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成
(江西农业大学 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 330045)
乡村是具有自然、社会、经济特征的地域综合体,兼具生产、生活、生态、文化等多重功能。振兴乡村,不是简单地将乡村城镇化,而是把乡村建设成为与城镇互促互进、共生共存,生态宜居的独特空间。因此,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特别强调乡村的自然属性。大学生是乡村建设的重要后备力量。但在当下,大学生与自然疏离的现象非常普遍。大学生与自然的疏离,影响到大学生对乡村的深入理解,也影响到他们投身于乡村建设的意愿。因此,在大学生群体中开展亲自然教育,帮助大学生理解、体验自然的美学价值,对于他们亲近自然、理解乡村,进而投身到乡村振兴的事业,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乡村,具有重要意义。
其一,自然是自在的存在,即自然是以客观的物的形式存在的,在这层意义上,自然指的是自然界。
其二,自然又是自为的存在。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认为,古希腊人所说的自然,“总是意味着某种在一件事物之内或非常密切地属于它,作为其行为之根源的东西”[1]。自然体现出自然性,即自然精神,这是自然界所具有的一种属性,它是事物自身固有的、自身活动的内部根源,也即事物自身所具有的本性。在中国,“自然”一词最初见于《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对此,楼宇烈解释说,“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2]。由此来说,自然具有“自己如此”“本来如此”的意思。这意味着,无论中外,“自然”都有指称事物的内在属性之意。这种属性虽具神秘色彩,却又是必然的、自为的存在。
其三,自然又是自由的存在。万物具有自身的目的性,无需假借他物,由自身显现,因此是自由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人在对自然界的观照中,体会到自然界勃勃的生命气象,产生审美的愉悦感。审美的愉悦感是通过事物的形式而不是利害关系去实现的,也就是说,它不必通过对物的实质占有,而仅仅通过对物的形式的占有便可以获得,在此过程中,人超越于功利的束缚,进入生命的自由状态。
所以说,自然概念包括三层含义:其一,自然有其实物性的一面,即自然作为具体的“自然物”直观地呈现,即我们所说的自然界。其二,自然必然要从自然物中抽离出来,自然是自然物的本质属性,是其原本如此的样子,这也是自然界的自然性。第三,人作为主观能动的存在,在对自然界的审美观照中,进入自由的生命状态。自在、自为、自由,自然的这三层含义,紧密联系,不可分割。
亲自然教育与自然教育、生态伦理教育具有密切的关系,但又不尽相同,有着自己的独特性。
1.自然教育
近代自然教育源起于卢梭(Rousseau)。卢梭所倡导的自然教育,最重要的特点是尊重人的自然性。卢梭将完整的教育分成三部分。他说:“我们或是受之于自然,或是受之于人,或是受之于事物。我们的才能和器官的内在的发展,是自然的教育;别人教我们如何利用这种发展,是人的教育;我们对影响我们的事物获得良好的经验,是事物的教育。”[3]7卢梭认为,这三种教育中,自然的教育完全不能由人决定,所以,人的教育和事物的教育必须尊重自然的教育,即尊重人自身的自然,也就是天性。教育应该根据人的不同年龄特征分阶段进行,使其不会过于超前或滞后。同时,卢梭认为教育应该顺应儿童的天性,使儿童在自然法则中掌握知识,同时也要接受自然对其不良行为的矫正。这样儿童才能自然健康地成长。成人的任务就是根据儿童不同年龄阶段特点,用教育为儿童筑起一道不受外界道德偏见、落后习俗等因素影响的墙,让他们在所筑起的空间内自由健康地成长,成为一个身心健康、道德高尚的自然人。
卢梭的思想对后世教育影响巨大。但是不能不注意到,卢梭的自然教育具有一定的反文明倾向。卢梭说,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由此他激烈地抨击城市生活:“人类之所以繁衍,绝不是为了要像蚂蚁那样挤成一团,而是为了要遍布他们耕种的土地。人类愈聚在一起,就愈要腐化。身体的不健全和心灵的缺陷,都是过多人聚在一起的必然结果……城市是坑陷人类的深渊。经过几代人之后,人种就要消灭或退化。”[3]43同时,卢梭热烈歌颂自然,他借笔下人物之口说:“我发现,大自然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匀称,而人类则是那样混乱,那样的没有秩序!”[3]397可见,卢梭将自然与文明、乡村与城市对立起来,这种对立,不利于培养出社会化的人。
2.生态教育
西方工业化进程开始后,在许多领域中,人取得了对自然的胜利,人类幻想着“征服自然”的理想即将实现。但是人类对自然改造的同时也是对自然的破坏,并且招致了自然的报复。在这种情况下,生态伦理应运而生。以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为代表的学者尖锐地批评现代工业对环境的破坏,强调人和自然的和谐共生。
在人类对自然生态破坏日益严重时,生态学显然具有重要意义。当下大学生的环保意识、生态意识不断增强,得益于中国生态教育的渐渐普及。但不能不注意的是,生态教育的逻辑出发点是功利主义,是因人破坏生态而面临自然报复时所采取的一种防御措施。人和自然之间仍然是主体和客体关系,是以虽能理解自然,但却未必能够亲近自然。因此,人仍处在“他律”的束缚中,难以进入“自由”的状态。
3.亲自然教育
生态教育关注的是自然物,是自在的自然;卢梭的自然教育关注的是自然性,是自为的自然;而亲自然教育要将自在、自为、自由三者统一起来,让人在对自然界的欣赏和自然性的领悟中,得到情感的激发和审美的愉悦,从而进入到自由的存在状态。所以亲自然教育既要吸收自然教育和生态教育的合理性,又要批判二者狭隘之处;既充分意识到自然乡村与现代城市的差异,又反对将自然与文明、乡村与城市对立起来;既要避免现代科技对人生活空间和精神空间的过度侵蚀,又要超越生态教育的功利立场,从对自然的审美之中建立起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实现人的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的和谐发展。
当下,大学生在三个层面显现出与自然的疏离,即与自然界的疏离、与自然精神的疏离、与自由存在的疏离。
1.与自然界疏离
随着网络技术、数字媒体、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以及消费型社会的逐渐成形,大学生的生活环境、理念、方式进一步发生着重大变化。大学生在校园中的学习、娱乐、购物,甚至饮食,都可以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中完成。同时,交通工具的无缝对接,功能齐全的大型商场,都会使大学生长时间处于密闭空间之中。另外,大学生学习之外的时间主要被影视、网络、购物所占据,他们的目光可能始终停留在人造之物上。这一切使大学生与自然界日渐疏离。
2.与自然精神疏离
自然作为自然物的本质属性,体现出自然性,也就是自然精神。自然界并非是一个静止的存在,它总是按照一定的规律不断地展现自己。在此过程中,自然显现出统一、和谐、对称、变化有序的形式和规律以及生气蓬勃的生命力,也就是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统一。现代社会知识分工越来越细,学科间的藩篱越来越多。这使得大学生往往囿于自身专业所在的领域,不愿或难以抽出精力去了解专业之外的世界。因此,在与自然界疏离的同时,他们对自然统一而丰富的形式和生气蓬勃的生命力难以欣赏,从而与自然精神相疏离。
3.与自由存在疏离
2016年,歌曲《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在大学校园流行开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这句歌词以格言的形式在大学生群体中迅速流传。在路上,去远方,似乎成为许多大学生内心的一个梦想,显现出大学生对自然世界的热爱、对自然精神的领悟、对自由生活的向往。然而实际并非如此。这句歌词将此在与远方、文明与自然、日常生活与诗意栖居尖锐地对立起来,对生活中的自然与诗意视而不见。
将此在与远方、文明与自然、日常生活与诗意栖居相对立,是商业机构利用现代传媒对大学生进行的误导,它将审美行为转换成消费行为。我们常看到一些貌似饱含善意的广告文案,比如“一定要去一次西藏,否则人生就太不完美了”“去远方,是为了找回最初的自己”等等。这些广告文案的共同特点就是将远方同诗意生活、同人生的价值实现联系在一起,并且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即距离越远、地点越偏僻,越能显现行走的诗意。因为远方越远,行走过程越长,产生的消费行为才越多,经济效益才越大。在此,自然沦为商品,旅游沦为消费。鲍德里亚(Baudrillard)说,消费者需求的“不是物,而是价值。需求的满足首先具有附着这些价值的意义”[4]。商品成为消费者彰显尊贵身份、独特个性的代言物。也就是说,“变成消费客体的是能指本身,而非产品;消费客体因为被结构化成一种代码而获得权力与魅力”[5]。消费者使用商品,由最初的基本功用性,转移到象征功用。商品获得了对人的控制权。这正意味着,大学生在诗与自然的追求中,被消费文化和大众传媒所裹胁,远离了自然,难以进入审美的自由存在状态。
与自然疏离导致一系列消极后果,不仅不利于大学生身心协调发展,也不利于人才向乡村流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必须破解人才瓶颈制约,重视人力资本开发。所以,培养大学生的亲自然情感,具有重要意义。
1.亲自然教育是塑造大学生健康生命形态的必要途径
人的生命是物理生命和精神生命的结合。不管是物理生命还是精神生命,都需要在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之中才能得到健康的发展。大学生与自然疏离,囿于自我狭小的空间,必然影响到大学生的物理生命和精神生命的健康、协调发展。所以,开展大学生亲自然教育,是以美育人、以文化人,提高学生审美和人文修养,塑造大学生健康生命形态的必要途径。
2.亲自然教育是激励大学生投身于乡村建设的必要途径
当下,大学生毕业回归乡村、建设家园的意愿不够强烈。这不仅仅是对工作机遇和发展前景的考量,同时也是情感偏移所致。在许多大学生眼中,都市意味着现代化,而乡村则意味着闭塞滞后。相对于都市的繁华与喧嚣,他们难以认同乡村的朴实与宁静。唤醒大学生对自然的审美意识,是激发他们对乡村情感的重要环节。因此,大学生亲自然教育是培育大学生对自然乡土亲近感、推动他们投身到乡村振兴工作中的必要途径。
3.亲自然教育是建设美丽乡村的必要途径
缺乏对乡村自然的情感,盲目崇拜城市文明,以城市,特别是大城市为范本,片面追求工业化和现代化,必然不利于绿色乡村、文化乡村的建设。开展大学生亲自然教育,培育大学生对自然的审美情感,是破除现代大工业崇拜,建设生态宜居的绿色乡村、文化乡村的必要途径。
亲自然教育,如能够将学生带入到乡野自然中开展,效果固然更好,但这会极大提高教育的物力和人力成本,可行性不强。因此,大学生亲自然教育应充分、有效整合学校自身的资源来进行。
固然,当下大学校园主要集中在城市,特别是大城市。在城市快速扩张的过程中,土地被大量硬化,田野、森林、湖泊等自然景观急剧减少,稠密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物分割人们的视野。相对于乡村,城市与自然的关系较为疏远,但是并不意味着城市与自然是完全隔绝的。即便在城市,特别是在大学校园中,走到室外,同样会发现生机蓬勃的自然万物。日出月落、风起云生、雪飞霜降、四季轮回、草木荣枯,无不是自然的显现,这是客观的自然。
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有鲜明的亲自然倾向。《诗经》中鸣叫的蛐蛐与雎鸠,唐诗中闪耀的月光与江湖乃至无声的青苔,宋词中的花、林;黄公望笔下的山和水,朱耷笔下的鱼和荷,无不将万物的魅力和自然本身表现得丝丝如画,扣动人心魄,这是主观的自然。
当下,高校普遍开设有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类课程,因此大学生亲自然教育,可以从中国传统文学与艺术出发,带学生去领悟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中的诗意,月出日落、蝉鸣蛙唱、水流风逝、花开叶落。当学生对诗意真正有所领悟时,他们看待日常生活的眼光也将发生变化,从而能以审美的态度关注身边的客观自然,形成与自然之间非功利的、审美的联系,使自身的物理生命和精神生命在自然中共同成长,最终塑造出一种优美、舒展、自由的生命形态,并由此生发对乡土的亲近感、认同感,从而投身于乡村振兴战略。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6]传统社会,人与自然亲近,人对世界的认知探索既是审美意义上的,又是科学意义上的。在当下的学科体系中,学科之间是割裂的,教师和学生如不主动打开学科视野,便会囿于自身的学科领域,导致认知的审美功能和科学功能分裂。因此,大学生亲自然教育,要重新弥合认知与审美的裂缝。大学生亲自然教育,应充分利用学校的文、理、农、林等多种学科资源,帮助学生打破学科隔阂,实现人文性和科学性的统一。
开展大学生亲自然教育,要避免走向另一个极端,即在对自然的亲近中疏远社会。亲自然教育所倡导的面向自然的审美理想,不是以个人为中心、自我封闭的,而是开放的、拓展的,是要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实践中真正实现审美理想。于内它包含着对自然的审美情感,于外它呼应着国家对个人的召唤。所以,大学生亲自然教育,在培养大学生审美理想的同时,要引导大学生去认识乡村的历史和现状、去研究乡村的文化、政治与经济,将对自然的情感和建设乡村的能力统一起来,从而使大学生在乡村建设中,实现时代责任和个人审美理想的统一。
总而言之,在学科日益分化、城市不断扩张、大众传媒与消费景观对大学生影响日益加深的今天,开展大学生亲自然教育,引导大学生将客观自然与文化自然、认知能力与审美能力、审美理想与时代责任统一起来,塑造大学生健康、优美生命形态,激发他们投身于乡村建设的热情和意愿,对于中国乡村振兴,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