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

2022-03-17 21:45:06陶丽群
福建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郎朗大姨跆拳道

陶丽群

春天最后一缕气息摇摇欲坠地挂在小区那几棵李树上,基本上花已经落光了,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上半个月,树上便会结出密密麻麻、指甲盖般大小的李果。假如这光景时节来几场夹着冰雹的大雨,那么这几棵李树就白开一春的花了,在整个夏季它们将颗粒无收,成为没有果实的果树。不过来年它们依然会按时爆开爆米花般的洁白花朵,准备孕育一树果实。它们的果实通常还没等到成熟就被小区里的熊孩子們拿竹竿敲落得一干二净。不过它们从不失望,努力年年开花年年结果。几年来我常常站在这几棵李树下凝望一簇一簇白花感叹,我没有它们那么顽强,我很容易在某次挫折中一蹶不振,比如这些年。

我就是在这快要暮春的时节遇见郎朗。那个傍晚气温很暖和,夏天就在眼前了。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在小区那几棵李树下,进入小区一直往里走,再上一个小坡,小坡上到一半往左手边那条道拐,尽头有一个小绿化区。

她在电话那头重复一遍我所描述的路线,便掐了电话。很快,一辆黄色的快递电动三轮朝我行驶过来,车扶手上插着一面鲜红的小五星红旗(真有意思),徐徐迎风招展。快递车慢慢靠近我,然后在我身边笃定停下。真是少见,女快递员!她穿着鹅黄色短袖和深蓝色运动裤,一条触及裤腰的麻花辫子搭在胸前。这让我有点吃惊,目测她应该是个00后女孩,或者靠近00后,这个年代的孩子通常是将自己和短视频、速溶咖啡、外卖、地铁等捆绑在一起的,追求的就是一个快字,恨不得所有的东西都是速成的,而打理这把长发得花多少耐心和时间?她朝我嫣然一笑,露出戴着牙套的牙齿和两个浅浅的酒窝。挺好看的一个女孩子,就是皮肤黑了一点。

她从快递车上下来,翻出一个快递给我。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边说边拆快递。

她笑起来:“不可能是你身后那家伙。”

我朝左右看了看,这会儿李树下除了我,只有身后一只黄毛猫了,它坐在李树下一丛肥大的芦荟边,正专心舔着前爪。

我也笑了。我买的是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是本二手书,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对于外国作者的书,我一向只买这个出版社出版的。新书买不到,便到旧书网搜索,这本二手书花了我19块钱。我知道孤独,但我不知道孤独有11种,我想知道耶茨的11种孤独到底是哪些孤独。书封面上有耶茨的黑白照,是青年时期的照片,梳大背头,脸窄小,称得上浓眉大眼,嘴唇线条分明,穿西装打领带,神情说得上俊朗,看起来不像个孤独的人,连表面上的孤独都没有,而他居然写孤独,还是11种。我觉得他像个骗子。

女孩已经回到快递车座上了,就在她即将掉头离去时,她又停下了,抽出车把上的小五星红旗朝我摇摇。

“姐,你家有房间出租吗?我需要一间,小不要紧,能住得下就成。我叫郎朗,没错,和那个1982年出生的著名钢琴演奏家同名同姓。”

她算是问对人了,我们于是加了微信。我在这个小区里住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大间我住,小间堆放杂物,不过里面有一张我换下的旧席梦思,整一整还是能睡的。这房子是个二手房,本来是备着当……婚房的,可是这世上有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很多事到头来总是违背了初衷。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住着,已经住很多年了。我在这房子里养过两只猫,都起同样的名字:舟舟。但后来它们都在春暖花开时丢下我走掉了,去寻找它们的爱情了。这让我伤心好长一段时间,我便不再养任何小动物。我无法不对它们产生感情,但它们似乎都有本事做到随时可以毫不留恋地扔下我走掉。郎朗说她没有男朋友,她现在住在快递公司的货仓房里。我看着她好一会儿。我从没打算租掉另外一间小房,我承认有时候我确实感到很孤独,特别是雨天的黄昏,我感觉那些雨像是无遮无拦地落在我身上,而我连一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候我身后那只黄毛猫从我身边倏然一跳,消失了,我于是决定把那间小房租给她。

郎朗是在周六早上8点搬过来的,东西很少,两个拉杆箱子,她分两次搬上6楼。我要帮她,被她严肃制止了,她说要时刻保持单独面对世界的能力。这话说得真大。

搬进来的前一晚,9点钟光景她来看房间,带着一大挂香蕉作为见面礼。我一直认为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是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也不轻易对谁好,没想到这孩子还挺社会的。一进门她就朝我亮身份证,1998年的,比我小了整整……她说她每晚8点才下班,饭都没吃就跑来了。我问要不要泡个面对付一下,家里有桶装面。她挺惊讶,说,你不是有厨房吗?为什么家里还有这玩意?她把泡面称为“玩意”,这年代的孩子难道不是比我更稀罕这“玩意”吗?我们坐在沙发上吃香蕉,她瘦,不过挺结实的,胃口也好,一连吃了三根。“你知道吗?”她一边麻利地剥香蕉一边说,“香蕉在人体内能帮助大脑制造血清素,这东西能刺激神经系统,给人带来平静和欢乐的信号。”

“你看起来很快乐,郎朗。”我说。

“你不快乐哈,姐。”她说。

“何以见得?”我说。

“你看你这家,灰扑扑的,我不是说脏,而是说颜色。窗帘是灰色的,沙发套是灰色的,茶几是灰色的……你知道吗?颜色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在情绪,嗯,你的心情,应该也是灰扑扑的。”

我笑了起来,反驳她:“这是一种格调。”

假如这个伶牙俐齿的孩子说的是对的,那么,好多年前,那个差一点做了这个房子里的男户主的人是不是早就不快乐了,所以到最后不得不逃离?因为这些全是他选的,后来我一直没换过。

郎朗瞧了我一眼,把第三根香蕉的最后一口吃掉了。她吃东西很有气魄,完全不顾及自己是个女孩子。

就这样搬进来了,每月500元,包括水电费。她说她占了我的便宜,以后可以酌情多干点家务活。她利用早上10点前的时间清理房间,把那些早该扔掉的东西全扔掉了,然后顺便把家里角角落落收拾了一遍,那些被她掏出来超过三年以上没用的东西被堆在客厅地板上,小山似的。她有些痛心地看着我说,你简直是与垃圾为伍。我开玩笑说这些东西早就成为我的一部分了,你在割我的肉呢。我也不全是在开玩笑,她从我的鞋柜里收拾出一双套两层黑色塑料袋的玫红色高跟鞋,颜色依然鲜艳如新。这种颜色的鞋子就算是现在市面上也极少有卖。我记得当时一眼就相中了这双鞋子,款式其实挺普通,但我喜欢那抹喜庆而温柔的颜色:它非常适合在某一个同样喜庆的日子里穿。喜庆日子当然最后没来,鞋子就这样被莫须有的节日耽误了。我一次都没穿过,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穿了。但我不忍心扔掉它,它曾经见证过一段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时光。你要么扔掉它,要么穿着它。郎朗举着那双鞋对我严肃地说。这女孩子动不动就会有一副与她的年龄极为分裂的严肃神情,也不知她是怎么养成的。我思忖了一下,说留着吧,我要穿。

那间客房很小,郎朗的东西正好也不多,她把带来的铺盖铺在席梦思上,小衣柜是现成的,这让她非常高兴。她的衣物也不多,几套运动装和两件款式一样但颜色不一样的连衣裙,摸起来面料很舒服,应该不便宜。没有高跟鞋,两双公羊牌小白鞋洁白地摆在我的鞋柜里,衬得我那一溜黑皮鞋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我开玩笑说你扔掉我那么多旧鞋,是不是在给你的小白鞋腾地?她说这不可能,我这两双小白鞋占地不足两巴掌。征得我的同意,她从客厅里搬了一把背靠椅置放在她的床头,用来摆放她的手机、充电器、护肤品。这女孩居然在用号称“神仙水”的SK-Ⅱ精华露,霜就比较普通了,用的是国产玉泽屏障修复面霜。口红是雅诗兰黛,豆沙色的。她说从来不用洗面奶,一直用牙膏洗脸,这是外婆教她的。那瓶瓶身像雾一样朦胧的SK-Ⅱ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好家伙,你一个快递员用这个。”我握着瓶身小心摇了摇,生怕一失手就掉了,“1000多元吧?”

“快递员怎么了?1000多元不能用吗?”她惊奇地看我一眼,麻利地把衣物挂进衣柜里。

“整日风吹雨打的,用也白用!”我说。

“白不白用是一回事,宠爱自己是一回事。”她说。

“也不能这么宠吧?你得把钱攒起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大姨,我这不是在用吗?用在脸上不是用呀?”她改口叫我大姨,往后她一直叫我大姨。我想了想,假如我19岁就结婚生子,她可不就是我的孩子吗?大姨就大姨吧。

在一些问题上,我们分歧很大,简直无法沟通,但并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大体上我们相处得还不错。郎朗和我的生活几乎是机械化般的,她早上10点出去,晚上8点下班,回到家8点半。我在一家叫“金凤凰”的私人午托中心上班,早9点半到中心准备午餐,11点40到城西小学接回26个从小学二年级到五年级不等的学生,带他们回中心吃饭,安排午休,2点起床,吃一些蛋糕水果之类的午时点心,再送去学校,自己返回午托中心整理好学生的铺盖,搞好卫生,就结束了,回到家一般要差不多5点。我在“金凤凰”做了很多年,眼看着午托中心从20个孩子发展到现在210个孩子,算是“元老”级的托管阿姨。这两年闹疫情,午托没有黄,挺过来了,但老板的脸色没以前那么好了,他的发际线日益往后退缩,整天向我们打听防脱发的各种民间偏方。他35岁了,尚未结婚,他的妈妈因此常常来托管中心,看看是否又招了新的年轻女员工……

生活就这样行云流水般往前走,由暮春进入初夏,气温开始疯狂攀升。我发现郎朗有好些挺让我佩服的习惯,她早上6点准时起床,骑小黄车到城外环河道跑步,1个小时30分钟后,热气蒸腾地回来,像是把整个夏天都带回来了,还拎回早饭的菜,其实早饭连着午饭。通常是冬瓜炖排骨、莲藕炖排骨、甜玉米炖排骨、杂菌炖排骨,不然就是海带炖排骨、裙带菜炖排骨,或者西红柿闷排骨。她爱吃排骨,可以一日三餐都吃排骨。还买了很多配料,干辣椒、八角、桂叶、枸杞、红枣、姜、蒜、酱、醋、料酒等,把厨房的案板塞得满满的。我一般早上不吃,中午到午托中心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饭午饭一顿就过了。吃不吃?郎朗晃了晃手里的菜,我犹豫了一下,问她菜钱多少。她便把微信支付凭证发给我,我合计一下菜钱,发回一半给她,她毫不客气收下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毫不含糊。我喜欢这样的性格,谁都不喜欢欠谁的。郎朗洗过澡和头发,包着头巾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她对厨房的活儿熟悉得像个家庭主妇,我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从小就开始做饭的,如今哪里还能见到一个熟悉厨房的90后孩子?她先把排骨焯水去掉头遍水,然后热油炒干辣椒、八角、桂叶、姜片、蒜,炒香后放入排骨,后放水,再放入配菜小火慢炖,通常我们能在8点半左右吃上早饭。

有时候我们会聊一些理想。

“你赚钱了想干什么?”我问她。甜玉米炖的排骨真的很美味。

“我要去学修理,汽修!”她斩钉截铁地说,小口小口喝着热汤。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楚。

“汽修,汽车修理!”她慢条斯理地咀嚼一块软骨,闷闷的响声从她闭合的双唇里传出来。

我眼前立刻出现这样一幅场景:郎朗穿着一身深蓝色帆布工装,工装上沾满油污渍,她正钻在一辆重汽底下,满脸油汗地拧着一颗螺丝帽……

“美女,你的意思是要抹1000多元的SK-Ⅱ整天趴在车底下和油污打交道?”

“不行吗?”

“……行。”我說,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说教,我赶紧夹了块排骨塞进嘴里。

“大姨,你把体重再降个五斤八斤,洗头发时用点儿护发素,哪怕最便宜的蜂花护发素也好呀,你看你的头发,跟炸毛似的。有空再敷个面膜,你有空的,对吧?”她盯着我说。

“我折腾这些干吗?”我说,“我又不打算嫁人,折腾给谁看?”

“你这想法严重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你还活在女为悦己者容的春秋时代里。唉,我们吃什么穿什么与人何干,对不对?我们要为自己活着。我们要尊重生命,尊重时代!”我诧异地盯着她,我怎么不尊重生命了?还给我扯上时代了。对了,她喜欢“时代”这个词,她一说这个词,我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一列黑色的火车,呼啸着风驰电掣驶向未知的远方。

半小时后,我们的早餐结束了,我负责收拾碗筷并洗刷干净。这时她开始往脸上涂抹一层又一层护肤品,水、精华、乳、防晒霜,还略微抹了点口红。她这一收拾,我发现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的,脸部线条分明,特别是那双黑亮的眼睛,水润如同婴儿。假如她不整日在日头下派送快递,捂得白一点,也是漂亮女孩的。想到这里,我又想到蓬头垢面指甲缝里淤着黑泥的女汽修员,叹了口气。

下午,我送孩子们去学校后,回到午托中心搞卫生。这时往往是日头最为酷烈的时候,热浪一波一波袭来,熏得人身上的毛孔全打开了,汗水滋滋往外冒。我没开空调,老板还没走,我担心他进来检查卫生时发现空调开着,那样他的发际线往后退的速度就更快了。屋里不管摸到什么东西都是烫的。等我拖完地,整个人犹如淋了一场大雨。我扶着拖把,望向窗外烈火般燃烧的阳光,想象涂抹了几层昂贵精华乳霜的郎朗无遮无拦地穿梭在这日头下……简直不敢想。晚上回到家,她一身的煳焦味,棕色的短袖衫后背被汗水泅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你换个事做吧,换个别的工作,超市收银员,服装店导购员,冷饮店女店员,都成啊,冬有暖气夏有冷气,你瞧你现在,哪里像个女孩子。快别糟蹋自己了,你爹妈会心疼的,大姨瞧着都心疼。”我说。

我破了半边西瓜给她,西瓜也是热乎乎的。冰箱坏掉了,早就坏了,我一直没请师傅来修。在我的生活中,被我懈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郎朗接过西瓜,白了我一眼,从腰包里摸出手机,小瓶的防晒霜,蕾丝防晒长袖套,套着手指的那种,还有一根红色的小棒棒。她把小棒棒展开,嘿,是面鲜红的小五星红旗,和那天我见到的她的快递车车把上插的那面一模一样。

“这有什么意义吗?”我问她。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离!”她唱起来,居然用颤音,令我震惊不已。

“看见它我觉得更热了。”我说,是真话,那面小红旗简直红得像一小丛火焰。

她又白了我一眼,然后快速吃掉西瓜。她的晚饭倒也简单,远比早餐那顿差多了,一碗海带鸡蛋汤或是一碗加了少许冰糖的绿豆粥。即便这样,她也比我讲究得多,我的晚餐一般是从外面带回来的,当然是快餐,菜品菜色都不好,对付吃两口。郎朗对此很鄙夷。她说要是能够像我5点回到家,非得整上两菜一汤不可,哪怕油爆花生米喝麦芽黑啤也好哇。我挺惊讶,你还会喝酒?会,累的时候喝一点,听着,是喝一点。你们这代人很奇怪,什么事情都要分男女,一听说女人喝酒,那些腐朽的三纲五常就全冒出来了,你觉得我们女人还活得不够累吗?“五四”那场运动对你们来说算是白闹了。嗯,她知道“五四”。我问她,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抱歉,我没读过大学,读完高中就彻底毕业了。20世纪90年代应该算是抓计划生育最紧的年代,这丫头应该是独胎的,哪有父母允许一根独苗早早辍学?我立刻往从小父母离异或父母双瘫等惨淡处境上想。但一想到她的SK-Ⅱ,便否定这种毫无人道的设想。

郎朗铆足了劲要学汽修,从当当网上买了《汽车修理入门》《汽车修理基本知识》等,挺厚的书。晚上回来吃过饭洗过澡,往脸上贴完黄瓜片,便霸在沙发上啃这些大部头。她准备了黄红蓝黑四种自来水笔,在书本上红红绿绿地涂抹。有时候她会环视屋子一遍,然后叹气了。

我还在看耶茨的《十一种孤独》,说真的,写得并不算好。听见她老成持重的叹气,便问她叹什么气。她说大姨,你要是有辆车就好了,我这会儿就可以理论加实践了。我说我不买汽车,我要攒钱买私人飞机。她哈哈大笑起来,贴在脸上的黄瓜片纷纷跌落。

我们几乎不讨论各自的私事,比如我只知道她叫郎朗,隔壁市的人,其他的,诸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父母是干什么的,是不是父母生了二胎导致她一气之下离家干快递。而她大概也就仅限于知道我叫个什么名,以什么谋生之类的。所以,她也并不知道我正在和一个女学生的家长交往。这个女学生长得像棵绿豆芽般细弱,午睡后帮她穿衣服,我老害怕自己手劲大,一不小心就弄折了她的胳膊。她爸爸几乎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询问女儿在午托的情况。于是我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难得的是她脾气还可以,没有单亲家庭里的孩子通常有的叛逆不羁。她总是乖巧安静地坐着,让我给她梳头。她的头发很细软,淡淡的棕色,有时候被我扯疼了,她也只是皱皱眉头。她是三年级的学生。通常在给他们分饭时,我会多关照这个女孩子一些,我知道她爱吃西兰花、藕片和黑木耳,不喜欢鸡蛋和肉类。我就往她的饭盒多放她爱吃的菜。女孩子极敏感,很快就觉察到我对她的偏爱。放学时,她从学校里朝我飞奔而来,一下子拽住我的手,脸上漾开的笑和午时的阳光一样让人目眩。她对人好的方式是把自己放心地交给别人。大概是女孩子回家时总是跟她那位当跆拳道教练的爸爸说起我,那位爸爸于是请我吃了一次饭,女孩子当然也在。那天中午午睡后,我特意给她编了两条麻花辫子,两个小小的发梢顶在她瘦弱的两边肩膀上。吃饭时,女孩子不断摸她的麻花辫发梢,脸上是一副惊喜不已的表情。跆拳道父亲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起身去了洗手间。那天晚上,快11点时,跆拳道教练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已经很久没见到女儿这么高兴了,他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女儿快乐成长,但他做不到,显然我做到了。我说这没什么,女性总是更容易获得小女孩的欢心。他说不是这样的,孩子的妈妈在孩子2岁4个月时就离开了……是离异!他强调,后来好些人给他介绍过对象,自己也谈了两个,但女孩子都不喜欢,他永遠都忘不掉当他把那些阿姨带到她面前时,女孩子那副如同即将被抛弃的恐惧表情,这让他心碎。

“你是个例外!”最后他在电话里说。

后来,我们又陆续吃了两次饭,看了三场电影。周末时跆拳道教练开车带我和女孩子去附近的水库游泳。他有一辆灰色的大众越野,女孩子和我坐在后座,她对窗外美丽的景致不时发出尖叫。

那是一个非常宽阔的水库,水面像镜子一样平静明亮,周围绿树成荫,有很多钓鱼的人猫在茂盛的草丛中,多半是睡过去了。这倒是个睡觉的好地方,轻风拂面,草木散发着青涩的味道,带着从河里泛上来的清凉气息,确实能催人入眠。游泳的人也很多,沿着水边的路上停了不少私家车。水库水面上,可以看见很多颗脑袋浮在上面缓缓移动。我们其实并不算游泳,只在一处码头的浅水区域玩水。女孩子怕水,死死抱住跆拳道教练的脖子发出尖叫。我买了一套从头裹到脚的游泳衣,穿起来像阿拉伯人,腰间设计有荷叶式样的点缀,成功遮住我并不算细的腰身。也就是在这个水库不远的边上,我发现一个挺大的汽车废弃场,很多报废或者因为事故损毁严重的车辆堆在那里,风吹雨淋的。

水库一日游回来后,我把汽车废弃场的发现告诉郎朗,那是我们合住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天气已经进入癫狂般的炎热状态,铺着柏油的路面被热化了,走起来能黏住人的鞋底。郎朗这些天有些闷闷不乐,晚上回来吃过东西,《汽车维修入门》也只是无精打采地翻翻,黄瓜面膜也不怎么贴了。这也难怪了,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孩子,整天在烈日下满脸汗油地奔波,哪里高兴得起来?我尽量为她做点事情,晚上煮好绿豆粥等她,西瓜是少不了的。那个坏掉的冰箱,郎朗曾企图用她从书本上学到的汽车维修的皮毛知识进行修理,当她拧开冰箱后面的遮板时,面对里面纵横交错的线路,只好尴尬地搓搓手,潦草作罢。

那天晚上,我告诉她汽车废弃场的事,连日来情绪不佳的郎朗立刻从沙发上蹦起来,找来纸笔,叫我画一张简易路线图给她。她望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箭头,直朝我翻白眼。

我问她,当初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会儿也不会这副样子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想花我妈的钱。

花父母的钱读书不是天经地义嘛。我说,郎朗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愤恨的样子,我不好再多说什么。我不喜欢探究别人的隐私,也不喜欢别人朝我的内心张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灰暗的地带,不愿也不能示人。

从我告诉她汽车废弃场的事起,郎朗中断跑步了,改为夜跑。5点半天才蒙蒙发亮,她就爬起来,哈欠连天地穿戴洗漱,然后骑我的电动车出发了。等我起来,看见桌上放着她的字条。那真是一笔漂亮小楷,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也有可能是临字帖的。她告诉我要煮小米粥,小米要洗三遍,水是米的三倍,这样熬出来的小米粥不至于太稀或太稠,对了,再放几颗红枣。我们的早餐从此换了花样,多半是红枣小米粥配包子。通常是9点10分她就回来,一脸兴奋,两手油污。她一边使劲用刷子刷她的指甲缝一边和我唠叨,她大概把车的每个部位都摸了一遍了。我说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车的每个部位都在的话,怎么可能被扔在那里?她给我举了一个让我无法吃得下早饭的例子:死人,知道吧?死人,你能说一个死人身上少了什么部位吗?我一时语塞,然后痛心地说,郎朗,找个男朋友吧,去谈个恋爱,去折腾你的男朋友,你现在是谈恋爱的年纪,你应该明白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情。我真心觉得这女孩子精力太旺盛了,而且她的理想也不适合女孩子,一个用SK-Ⅱ护肤品的女孩子,当什么洗车修理工。她立刻反唇相讥,大姨,你现在应该是手里牵大娃怀里抱小娃,肚子里再怀一个,为预防国家人口老龄化做贡献。

我又一次语塞。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早上早起奔赴她的梦想。跑步时间改到晚上,下班回到家,换了鞋子就出去跑步,然后把跑完10公里截图给我看。她跑得倒不算太快,健康跑,配速6分15秒。多半时候她会顺便带回几串烧烤,烤牛肉羊肉猪隔山什么的,还有两听啤酒,慢条斯理地喝啤酒吃烧烤。这时候我发现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特别诱人的光芒,这种光芒大概叫洒脱、自信,总之是一种五光十色的光芒,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驾驭得了这样的女孩儿。暗地里我有些隐隐羡慕这孩子。

有一天晚上,10点左右,郎朗跑步回来洗漱后,又像往常那样霸在沙发上。她正在刷抖音。这段时间她喜欢上一个叫“阿霖学长”的短视频,并且极力推荐给我看。我点开她发给我的短视频链接,是一个总是穿一件大中裤和各种颜色的短袖T恤的男孩做饭的镜头,菜品其实很普通,市场里通常能买得到,但他做饭和吃饭的态度很认真诱人,再配上积极阳光的几句心灵鸡汤,很励志的样子,这把郎朗给迷死了。她做饭时(自从她每天早上去汽车废弃场探索汽车的奥秘后,做饭的机会其实很少了)总是开着“阿霖学长”的短视频,按照步骤亦步亦趋,不管饭菜好坏都一扫而光,并且拒绝我发表任何意见。

我正在敷黄瓜面膜,郎朗又在刷“阿霖学长”的视频,其实那些视频她早就刷过多次了,不断重复地看。她说一个人总得从什么东西上吸取些力量,不然没法活了。我说你不用找了,你本身就是力量的源泉,你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源源不断往外输送正能量。她撇撇嘴。正在这时,我收到跆拳道教练的微信:我在你家旁边喝茶。我挺奇怪,回给他:这附近没有茶庄呀。他说在一个朋友的商店里喝。我问他有什么好茶。跆拳道教练一会儿回复过来:这地方粗,不适合你来。这句话顿时让我有了很不好的感觉。不,这并不是说这句话本身有什么问题,这句话没什么错,而是,它提醒我,很久没被什么人这么在意了。除了父母,假如这世上再无一人在意你,我觉得那真是莫大的失败,而我俨然已经失败了很久……

郎朗从沙发上爬过来,伸手将我的手机拿过去,将那句让我失落的话读了出来。

“你行啊,大姨,这句话真是太性感了,不,太感性了。跆拳道教练?一定很棒吧,八块腹肌那种?”她盯着我,脸上满是问号。

“嗯,他教跆拳道。”我说,“但不知道有没有八块腹肌。”说着我笑起来。

“听着,大姨,别找油头大脸啤酒肚屁股沉的,一个人的外在形象基本上可以部分代表他的内在品质。”她那副严肃表情又出来了。

“何以见得?”

“拥有以上特征的男人,多半懒惰贪吃,但凡他稍微忌口一点,勤快一点,自律一点,都不会是那副样子,油腻,所谓的中年油腻男,人可以老,但不可以老得那么邋遢。”她说。我捶捶后背,其实是想摸摸自己的腰身,在郎朗眼里,我应该是那类“油腻腻”的人吧。

“你管那么多,人家活得舒服就成。”我说。

“哎,好吧!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说说,我好做好准备随时走人,腾出空间和时间给你们创造机会。”她晃晃手机。我说我们没那么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直到目前,我和跆拳道教练的交往也仅仅限于吃饭看电影,偶尔郊区半日游。我总是忍不住拿跆拳道教练和……以前的比,往往还没比出一二三,我便陷入过往难以自拔。其实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了,因为人家根本没向我表示过什么,甚至连句曖昧的话都没说过,我们之间更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那般安然相处。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真正交往了,很可能女孩子会成为我们交往的阻碍,跆拳道教练过于注重女儿的感受,这一点让我感到隐隐忧虑。

为了引开这个话题,我问她,你呢,有什么情况吗?她把头摇得很坚决,我要挣钱去读技校。她说,恋爱是生活奢侈品,没有也罢,不强求。我吃了一惊,这丫头何以如此清醒,这个时代的年轻人难道不需要爱情了吗?以后怎么办?不结婚吗?我说。

“看情况,不一定非结不可。”她斜了我一眼。

“阿霖学长那样的也不结?”

“哇哈哈哈哈,谁说我喜欢中裤男孩?我只不过喜欢他那股认真劲罢了。有时候你得有个榜样,榜样的力量,明白不?”

我摇摇头。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郎朗接到一个电话,她到阳台去接了,她话说得极少,让人不由得想电话那头一定是个叨叨不绝的女人。差不多五分钟之后,郎朗突然歇斯底里般朝电话喊叫起来。

“我们为什么非得依靠他过日子?”

“我们为什么非得过这种日子?”

“我们能养活自己。”

“你一辈子都在犯错,一辈子!你从来没有清醒的时候。你伤透了外婆的心。”

“我不需要谁为我负责任,我有手有脚,我不需要依靠谁。”

“你别老说这句话,我根本就不屑于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

“是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没错,我就是个白眼狼,你休想让我按照你的想法做任何事情。”

“你不怕丢人,但我怕。”

“滚,你离我远点,我厌恶你这种生活。”然后她掐掉电话,哭了起来。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

“谁的电话?”我问她。

“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女人。”她双手捂住脸,揉了下双眼说。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她外婆的一些事情。外婆是一个乡镇小学校长,外公在她妈妈6岁时去世了,她妈妈上头还有两个姐姐。要强的女校长拉扯大三个女儿,还管理一个有500多个学生的小学。她一直和外婆生活,高一那年才回到妈妈身边。

“因为外婆去世了。镇子里有很多让我难忘的东西,木桥,河流,竹子,矮矮的山峦,山上雨后新鲜的竹笋和蘑菇,秋天的毛板栗和野柿子,还有紫皮甘蔗。我和外婆在冬天时会去收割过后的稻田里,用土块垒一个小小的窑子,烤红薯。外婆很要强,喜欢打扮,穿棉布格子旗袍,戴眼镜。她一直很苗条,也不驼背,镇子上很多人都是她的学生。”郎朗沉浸在伤感的怀念里。

“可是我妈妈……”郎朗摇摇头。

从这晚开始,郎朗就没完没了地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很多时候她只是木然地听着,没说什么,有时候还把手机放在桌上,由那头自说自话。她没开免提,但我还是隐隐听见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传出来。往往半个小时后,手机就安静了,那边自行挂掉了电话。

“她需要说话。”郎朗说。我不便问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情,不知道她妈妈是如何“被时代抛弃”的。

夏天最炎热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一天当中只有黎明前那段时光变得稍微凉爽,每个人都在这段短暂的清凉里酣然沉睡,在清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继续着与昨天无异的日子。我和跆拳道教练的交往断断续续,不浓不淡不进不退,每次都少不了女孩子作陪。女孩子的性格似乎在往好的方向改变,变得开朗许多。跆拳道教练把这些归功于我,于是在一个周六邀请我去吃海鲜。我们这座城市离海边很远,饭店里的海产品因此物以稀为贵,如若要亲眼见现货现烹,那价格更贵了。那些照着菜单点的海产品,估计都是不活的。整整一个夏天,郎朗都在烈日下派送快递,人黑了好几个度,也瘦了一圈。这孩子身上的拼劲和韧性叫人有些心疼。我问跆拳道教练,能不能带一个小妹妹去。他答应了。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包括看电影和周末游,他们的跆拳道培训馆在开发区又开了一家分店,他说很忙,不过我们每天都通过微信交流。没什么重要事情和话题,只是聊天,跆拳道教练最后总免不了又绕到他的孩子身上。我用种种理由说服郎朗和我去赴跆拳道教练的海鲜晚餐,连八块腹肌都抬出来了,但她舍不得半天的时间,她说她的工资是按派件数量抽取提成的。最后我说,你帮大姨把把关,看人成不成,大姨相信你的眼光。她总算答应了。

海鲜大餐总体来说很愉快。我们点了海鲜粥、蒸螃蟹、海螺汤,还有一些特色菜,女孩子很高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跆拳道教练的目光深情地流连于她小小的圆脸上。大餐快要结束时,郎朗带女孩子去了一趟卫生间,她们回来时跆拳道教练就去结账了。

生活一如既往,天气还是很炎热,我盼望暑假快一点来临。郎朗说她大概要两年的快递才能挣到去上技校学汽修的钱,开玩笑地要求我在两年之内不能结婚,不然她没法从别人那里占到那么大的便宜(她指的是500块钱一个月的住房)。说到结婚,我想到了跆拳道教练,海鲜大餐回来后,跆拳道教练的消息明显少了,以前我们每天都在晚上10点前聊一会儿,但现在,有时候三四天也没有他的消息。我觉得他是忙于新开的跆拳道馆业务。这两年疫情所到之处经济委顿,创业显得越发艰辛。最明显的变化是女孩子对我的态度,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我,吃饭时我分给她的藕片被她倒掉,并且说她已经不喜欢吃藕片和木耳。我分给她瘦肉片和西红柿炒鸡蛋,她也倒掉了。不管我怎么做,似乎都不符合她的意。她的改变让我有一种隐隐忧虑,我想和郎朗说说,我不得不承认她看事物有时比我更透彻,但,说了又怕她误会我有意于跆拳道教练,可事实上并非这样……或许,是有一点,我承认,而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个。在这段时间里,郎朗和她的妈妈发生了几次激烈争吵,她的妈妈一直叫她回去,好像需要郎朗和她一起做某件事情,但郎朗一直用一句“我不是你,我不会那么做”的话来反驳对方。就这样,我们各自陷入自己的情绪中,都闷闷不乐起来。郎朗一直保持早起去汽车废弃场触摸她的理想的习惯,夜跑也一直坚持。

直到有一天,女孩子不再来我们的午托,我才确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是我们老板告诉我的,说我负责接送的城西小学的学生有一个不来,已经办理离托手续,转到蓝天午托中心去了。当他告诉我学生名字时,我愣了一下,老板有些痛心地告诉我,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了,多留住一个学生意味着我们的午托多活一天,也意味着我们(不包括他)的饭碗能多端一天。

我一直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發微信给跆拳道教练,他过了半天才回复,说蓝天午托中心离家更近一些,他接女孩子更便利。这倒是事实,但我知道这是个借口,当初他选择我们的午托时就应该考虑过这个问题。放学时,我想等女孩问问,但她巧妙地避开我,而我不能扔下我接送的学生去追寻她。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我有些不甘心,也不知是什么在作祟。

郎朗终于不再早起去汽车废弃场了,她说该熟悉的部位都熟悉了。她现在缺的是系统而正规的理论知识和实践。她又恢复了晨跑,我们的早饭也恢复了正常。她从“阿霖学长”那里学到了不少烹饪方式,当然都是家常菜的做法,但还是让我们如啖美食。有一次她在超市买回一只两斤左右的柴鸡,洗净擦干后,涂抹上姜和酱油腌制,扬言要做烧鸡。烧鸡最后不成功,因为她忘记了我们没有烤箱。最后只能做成焖鸡块。

“你那本书看完了?”她啃着鸡翅膀问我。

“什么书?”我说。

“很多种孤独那本。”

“《十一种孤独》。”

“对,给我讲讲,到底是哪些孤独。”

“你自己看,我说的未必对。”我翻出那本书给她,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很旧。理查德·耶茨讲了11个故事,每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代表着一种孤独,但没有哪一种孤独与我所感受到的孤独一样。孤独并不是一个人独处或生活,孤独是你身处喧嚣热闹的人群中时,却犹如身临杳无人迹的旷野,这是我所感受到的孤独。

郎朗翻了翻,把书放到茶几上,出神地盯着有些邋遢的封面。这个90后女孩大概还没感受过孤独吧,我真羡慕她。她把目光从书本移到我脸上,讪讪地说,大姨,我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

我问她什么事。她说那天吃海鲜大餐快结束时,她带女孩子去卫生间,告诉女孩子,我快要当她的妈妈了。

我有些惊愕地看她。

“不过你先别急,”她急忙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跆拳道教练,我看那就是个直男,除了他的女儿,他谁都不爱,他看你的眼神没有半点柔情。”

我继续盯着她。我想我此刻的目光肯定也没有半点柔情。

“真的,他看你的目光就像……蜻蜓掠过水面,”她打了个比喻,“蜻蜓并无意,但水面却已泛起波纹。”

“我就是泛起波纹的水面?”我问她。

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的女儿喜欢你,他就喜欢你,他的女儿厌恶你,他就会远离你,你干吗要让一个孩子来决定你的幸福?那孩子我看她只想享受你对她的好,她可不希望你成为她的妈妈一起分享她的爸爸。如果我没猜错,跆拳道教练应没再主动联系你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问她。

“还用问吗?你脸上早就写在那儿了。”

我沉默不语,心里挺难受的。

“大姨,你别生气,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抱有幻想,单方面的奔赴毫无意义,你用一辈子讨好那孩子来博取一个男人的欢心,累不累?”

我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呢?

郎朗竭尽所能地练厨艺,想用美食来安抚我抑郁的心情,我很感激她。夜深人静时,想起跆拳道教练给我的那条微信,苦涩地笑了一下。窗外缓缓吹进来微凉的夜风,带着桂花淡淡的香味,这种甜美的馨香令人如此忧伤。

中秋节前两天的中午,郎朗突然给我打来了一个焦急万分的电话,听声音感觉她都快要哭了。她急促地告诉我,她必须回家一趟,现在就走,马上就走。我想问她出了什么事,但那边已经挂了电话。我给她发微信,她只回复一串哭泣和发狂的表情。回到家,发现她晨跑换下的运动装还泡在桶里没有洗。她不肯和我共用洗衣机,我告诉她我没这么多忌讳,但她还是坚持手洗。我帮她把衣服洗好,晾晒到阳台上了。

郎朗一走就是两个星期,其间我想给她打电话,想想又算了,也许她不方便接听。于是给她微信,她半天才回复:正在解决。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便给我打了微信电话,声音听起来很嘶哑,好像这些天以来都在和谁声嘶力竭地吵架。她说她妈妈捅了她爸爸两刀,差一点点就捅到肝脏了。现在她爸爸躺在医院里,她妈妈进去了,是被她爸爸的老婆和儿子送进去的。说着她哭了起来,我一听立刻晕了,捋了一下她的话,大概是她的父母离异,父亲又再婚,前夫和前妻恩怨未了互相撕扯,最后动刀枪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还得过一阵子。

这些年来的中秋节,夜深人静之时,我在阳台上寻找中秋月,然而人间的璀璨灯火往往让其华光不再,分不清哪一片是月光哪一片是人间的光芒。城里的人便往野外去寻找月光,然而我形单影只,不愿出去辜负那轮满月,想着也许今年能和郎朗出去找一片草地赏月,却也落空了。中秋节的晚上我给她发了微信,她回复得极快,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节日晚餐,没有月饼。我拍了一张在阳台上摆的供奉月亮的月饼给她,她回复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这期间,我和跆拳道教練彻底断了联系,也许郎朗是对的,成年人之间的情感掺和了太多的现实问题,抛开现实,那点儿稀薄的情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一直快要到重阳节,郎朗才回来。那天下午我刚回到家不久,她就开门进来了。她剪了短发,很干净利索的那种,看起来和20世纪70年代的港星袁咏仪有几分相似。她搔着短发,有些不好意思,人瘦了不少,不过倒是白了一点。一件淡蓝色碎花连衣裙衬着她挺拔的腰背,一双小腿很细,跟筷子似的。她靠在门上朝我笑笑,很疲惫的样子。那晚我们买菜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回家一个星期后,就通过电话辞掉快递工作了。她开玩笑说现在自己是个无业游民,没有收入,如今又成了没妈的孩子,“大姨,你得养我了!”我说没问题,白粥配白菜,也是能过下去的,只是买不起SK-Ⅱ给她。

我们还喝了啤酒,郎朗有点酒量,两瓶德国黑啤下去竟然面不改色,只是变得话多了。她说她的酒量是外婆培养起来的,外婆每晚都喝一点红酒。外婆会酿制葡萄酒,由葡萄和冰糖酿制而成,她家终年弥漫着葡萄酒的芬芳。她还是个孩子时,外婆允许她做任何被家长们视为洪水猛兽的事情,六年级时她就能喝一碗葡萄酒,上初中时还因为好奇偷偷吸烟,外婆也没制止她,只是告诉她吸烟会让女人皮肤不好,变丑。

郎朗说了外婆的很多事情,那个穿棉布格子旗袍喝红酒的外婆便像坐在我眼前一般。

“可是我妈妈,”她和我碰了一下杯子,“伤透了外婆的心,她年轻时迷上了我爸,鬼迷心窍那种,猪油蒙了心那种。”

我说:“青年男女相互爱慕,人之常情。”

“青年男女?那时候我爸已经成家了,知道吧?”她白了我一眼,“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没错,我就是个私生子,为此我外婆半辈子都没和她说一句话,不过外婆倒是真疼我。”她摇晃手里的杯子,“幸亏我妈妈把我从小就扔给外婆。外婆一生刚强磊落,她教给我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寻找光,如何在泥沼里体面前行。我的妈妈,我像外婆一样不屑于谈她,她把自己的一生给毁了,一辈子和一个男人纠缠。外婆去世后,我回到她身边,她要求我爸爸给我买房子,爸爸那边的家人当然不愿意,后来就发生这件事情了,嗨,一堆破事。”郎朗鼻尖发红,她吸着鼻子,我告诉她,想哭就哭吧。她抽了张纸巾捂住鼻子,使劲撸了一下,说,我哪里想哭,我才不哭呢?我过敏性鼻炎又犯了。说完她站起来,进了卫生间关上门,不一会儿,我听见她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出来,很压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低声哀号。我坐着没动,没想去安慰她,她需要哭一哭,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她说起家事来云淡风轻的,但我们都知道现实生活远没那么轻易让人混过去。

郎朗待了两天,其实她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她爸爸的家人不肯达成谅解协议,弄不好她妈妈会被判刑。她说她得回去,为她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去劝说她的爸爸。她把衣物收拾进两个拉杆箱里,带不了的东西通过快递寄走。那天早上郎朗很早就走了,我和她一人拉一个拉杆箱,送她到小区门口,然后打车去汽车站。路过那棵李树时,我往树上看了看。毫无疑问,树上已经没有果实了。这个夏天我忽略了它,不知道是否有哪颗幸运的果实垂在它的枝头上,直至成熟。郎朗忽然停下脚步,拉住我手里的拉杆箱。

“就到这里吧,”她微笑着瞟了一眼那棵李树,“我们在这里相遇,那就在这里告别!”我望着她,一种钝钝的疼慢慢从心底弥漫上来,这缕疼痛让我的脸轻微痉挛了一下。

“嗨,笑一笑!”她抓住我的手臂,然后放开,在双肩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根小棍子。她展开卷在棍子上的红色绸布,是那面小三角五星红旗,她把小红旗插在一只拉杆箱的拉杆上,对我摇了摇手,然后转身走了。没有风,那面三角小红旗垂在她的拉杆箱上,这让我想起初见她的那个黄昏,她开着快递车朝我猎猎驶来,小红旗在她的车把手上,在流动的空气中飞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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