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2022-03-17 05:34:32王举芳
火花 2022年3期
关键词:杨乐张鹏蛤蟆

王举芳

太阳真好。橙黄色的光辉给世界盖上一层暖色。杨老汉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摸摸衣服上的阳光,抬起手,抹掉眼角的泪,向养老院门外走。今天他请了假,不住养老院,他要回家去。

“老杨头,你干啥去啊?”李婶走出房门,正好看到杨老汉。

“我,不干啥,我想出去转转。”

“转啥啊?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看的,吵吵闹闹的,你不嫌烦啊?咱们老了,老实呆在这里享清静多好啊。”

“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你家里不是没有亲人了吗?冷冷清清的有啥好看的?”

李婶你才来养老院几天啊,等你新鲜劲儿过去了你就不这样说了。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家好,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你觉得安稳踏实的地方,不管它是别墅豪宅,还是低矮的茅草房,那里有你的亲人,那里处处都弥漫着温暖的气息。杨老汉心里这样嘀咕着,嘴上敷衍李婶一句:“就看一眼,我明天就回来。”

“你看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一个人乘车颠簸,也没个人陪着,多让人不放心啊。”

杨老汉盯着李婶的脸,不吱声。不一个人回去能叫谁陪着呢?

李婶见杨老汉的脸色有些阴沉,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但还是补充了一句:“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哈,路上注意安全!”

杨老汉收回目光,“哎”一声,走出了院门。

宽敞的大街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杨老汉,杨老汉也不认识他们。走在如流的人群里,杨老汉觉得自己好孤独,对,很孤独。杨老汉轻轻叹一口气,踽踽前行。

前天夜里,杨老汉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里他的老伴清晰地喊他:“老头子,你回来啊,回来跟我们团圆啊。”说着把手伸向他。他高兴地伸出手握住老伴的手,老伴的手竟是温热的,他喜出望外,说:“老伴啊,你等着,我这就回家。”老伴笑了,笑着笑着就不见了。杨老汉一着急,醒了。老伴已去世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梦到老伴。

“嗯,是该回家看看老伴了。”

想起老伴,杨老汉的心开始隐隐地疼。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哩。

那时杨老汉二十出头,长得不说是英俊潇洒,但五官端正,个头高挑挺拔,也算仪表堂堂。也有几个姑娘对他示好,可他想想自己重病在床的娘,还有那个爱抽烟喝酒赌博、整天没正事儿的爹,无奈地摇头拒绝。谁家爹娘会同意让自己的女儿跟这样家庭的孩子结婚呢?过日子是持久战,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更不是图惜一个人的外貌啥的,娶了人家姑娘,如果不能给人家好日子过,就不算好男人。做不了好男人,也不要去连累人家姑娘了,这样思忖了好久,他便不再想结婚的事儿了。

他去村子附近的砖厂打工,他要挣钱,他不想让娘眼巴巴在炕上等死。可事情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容易。他没来之前以为砖厂就是力气活儿,只要自己肯下力气就行,没想到不光需要力气,还需要技术和技巧。

他被安排在砖机旁,和一名女工友一起把砖机切好的砖坯子抬到推砖坯的小车上。才短短半个小时,他就受不了了,女工友说:“要不然咱俩交换一下位置吧,我看你左胳膊使不上劲儿。”

就这样来回倒替着,终于挨到了午饭时间。大家伙儿去洗手吃饭,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跟在后面。他从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之重,也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力气活儿真干起来原来如此艰辛。好不容易挨到水盆边,其他工友都已经洗完手,拿着饭盒开始吃饭了。

他拧开水龙头,水冲洗着他手上的泥,手慢慢露出本来的模样,顺着手淌下的水渐渐清澈,竟有了血的颜色。

“你的手怎么了?”是队长。

“哦,没事儿。”他关上水龙头,两手用力不停甩着,他想甩干净手上的血水,却怎么也甩不干净。他知道自己的手之所以如此脆弱,是因为没经过劳动的磨练,没有茧子。要是像母亲的手那样布满了厚厚的坚硬的茧子,就不会被磨破了。母亲没病倒之前,从来不舍得让他下地干活儿,说他的任务是上学,把学上好了就是对娘最大的孝顺。

“接下来会很疼的,你下午不要再干了。”队长对他说。

“不疼,队长,我能行!”他望向队长的目光溢满了恳求。

“不行,你的手这样,不能再干了,你看看这血泡都破了,你怎么干?会感染的!下午不要再来了,来了我也不让你干!”队长拿眼睛瞪着他。

他很懊丧,觉得自己与废物无异。他向家走,察觉好像有人跟着他,猛回头,是和他抬板子的女工友。女工友说:“我找你有事儿。”他疑惑地望着她。

“我同学在不远的县城里开了个店铺,让我给找个老实勤恳的人打下手。我觉得你是个实在人。你认字吗?”

“嗯,我高中毕业的。复读了两年,还是没考上大学。”

“哦,那太好了。这样,我告诉你店铺名和地址,你直接去,就说是我介绍的。”

“谢谢您,我回去和爹娘商量商量。”

回到家,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他望着满手的血泡,血泡已不流血了,渗着点点露水似的清液,开始燎燎的疼。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在砖厂干,也许去店里打杂会更好。反复思索后,他按照女工友说的地址找到那家店铺。老板一听他说出女工友的名字,立马让他留下来。

第一次开了工钱,他想应该谢谢女工友,可怎么谢呢?请她吃饭吗?她肯定不会去。给她买点什么礼物呢?思来想去,他给女工友买了一瓶花香洗发水。那一天他们两个人抬板子,她身上阵阵花香弥漫,好闻极了。

后来一有时间,他就去砖厂看女工友。渐渐地,他对女工友暗生情愫,却不敢说出口。直到一年后,女工友向他表白,说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好,你对我真心好,我们就能把苦日子过得甜甜的。就这样,女工友成了他的妻子。

妻子勤劳、贤惠,把母亲照顾得好好的,不让他有一丝后顾之忧。儿子出生后,父亲戒了恶习,母亲的病竟也奇迹般地转好,一家人其乐融融。那么温暖的时光,多让人留恋啊。

想起这些,杨老汉的眼睛有些潮湿。

当初杨老汉来养老院是特殊照顾。他身无分文,养老院里的老人,只有他是“吃白食”,只因为院长张鹏和他儿子是朋友。杨老汉执意回家还有一个原因,那天他看电视上说有老人突然病死在养老院,死者亲属大闹养老院。人家院长好吃好喝好住地照顾了他近十年,临了,不能再给人添麻烦。

十多年前,老伴患病受尽折磨离世,杨老汉十分悲痛,然而,上天还嫌他的心伤得不够,又给他加了一把盐。半年后,儿子驾车和张鹏外出,路遇大雾,遭遇连环车祸。张鹏受了重伤,没有危及生命,儿子当场死亡。经过两次人生至极悲痛的打击,杨老汉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空了,像极了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儿媳受不了睹物思人的折磨,带着孙子杨乐回了省城娘家。杨老汉不怨儿媳,儿媳还年轻,替他照顾孙子已很好。想起孙子杨乐,十多年未见,该是大小伙子了吧?杨老汉突然改变了主意,向汽车站走去。

坐在汽车上,往事随着车身摇晃在杨老汉面前跳跃。

儿子大学毕业那年,领女朋友回家见爹娘。杨老汉望着这个涂脂抹粉、穿着时髦的女孩,在心里直摇头。

他把儿子拉到一边悄悄说:“这样的女孩,你娶回家还不得供着啊。”

“爹,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耐看。以后让我妈也打扮打扮,诱惑诱惑你。”杨老汉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你这混小子,没大没小的。”

儿子说结婚不另外买房,就在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住,有车,上下班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杨老汉说:“咱这乡下苍蝇蚊子的,你媳妇能受得了?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

“大城市里的人更向往田园生活。‘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儿子学着戏里的腔调唱。

出乎意料的,儿媳不是他们想象中娇里娇气的小姐性格,周末休息,她换上婆婆的朴素衣装,跟着婆婆一块儿下田,不同的是,她走在乡间小路上,看见一朵野花会叫:“呀!好美的花啊!”会指着那些葱茏的庄稼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像个天真又无知的孩子。

婆婆一一告诉她每一种庄稼的名称和成熟后可以做什么食材,儿媳听得很认真,然后抚摸着那些庄稼,表情严肃而神圣:“好伟大啊,是它们供养了我们人类。”婆婆看着她,喜笑颜开,禁不住说:“看你,多像银环啊。”

孙子杨乐的出生,让幸福的日子增添了活泼与灵动的气息,也把一家人的心凝聚得更紧。

其实杨老汉夫妻与儿媳相处也有争吵的时候,不过都是些小问题,吵完了,大家把话说开了,心里都不存下什么,日子依旧平安无事。

与儿媳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孙子杨乐。那天,儿媳下班回来,刚刚学认字的杨乐扑进妈妈怀里说:“妈妈妈妈,今天爷爷教我认新字了。”杨乐用稚嫩的小手翻开那本看图识字书,指着念:“蛤蟆,爷爷说蛤蟆会叫,这样叫,呱,呱,呱。”看着杨乐可爱的样儿,儿媳禁不住搂住他响亮地亲了一口:“乐乐真棒!”娘俩嬉闹了一番,儿媳忽然看到儿子的识字书上写的不是“蛤蟆”两个字,而是“青蛙”。儿媳收住笑脸问杨乐:“是谁教你这念‘蛤蟆’的?”

“是爷爷。爷爷说还要带我去河边看活蹦乱跳的蛤蟆呢。”

儿媳问杨老汉:“您怎么可以乱教孩子,孩子他不懂事,您也不懂事吗?您这样乱教他,会害了他的。”

杨老汉嘀咕一句:“青蛙和蛤蟆有啥区别啊?”

“青蛙是青蛙,蛤蟆是蛤蟆,您这样乱教杨乐,会害了他的。”

杨老汉没再说什么,闷闷地走出了院子。他怎么会害自己的孙子呢?那可是他们杨家的命根子啊。儿媳连着两次说他害自己的孙子,他心里难受极了。一连多天,他都闷着脸不说话,谁劝都不行。

那天老伴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昏迷晕倒,杨老汉吓坏了,忙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在外出差,让他不要着急,快打120电话,说马上让媳妇回去。儿媳赶到医院,跑前忙后跟着做各种检查,一番忙乱之后,老伴被推进病房,一直昏迷着,杨老汉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打圈儿。

儿媳安抚他坐下:“爹,您别着急,有我呢。”儿媳顿了顿又说:“爹,我跟您说声‘对不起’,前些天是我不好,惹您生气了。”

“一家人,说啥对得起对不起的,我知道你是为乐乐好。你娘的病,医生怎么说?”

“不太乐观。医生说是脑干出血,而且出血点不少,但希望还是有的,一会儿安排开颅手术。”

看着儿媳尽心尽力,杨老汉的心安定了不少。

老伴还是一直昏迷着,身上布满了各种检测仪器的线和管子,吃饭只能从插入食道的管子里用注射器推入一些米汤,稍不合适,还会被呛到。几个小时后,老伴又经历一次开颅手术,喉管也被切开了。看着老伴如此模样,杨老汉默默地落泪。

儿子的电话隔几个小时就打一次,每次儿媳都说:“你放心吧,有我和咱爹呢,你好好开车。”

老伴在医院住了一天一夜,还是走了,没有等到儿子回来。杨老汉从没觉得一天一夜原来如此漫长,如从生到死那样漫长。

然而,仅仅半年之隔,儿子也因车祸离开了人世。杨老汉的头发一下子几乎全白了,背也佝偻了。上完儿子的百日坟,儿媳跟杨老汉说:“我想带乐乐回娘家住。”

“嗯,走吧,照顾好乐乐,他可是我们杨家的独苗啊。”儿媳和孙子是哭着离开的。杨老汉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禁不住老泪纵横。

“妻不在儿也去,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啊。”杨老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抹着满脸的泪水。同座位的乘客看着他,眼神里有询问与关切。杨老汉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没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到省城已是黄昏,人车如流,杨老汉沿着马路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个转弯处,杨老汉望着红红绿绿的交通指示灯,犹豫了一会儿,正要走,一辆汽车嘎然停在了他的一侧,杨老汉吓得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司机是个小伙子,摇下车窗说:“大爷,咋?碰瓷啊?您这演技也太差了吧。”

杨老汉自己努力站起来,说:“小伙子,不是每个老人都喜欢赖人。我只是被你的刹车声吓到了才摔倒的,我不会赖你。你放心,我就是倒也不会故意倒在人家车上的。”

听杨老汉这样说,小伙子打开车门下车说:“老人家,您活动活动,看看哪里摔疼了没?”杨老汉慢慢伸伸胳膊,慢慢伸伸腿:“都不疼。”

“要不,我还是带您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真没事儿,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小伙子,谢谢你,你快去忙吧。”

杨老汉边走边自言自语:“再怎么着也得做个好人啊。做个好人,自己心里舒服啊。”

杨老汉记得亲家的商铺就在车站附近,过了马路,走几百米就到,只是十多年前的省城还没有这么多的高楼、汽车和人。

“杨乐商铺”,杨老汉看到这几个字,停住脚步,躲到人行道旁树后偷偷向商铺里张望。

商铺里,一个小伙子正热情地招呼顾客,眉宇间透着英气。“这小伙子肯定是杨乐,真像他爸爸啊,越来越像了。”杨老汉的眼里忽然蓄满了泪水。

杨老汉向前走了几步,又倒了回来。思忖再三,杨老汉决定不去打扰儿媳和孙子,知道他们生活得很好就心满意足了。杨老汉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坐车回了老家。

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东厢房因为邻居在里面放杂物,尚完好。见杨老汉回来,邻居帮他收拾了杂物,搬来一个折叠床给他睡,杨老汉没说谢谢,只一个劲儿地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话一点也不假啊。”

第二天杨老汉没回养老院,张鹏来接他,他说:“我想在家多呆几天,我想家啊。”张鹏依了他,拜托邻居好好照顾他。

杨老汉坐在阳光里,眯着眼睛想往事。中年丧妻,又失去儿子,他偷偷哭醒过很多个夜晚,那些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和身都麻木了。儿媳带杨乐回省城后,杨老汉看着孙子的照片,混沌的心智清醒了许多。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待在家里,便出去找活儿干,谁知从高架子上跌下来,伤了脊椎,医生说怕是从此再也不能干重活。出院后,张鹏把杨老汉接到了养老院,亲爹一样侍奉。以前杨老汉总慨叹自己命苦,今天一番回味之后,他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是啊,多好的日子,有人照顾,衣食无忧,有那么多美好的记忆暖着心窝,还有一个那么青春阳光的大孙子,多好啊。

夜里,杨老汉又梦见老伴喊他团圆。天色微微亮,他起床穿戴整齐,向村外的墓地走去。老伴的坟上荒草丛生。旁边儿子的坟上也荒草丛生。一阵眩晕,杨老汉在老伴和儿子的坟中间缓缓地倒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杨老汉听到有人喊他:“爷爷,爷爷,我是杨乐……”杨老汉缓缓睁开眼睛,笑了。

杨老汉指着张鹏对杨乐说:“这些年,都是你张鹏叔在照顾我,你要记得。人要懂得感恩。”

杨乐点头应答着:“嗯,我记得的。我妈也常说这些年多亏了张鹏叔呢。”

张鹏说:“杨叔,其实这些年,是杨乐妈妈拜托我照顾您的,她每月都到养老院悄悄看您,交费用,还有您的衣服鞋帽也都是她买的。她后来又嫁了人,做到这样,很不容易啊,比有些亲女儿都强……”杨老汉嘴巴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挤满了泪花。

“爷爷,我妈说这几天就找人修房子,等房子修好了,我们立马搬回来和你一起住。要不是我外公瘫痪了七八年,我们早就回来了。”

“哎,哎,好。”杨老汉一直盼的就是这一天呢。他转念一想,又变卦了:“这可使不得,你妈不是成家了吗?我不能拖累你们,给你们添麻烦。我还是回养老院的好。”

“爷爷,这件事我妈和继父早就商量过了,他十分支持。爷爷,你看,这是我继父家的妹妹,她也愿意和我们一起来陪您……”杨乐说着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翻给杨老汉看。

杨老汉含着泪笑了。他知道,他的晚年再也不会一个人孤独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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