正司奏:‘东岳泰山上有昭真等宫观,俱系历代古迹神祠,年久损坏,乞赐修葺。’(皇帝批复)从之”。(5)明英宗实录(卷一三三)[Z].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之后,明宪宗和明孝宗都曾诏修碧霞灵应宫。成化十九年“敕修”昭真观告成后,明宪宗赐额“碧霞灵应宫”。明孝宗还作《御制告文》,派太监致祭于碧霞元君。武宗之后,世宗、神宗、熹宗、思宗诸朝,皆有遣使致祭元君之举,而且由皇帝允准对碧霞祠的整修也延续不绝。神宗朝是明代诸帝中与碧霞元君发生关联最多的时期,很多皇室成员参与过泰山及泰山以外碧霞元君祠庙的修建,以及祈祀和进献活动。

中庙在泰山红门宫西院,创建年代不详。现存天启六年(1626)泰安知州于可久《重建一天门碧霞元君行宫碑》,记载了天启年间碧霞元君行宫的一次修葺,“一天门者,实梵呗薰燎发轫处,旧有行宫,莫详所昉”。当时已不知行宫创于何时,而且指明是由佛家主持。红门宫内另有嘉靖六年(1527)南京工部尚书崔文奎撰写的《重修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宫记》碑,该碑记载了嘉靖四年岱顶碧霞祠的一次维修工程,为山东巡抚王尧封提议修建。奇怪的是,碧霞祠的重修碑,却安放在了红门宫内。尽管碑体过大不好运送,但巡抚提议修建的工程,朝廷大员撰文之碑,按道理耗费再大的人力物力都是要运送上去的。为何最终被置于此处呢?而且,红门碧霞元君行宫的创建和崔文奎《重修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宫记》碑,孰早孰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碑早,被置于此处,后来才创建了碧霞元君行宫。假如这样,那就是当事人刻意为之,就是要将碑放在这里,因碑建庙,创设行宫。二是庙早,先有了碧霞元君行宫,后来才将碑置于此处。假如是这种可能,那就更是有意为之,可以断定,是红门宫的僧人在碧霞元君信仰日益兴盛的情况下,主动向官方提出的请求。在登岱途中,红门宫的位置极为重要,“为登岱总会之区”(6)程志隆,等.泰安县志(卷九)寺观[Z].乾隆二十五年刻本.。有了这通碑刻的坐镇,红门碧霞元君行宫的地位就非同一般,香火何愁不旺?

另外,红门宫以上约2公里处有一景点曰水帘洞,附近有龟趺碑一座,弘治十年(1497)《重修碧霞灵应宫记》碑。该碑由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徐溥撰文,太子太傅尹旻书丹并篆额,记述了弘治八年(1495)巡抚山东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熊翀发起,皇帝下诏允准的一次山顶碧霞灵应宫的修建工程。这通碑所立时间,比红门宫的崔文奎《重修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宫记》碑早了30年。两通均为丰碑巨制,一通立于碧霞元君行宫内,一通处于野外的登山盘道之旁,命运迥然。之所以安放在这里,初衷应该也是想在此处建碧霞元君行宫。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不如红门,或者是其他条件不成熟,行宫最终也没有建成。另有一碑,陈儒《重修东岳庙记》,记载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山东巡抚曾铣重修岱顶东岳上庙,并建碧霞坊、泰岳坊、元君庙及钟鼓楼等事。清代唐仲冕著《岱览》时以为此碑原在岱顶东岳庙,已佚。2004年在壶天阁门洞地下施工时被发现。此碑关涉岱顶东岳庙和碧霞祠,命运与红门宫内《重修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宫记》碑相似,坐镇在了壶天阁碧霞元君行宫。如此看来,有明一代,泰山登山沿途的祠庙将山顶碧霞祠的重修碑刻意留下,或者是先将碑留下,再创建行宫,借用碧霞祠祖庙的神威以壮声势,以此吸引香客,已成为一种惯例。

下庙即泰安城中灵应宫,创建年代无考。据张邦纪《重修泰山灵应宫碑记》:“旧有天仙圣母祠,慈仁普遍,法力森严慧炤,神光自然洞徹。人拜其下,输心控诉。我无用威,无往不威。盖山势若增其崔巍,地灵若资其繁荟者。其殿宇创造年久,修葺未易,非惟狭小,亦底倾颓。圣母闻之,请于皇上,乃捐内帑金钱修之。”(7)张邦纪.张文悫公遗集(卷七)[A].四库禁毁书丛刊[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该工程始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三月朔,竣工于三十五年(1607)四月十八日。此次拓建的发起者为“圣母”,即神宗之母圣慈太后李氏。在这之前,这位太后就曾修建涿州碧霞元君庙。《明史》卷二二一《赵参鲁传》:“万历二年(1574),慈圣太后立庙涿州,祀碧霞元君。部科臣执奏,不从。”又卷二一三《朱衡传》:“皇太后传谕发帑金,修涿州碧霞元君庙。衡复争,报闻。”民国李东辰《泰山祠庙纪历》记载:灵应宫“创建于明正德间,北京咸侯宫之香火院也”。万历年间这次重修已是“创造年久”,李东辰记述创修于正德年间,大概当时参考过其他碑刻,应该不误。灵应宫前身为皇宫之香火院,形同家庙,与宫廷有着密切联系。

直到明末,泰山碧霞元君上中下三庙的说法也没有在文献中出现。目前发现最早的记载是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泰安县志》,明确称“碧霞灵应宫,在岳顶南,元君之上庙也”“红门宫,在一天门北,元君中庙也”“灵应宫,在社首山东……元君之下庙也”(8)程志隆,等.泰安县志(卷九)寺观[Z].乾隆二十五年刻本.。同年编修完成的《泰安府志》,在山顶碧霞祠和红门宫(称飞云阁)两个条目,虽没有明确说明是元君上庙和中庙,但在述及灵应宫时,称:“在城西南……盖元君之下庙也。”以上《泰安县志》和《泰安府志》均编修完成于乾隆二十五年,这时距离明清易代已110年左右。考虑到此时三庙已成为通俗之说,肯定是已经流行了一段时间,故推测此说产生的年代应在明清易代到康熙雍正年间。红门宫地处进山要冲,该行宫内有嘉靖年间朝廷大员崔文奎的碑记。而灵应宫因与明代宫廷有着很深的渊源,地位显赫。于是,有心之人仿照东岳庙上中下三庙,将这两座行宫与山顶的碧霞祠相配,逐渐形成了碧霞元君上中下庙的称谓。需要说明的一点,清乾隆年间泰安知府宋思仁在《泰山述记》卷四《城内外诸胜引》中,记载了万历十九年(1591)李邦珍的《重修东岳高里山神祠记》碑,宋思仁说碑中称:“灵应宫,元君下庙也。”但《泰山述记》未收录全文,且该碑已佚。从前文考证来看,此说具有极大的疑点,应该是宋思仁个人的表述。

四、泰山碧霞元君行宫之创建

元君上中下三庙之外,泰山上下还创建了一些行宫,这些行宫一般都处于交通要道、登山沿途或自然形胜附近。

泰城西隅元君庙。明隆庆五年(1571)创建,岱庙现存当时的《修建元君行宫碑记》。该地位于社稷坛西(今校场街北段附近),“为密省通衢,一凡登岱进香悉由于此”。该工程由道士发起,善士助成。刑部郎中、署泰安州事翟涛参与其事,陕西按察司副使、乡人萧大亨篆额。此庙于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重修,唐仲冕撰文。重修碑文称:“以地当入岱通衢,祈岳者先礼此也。”两碑都提到此庙处于登岱之通衢这一重要的地理位置。庙现已无存。

万仙楼。位于泰山中麓红门宫北,又名望仙楼,是跨道门楼式建筑,处于由红门登山的必经之地。现存清咸丰六年(1856)《重修万仙楼碑记》,“盘道间有万仙楼,旧称望仙□,万历十八年(1590)□……中祀元君,其像犹在而栋宇摧颓……不两月而楼成,仍祀元君,配以送生、眼光诸神像。”该楼以碧霞元君为主祀。

后石坞元君庙。为明隆庆六年(1572)周藩胙城(在今河南延津县)王府辅国将军朱睦椸建。(9)聂剑光.泰山道里记[A].泰山文献集成(第九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53.该庙坐落在玉女山前,故又称玉女山庙。庙分东西两院,西院正殿祀碧霞元君,东院有三官殿。万历十九年(1591),山东布政司参政、代管都转盐运司甘一骥修建圣母寝楼。(10)单教云,等.《修天空山黄花洞圣母寝宫楼》碑[Z].现存后石坞庙内.

在登山沿途的壶天阁、朝阳洞、增福庙附近也都建有元君庙,壶天阁和朝阳洞元君庙分别有乾隆题额“琼霄珠照”、“灵府慈光”,另外还传说朝阳洞为元君炼丹之处。泰山西麓的桃花峪元君庙,创建无考,传说是碧霞元君的西行宫。

再有就是碧霞元君一些附属设施的建设。

后寝宫,又称神憩宫。在唐摩崖西,“女冠为元君卧像焉,今上额曰‘德溥坤舆’”。(11)聂剑光.泰山道里记[A].泰山文献集成(第九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 0 0 5:5 0、6 2.此处是碧霞元君的休憩之地,供奉着元君卧像。

梳妆院。“城北门外西北隅白云观,明万历间,周藩奉国将军勤鲲建,祀王母,其后增祀元君……今改称梳妆院”。(12)聂剑光.泰山道里记[A].泰山文献集成(第九卷)[M].济南:泰山出版社,2 0 0 5:5 0、6 2.

元君墓。位于后石坞元君庙内,清雍正十三年(1735)山东兖州总兵李建功重修。“(此墓)为明时大珰所为,甚可笑。盖当时重修碧霞宫,易元君像,以旧像埋此也”。(13)萧协中,赵新儒,校.新刻泰山小史[Z].民国二十一年版.

后石坞元君庙是所有行宫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在这里,既有女神修炼之地——玉女修真处黄花洞,又有碧霞元君庙和圣母寝宫楼,还有碧霞元君墓。通过这一系列建筑和配套设施的营建,将民女得道成仙这一传说的全过程完善起来,强化了碧霞元君成仙前的平民身份,进一步拉近了与普通百姓的距离。

五、其他祠庙改祀碧霞元君

随着碧霞元君信仰的勃兴,在兴建行宫之外,一些祠庙也被改造为主祀碧霞元君。

天书观。天书观是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为纪念天书降临泰山而创修的祠观。明正德二年(1507),碧霞元君已成为全国各社会阶层普遍信奉的神灵,明武宗下令在此建碧霞元君殿,并御制告文,遣官诣殿致祭。自此,天书观成为专祭碧霞元君的祠庙。皇帝之外,皇室宗亲及普通百姓也频繁到天书观致祭。嘉靖十二年(1533),封藩于河南的周藩永宁王为碧霞元君造像,祀于天书观,并自撰碑记。同年,河南怀庆府、开封府等地信众募铸铁塔,献于天书观。神宗和思宗还分别封其母后为“九莲菩萨”和“智上菩萨”,在碧霞殿后建九莲殿、智上殿进行供奉。天书观成为碧霞元君在泰山及其周边地区的一个重要信仰中心。

遥参亭。《咸丰八年(1858)重修碑》称:“遥参亭者,本与岱庙相连。唐宋以前名曰遥参门,凡有事于岳者,必先于此瞻拜而后入,实岱庙中央之门户也。前明因其规模狭隘,发帑兴修,复加恢廓,奉元君像其中,始与庙隔。”遥参亭古称“遥参门”,民间曾有“参拜泰山神,先拜遥参门”之说。明代的这次兴修,将遥参亭分隔成为与岱庙既独立又统一的一组建筑,并且将碧霞元君安放进遥参亭,成为遥参亭的主祀,“凡有事于岳者,必先于此瞻拜而后入”,这样就在岱庙里成功地建立了碧霞元君的独立王国。香客们来到岱庙,先进遥参亭,碧霞元君在泰山神之前,争得岱庙的头炷香。

泰山至今流传着碧霞元君和泰山神争泰山的传说,是明代泰山信仰主体发生转变的生动例证。传说碧霞元君是泰山神黄飞虎的妹妹,兄妹二人为争夺泰山想尽办法,最后,泰山神住山下,碧霞元君住山上。此前,这个传说没有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事实上,“争泰山”故事的重要性在于透露了一个历史事实,即明代以后泰山信仰由以泰山神为主易位为以碧霞元君为主。另外,这个故事还有弥勒佛与碧霞元君争泰山等版本,从一个侧面说明佛教也败在了与碧霞元君的信仰争夺战中。红门宫和后石坞的僧团组织在碧霞元君信仰极为兴盛的情况下,主动供奉碧霞元君,就是这种状况的明证。这种类似的现象同样出现在斗母宫。斗母宫位于红门宫以北约1公里处,属佛家临济宗寺庵,为僧尼主持。宫中有一碑称“顺天府文安县信士人刘义厚同母高氏,捐舍资财,助造泰山娘娘大驾。功成上顶,特建碑于斗母宫”(14)清乾隆五十四年《刘义厚捐资题名碑》[Z].现存斗母宫内.这位信士施功德于碧霞元君,却立碑于斗母宫。此处尽管没有供奉碧霞元君,但主殿供奉斗母娘娘,后殿主祀子孙圣母,均与碧霞元君送生的职司联系起来。碧霞元君庙早就有了形成共识的下庙,此碑中,斗母宫自诩为“泰山下院”,暴露出这里的僧尼对碧霞元君的攀附。另外,泰山上下的祠庙宫观也都想在熙熙攘攘的进香大军里分一杯羹,沿途的元君庙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建的。于是,明清时期的泰山出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现象,在很多祠庙宫观,道教和佛教信徒都供奉碧霞元君,在对碧霞元君的崇信上,道佛二教不仅没有了畛域之分,而且实现了和谐统一。

修建和改造祠庙之外,泰安城外的自然山体也被赋予碧霞元君的职司,成为女神的信仰领地。距离红门进山入口不远的东西两座山,虎山和金山,山顶分别建了眼光殿,称东西眼光殿。明嘉靖《泰山志》载:“高真院,在岳之南麓,曰金山青帝观后,俗曰眼光殿。”(15)汪子卿.泰山志(卷之二)灵宇[A].泰山文献集成(第一卷)[Z].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120.“殿西有眼光泉,游人多于此掬水洗目。”(16)聂剑光.泰山道里记[A].泰山文献集成(第九卷)[Z].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此即西眼光殿。东眼光殿,“雍正八年(1730)建,与西眼光殿遥峙”(17)金棨.泰山志(卷第十)祠庙志[A].泰山文献集成(第六卷)[Z].济南:泰山出版社,2005:238.。《泰山志》著于嘉靖年间,这时已有了金山的眼光殿。后来,清雍正八年建了虎山的眼光殿,两座眼光殿东西遥峙,于是有了东西眼光殿之说。“眼光殿,一在红门下东山上,一在红门下西山上,左右对峙,登之最为豁目”。(18)程志隆,等.泰安县志(卷之九)寺观[Z].乾隆二十五年刻本.眼光娘娘是碧霞元君的配祀,建眼光殿于此的深层原因应该是碧霞元君信仰在地理空间上的占领,因为在传统登山线路上,登山盘道两侧、山与城之间,只有金山、虎山这两座山。占领了这两座山,就相当于占有了泰山的山门。护卫山门的是碧霞元君的配祀,那整座山就应该归碧霞元君所有。碧霞元君在碧霞祠的配祀是子孙娘娘和眼光娘娘,为什么在这两座小山上建了眼光殿,而非子孙殿,没有像山顶碧霞祠的布局一样,东西分别安置子孙殿和眼光殿,其中原因尚待考证。

辞香岭。社首山下有向东南延伸之山坡,形成丘陵地貎。明张邦纪《重修泰山灵应宫碑记》云:“(蒿里山)其下又有辞香岭,因四方朝山庶士,无不至此辞香者。”“辞”,即辞别之意。所谓辞香,应该是香客们完成在岱顶碧霞祠、红门碧霞元君行宫和山下灵应宫上中下三庙以及其他行宫的进香活动后,离泰返程前,向碧霞元君进行的最后的辞别仪式。

这些祠庙山岭俨然已经将泰山和泰安城整合为碧霞元君的信仰世界。在这里,岱顶碧霞祠已不仅仅是一座具有象征意义的碧霞元君的祖庙,这座祖庙在泰山和泰安也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她在中庙、下庙,以及泰城内外、登山途中的十余座行宫的烘托下,成为泰山的第一神庙,碧霞元君也成为泰山众神中真正的王者。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城,明成化年间始建碧霞元君庙(19)励宗万.京城古迹考(东城)[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北京城的民众为了就近祭拜,在各自的居住区修建了碧霞元君行宫,久而久之,北京的东、西、南、北、中等各个方位都有了行宫,并且每个方位不止一座,人们根据其在整个京城中的方位,选择其中影响力较大的,分别命名为东西南北中顶。明末,被称为“五顶”的五座碧霞元君庙也已经定型。泰山上中下三庙和北京五顶,建造时间均不同时,都没有统一的规划设计,这种称谓显然是对碧霞元君极其虔敬之人赋予的。为何称“顶”,康熙三年(1664)《中顶泰山行宫都人香贡碑》称道:“祠庙也,而以顶名,何哉?从其神也。顶何神?曰岱岳三元君也。然则何与顶之义乎?曰:岱岳三元君本祠泰山顶上,今此栖,此神亦犹之乎泰山顶上云尔。”(20)北图金石组.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卷六十四)[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可见“顶”是取“泰山之顶”之意,因泰山之顶建有碧霞元君庙,北京的碧霞元君庙尽管不在山顶,也都统称为“顶”。但是“五顶”的内涵不止这些,它还体现了古人朴素的宇宙观。中国古代的宇宙模式包含四方和中央,正如北京城的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稷坛一样,分列于紫禁城的四方和中央,是国家和皇权的象征。山有五岳、五镇,水有四海、四渎。碧霞元君庙“城郭之间,五顶环列”,对北京城形成一种护卫之势。北京人通过这些虚构的“顶”,在北京城营造了一个小宇宙。在这个宇宙空间中,五座碧霞元君庙被赋予了相当于五方和五行的地位,“五行同在,五方同辉”,成为整个北京城的护佑神,可见碧霞元君信仰在北京无与伦比的影响。泰山和北京,这两处碧霞元君最重要的信仰中心,通过祠庙的修建和空间的营造,最终完成了对东岳庙以及其他祠庙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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