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

扈永明

“何生……”一个模糊的声音。

“何生……”还是那个模糊的声音。

“何生……”依然是那个模糊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正在一条长路上前行，路旁生长着一种花，如火如血，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尽头，微风吹过，大地荡漾起赤色的波涛。天是玄黄色的，没有一丝云朵，路上也没有其他行人，甚至一个生物都没有。何生所能见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花，还有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路。

他向路边伸手过去，摘下一朵花，仔细端详。摘下的片刻里，这朵花烟消云散，何生颇感悲凉却无可奈何。何生在摘下第二朵之后，不再摘取。可怜这花如此美妙，却无法完整摘下。

何生蹲下来，凑到花前，细细地端详。真是绝美的花啊，先前竟然没有见到过如此的花，这每一朵花不就是一份独特的存在吗？它不是牡丹，不是芍药，也不是其他的花，它就是它，离地就会消散，燃烧得如同火焰，归于无形，不见一丝踪迹。

它存在的意义呢？想必不是为了行人的观赏吧，到现在还没见到别人走过。唉！这是哪里呢？一个人都没有。且不管它，这条路这么长，前面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吧。

缓缓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再望一眼刚刚端详过的那朵花，已然找不见了。花还在，但不知长到了何处。重重叠叠地铺展开来的，尽数是花。走吧！

何生沿着悠长的路独自前行着，他不知道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要走多久，他扭过头，看了看身后，原来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了，继续走吧。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我是何生，我从混沌中来，我要到清澈里去。我想去除迷茫，抛却生存的枷锁，继续前行。”何生回答着三个问题，每一遍回答都比上一次的语气更加坚决。

尽管他不知道是谁在询问，竟如此絮絮叨叨。恍惚间，他看到前方有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座小房子。

“你又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又要到哪里去？”何生朝着虚无的声音发问。“我是我，我从这里来，我要到这里。你还看不见我，你还找不到我，但你已经看见了我，找到了我。我就是我。”

何生听不懂，只是有一种虚无的感觉，但这虚无又有一份厚重。他从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一种情感，一个荒芜的原野响彻着一个铜钟的浩浩之音，丢掉逻辑的大脑被点醒，沉重的步履开始舒缓。

来到山下，微风变得舒缓，山上的小房子里传出“咚咚”的声音，时而紧促，时而舒缓，虽未近前，何生却能听得到。他迫不及待地往山上走去，走到一半，却觉得那房子好像并不在山上，“咚咚”的声音竟然小了。离得越近，声音越小。

走近小房子，声音消失了。何生敲敲门，希望遇见一个人，敲了三次，无人回应。

无可奈何，他坐到门前，眺望着来路，他看不见尽头，满眼尽是血红色的花，昏黄的天，还有那条悠悠荡荡的、细线一般的土路。

“这是哪里？为何我要到这里来？”

“这是彼岸花盛开的地方，这里是通往冥河的原野，你放眼望去，所见到的都是彼岸花，它们那么美丽，也是那么脆弱，只能长在这里。”小房子乌黑的门开了，一只大鸟走了出来，通体好像被碧血染红，两眼微合，有一分火焰的气息。

“我是彼岸花的守护者，彼岸鸟，每一株彼岸花的模样我都记得，存在的，消失的。”

“彼岸鸟，你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我在这里，是因为你，如你所想，生老病死都是天道，我就是你的接引者，只为渡你。唯有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我因此而存。”

每个人从宇宙孕育之初就拥有一只彼岸鸟，彼岸鸟会在他经过彼岸花山原的时候出现，彼岸鸟知道他的一切，生生世世，几度轮回，它会在开满彼岸花的地方等候着他的出现，和漫长的生命而言，它只是见过他的片刻。

彼岸鸟在人转世后，会化作许多部分，有的执念会化作神识，在冥河边继续等他下一世，有的部分会注入他的生命，在他的身边出现，成为来世的朋友，不在冥界等他，陪他走一遭人世。彼岸鸟与人同在，若是有人无法轮回，无限徘徊在冥河边，它会一同徘徊。若有的人选择放弃，不再存有任何的希望，彼岸鸟会与他一起随风而逝，归于虚空。每一只彼岸鸟都是因人而存在，也只有他可能认识它，当他不复存在时，就意味着最后一个认识它的生灵也消散了，没有人再记得它了。

“转过山后，再行四百里，就是冥河。”

“那我，是死了吗？”

“还没有，在你到达冥河之前，你还是游离着的，你的意识还在，你的理智还有，因此你还活着。”

何生从地上坐起身来，转过小房子，携着一丝的无奈下山了。彼岸鸟知晓何生的一切，不会询问何生。何生不知道彼岸鸟的来历，他不想问，他在懈怠，他有点疲倦，思维上的疲倦。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哗哗的流水声悠悠飘来，一丝凉风涌来，消解了他许多的心绪。

是冥河吗？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它总归不过是一些水罢了。

“不是冥河，是一口井，就在前面的山原上。”

彼岸花的山原上，何生和彼岸鸟躺着望着天，没有话语，只是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中的点点荧光缓缓落下，降落到八百里的山原上，静静的彼岸花敞开怀抱欣然接纳了它们，星辰散去，玄黄复来。彼岸鸟的叫声响彻四方，何生的步履变得更加稳健，也更加平和。这里是彼岸花的山原，有一条小路，有一个人，有一只鸟，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冥河。

他们无急缓，他们无饥饱，他们无冷热，他们要去冥河。

山原上生长的彼岸花在风中起伏，冥河就在眼前，无波无澜，安静地流淌着，从远方来，到更远方去，河水澄澈，没有鱼虾，浅浅的河床一眼见底。何生没有见到凶神，也没有见到恶煞，他感到奇怪。

彼岸鸟告诉他，所谓凶神恶煞的出现，是人心里恶念不消、执迷不悟的结果。何生半步参透，心中无所恃。所以，一路走来，见到的只有开遍山原的彼岸花。

它们在风中的簌簌声，其实就是何生的心声。

冥河虽浅，但一眼望不到对岸。其中既无舟子，也无桥。冥河渡人，水分两道，无需舟楫。

“你看这冥河，无源无尾，浩渺无际，凡是过去的人就不会再回来，下一次就是下一生了。”彼岸鸟指着眼前的冥河感慨道。

何生俯下身来，端详着水中的倒影，他还是他，五官健全，四肢尚在，眼睛里还有几分灵气。

“我真的要走了，下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你还会等着我吗？”

“我還会在这里。”

“下一次，你还是不认识我，彼岸花还会盛开，我等着你。”

何生把头伸进彼岸鸟的毛羽里，欲哭，无泪。

“回去吧，不必伤悲，你还有事情没有完成，冥河不会渡你。”

这一次，冥河只渡了一朵彼岸花，并没有渡人。

那朵彼岸花是八百里彼岸花山原上千千万万彼岸花的化身，每一瓣花都描绘着众多不同的曾经。

何生是送花者，不是渡河人。

他不会记得这里的事情，但这里会记得他，他的彼岸鸟还会在山原上等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