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清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南昌 330031)
欧阳云(1821-1878),字石甫,号陟五,江西彭泽人,晚清著名诗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举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考取进士后,因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且囿于当时的候补文官制度,长期官居下僚,直到光绪三年(1877),其去世前一年,才补授河南道监察御史。这种蹭蹬的人生经历,被写入其诗集当中,构成诗中的深厚内容。
在文学创作方面,欧阳云“独喜为诗”。存有《亦吾庐诗草》八卷,收录古今体诗近四百首,时间跨度自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光绪四年(1878),达三十六年之久。可见欧阳云的一生都在从事诗歌创作,诗歌内容正好反映了他一生的行藏出处。他的诗歌内容丰富,有以贫贱相交的唱和赠答诗,有阐扬忠义的悼亡诗,有清冷萧瑟的写景小诗等,而尤其明显的是与他坎坷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慕陶诗。《亦吾庐诗草》明白呈现出陶诗影子的诗有近四十首,自其青年到暮年,一生吟咏不断,可见陶渊明其人其诗对欧阳云的影响。
“隐”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其名目繁多,数不胜数。而“吏隐”,却是一个只与士大夫阶层发生关系的话题。所谓“吏隐”,《汉语大词典》解释为“不以利禄萦心,虽居官而犹如隐者”,蒋寅先生补充道,它还“特指地位不高的小官僚诗人居官如隐的一种处世态度”[1]。欧阳云的“吏隐”之心,学陶渊明而来,前期只是向往陶渊明的生活方式,后期渐渐发酵成为学陶而保全人格的“吏隐”之心。
历史上的陶渊明没有选择“吏隐”,而是直接辞官归隐,去田园生活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欧阳云一生慕陶,但他并未真像陶渊明这般毅然辞官归田。这一方面是由于书生不善治生产,只能以笔谋生,所谓“稻粱谋苦雁南飞”,他无法身体力行进行躬耕自足的生命实践;另一方面是深受以儒为业的家风和儒家教育的影响,士人承载的文化使命感,让他无法拒绝仕途。生计与事功的冲突,仕途的失意与羡陶之心的冲突,长期积淀下来,在欧阳云心中发酵成“吏隐”之心。
欧阳云在未出仕之前,就将自己的居所命名为“亦吾庐”,其诗集名为“亦吾庐诗草”,意在表效陶之心、慕陶之志。在与友人的日常交游中,欧阳云也以陶渊明那般的隐居为乐,如他诗集中的第二首诗《访周芥舟居士不值》:
兴来闲访武陵源,小径斜穿避市喧。一院古苔新腊屐,数株垂柳旧衡门。归云导我东山路,春夜谁家北海樽。相约踏青曾几日,淡烟凝碧满江村。[2]
诗人前去闲访的是个白衣居士,去处是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源”,一路景色清幽古朴,“衡门”用的则是《诗经》“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的语典,陶渊明也有“衡门之下,有琴有书”的喜悦,此诗可谓是欧阳云羡好友隐居自乐的写照。再如《春游四首》:
人意逐春远,芳洲含绿芜。云团村柳合,山入海门孤。
浅草牛横啮,飞花鸟急呼。寻幽不知倦,独立几踟蹰。
隔树碧烟合,流莺时一喧。花阴晴有晕,溪影淡无痕。
五柳宅边径,孤舟江上村。予怀渺天末,何处倒芳樽。[3]
这四首诗写得恬静淡雅,不仅可见陶诗意象,还可见陶诗清淡之诗风,而诗人的心态也自然是清幽淡远。欧阳云写的是“春游”,他目光所见,是云团、村柳、浅草、飞花、碧烟这些极其细小幽静之物,但诗人“寻幽不知倦”,独立徘徊,流连忘返。最后一首“五柳宅边径”则更看出诗人对陶渊明的怀想。陶渊明“宅边有五柳树”,因此自号五柳先生,平时“常著文章以自娱”,而“忘怀得失”。诗人极力追摹陶渊明这种安贫乐道的心态,谓自己心怀冲淡,“何处倒芳樽”则颇有一种渊明的自然与潇洒。
欧阳云入仕之后,面临功名、亲情与人格之间的得失报称,诗人通过学陶,完成了他的人格坚守。如考取进士后,诗人放假归家,诗云:“浮名转益劳生累,薄宦偏怜禄养非。菽水味甘乌反哺,稻粱谋苦雁南飞。”(《假旋出都述怀》)此时的诗人并没有得中进士的喜悦,反而是忧虑、心累,为碎银几两,与年益日高的孤母长期远离,与日渐成人的子女长年分别,诗人心中觉得并不值当。此次归家之前曾写下“儿女分看月,云山共倚栏”的诗句,可见他的心中,亲情占据了更多。又如“浮生薄宦殊可怜,红尘一閧无云天。长安俗吏贱于草,几人此地曾偷闲”(《归路车覆漫纪》)一诗,诗人在京官阶一直较低,其实比较清闲。诗人的“偷闲”并不是忙里偷闲,与“浮生薄宦”相对,与“贱于草”的俗吏相对,诗人感慨的是自己岁月的偷闲,即没有好好成就一番功名,诗人心中颇不畅快。又他与好友黄云鹄诉苦“薄宦困尘障,积热煎中肠”,感慨“百年露电过”“男儿此热血,时渥冰雪肠”。与座师倾吐“每为时艰愧素餐,十年画省一郎官。成名反觉蹉跎易,薄宦方知报称难”(《陕州别周云舫师》)诸如此种。
欧阳云后期这种仕途困境,不只是中国古代士人一直都有的仕隐矛盾所致,也是时代动乱与制度因素共同导致。其出仕之年,正逢太平天国运动,天下烽烟四起,生民涂炭,其自谓“吾道嗟逢恶岁年”(《柯冔堂茂才解馆留别有投笔及劝驾语次答》)。此外,清朝冗官现象非常严重,大批文官存在候补现象。候补,简而言之,指的是没有补授实缺的官员在吏部候选后,等待一个官缺的机会来补缺,“这种现象是清代独有的,也是其他专制王朝所没有的”[4],尤其是在“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咸丰军兴,在保举和捐纳等因素的共同推动下,候补官员数量大增,候补文官群体的变化也非常之大”[5]。这种“候补流水线”带来的结果就是“死候补,候补死”[6]。这种恶劣的环境中,士风日下,官场“奔竞”之风益加盛行,欧阳云尽管“历十四年不晋一阶”,他依旧选择坚守,好友龙文彬云:
石甫与余同岁生,余乙丑通籍,石甫已官户部员外郎,顾淹滞至今,十余年不晋一阶。捷足者横骛前驱,石甫必不屈己以求合,夷然自适,无纤毫荣利之介于其胸,其为人视陶何如?唯自全其为石甫之我,非貌古人之我以为我,此其所以善学陶也。[7]
“学陶”是他面对官场奔竞之风的价值选择,目的是“自全”,保持一个士人的独立人格。陶渊明当年面对的官场风气也是如此,干宝《晋纪总论》说当时的士风是“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8],即士人不但追求官位,而且赤裸裸地追逐财富。对于有道德追求的士人来说,这是非常不耻的行为。于是,在漫长的等待生涯中,欧阳云选择向陶渊明看齐。写于1869年的《东篱小隐图为史琴孙铨部题》两首诗,是他蛰伏多年、由学陶向“吏隐”心态的充分表露:
荃茅倏已化,兰艾争容长。鹈鴂萎百草,秋心表孤芳。绚烂出平淡,尘梦回清凉。层阶丛月影,时闻风露香。神闲色逾静,虑澹味亦忘。吏隐何自分,所性仍故常。相期励晚节,延年泛千觞。
我家傍栗里,三径遥追陪。东山有故园,秋深花自开。读书偶会意,卧起同迟回。邻里相过从,怡然酌深杯。廿年寻旧梦,风雨迷蒿莱。看花再入燕,元鬓秋霜摧。俯仰自今古,清欢宁可追。披图为三叹,长歌归去来。[9]
第一首诗中,诗人自云“吏隐何自分,所性仍故常”,诗人对友人说,没有想过自己如今的状态是“吏隐”,表现出来的性情像平常一样罢了,类似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天真”的坦白之语。“吏隐”一词的出现,说明在此之前,诗人心中早已有此志向,他把这个归结为自己的“常性”,这种“常性”其实正是他学陶的结果。我们看他第二首诗,俨然是对陶渊明生活方式的追摹。诗人首先用一个“遥”字将自己与陶渊明在地理上拉近关系,“追陪”一词直见诗人对陶渊明的仰慕。接着构建与陶渊明笔下相仿的田园生活场景:“东山”一词本指诗人家乡的一座小山,诗人此处用“东”这个地理方向,不禁让人将其和陶渊明的“东篱”相联系;一个“自”字写出了故园的宁静淡远,传达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神韵;在闲闲的日子里,读书自娱,不求甚解,偶有会心处便满足;与邻里相互往来,饮酒作乐,“怡然”写出了诗人的悠然自适,“深杯”写出了与邻人的朴实深厚情感。这种生活场景和陶渊明移居之后的生活非常类似,如“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在离开宦海之后,诗人能够从容地享受着这种质朴深厚的人伦之情,这也是他向陶渊明学习的地方。身在官场的欧阳云,执着地回忆这些“旧梦”,在“旧梦”中坚守,“俯仰自今古,清欢宁可追。披图为三叹,长歌归去来。”
欧阳云自青年时期,就追摹陶渊明,随着人生困境的体验愈深,他追怀陶渊明的心思就愈加热切,欧阳云的诗歌创作中,可见他对陶诗的大量袭用与改造。
欧阳云作诗主张诗中“有我”“真我”,通过学陶,他用诗歌实践了生命的本真,可谓做到了真正的“诗”“人”合一。其好友龙文彬曾用世人学陶的例子来指出欧阳云“人”与“诗”的统一:
夫陶之所以高出千古者,非诗之为也,后之人律陶、和陶,纷纷规摹,求万一之仿佛而卒莫陶若者,亦非诗之故也。苟其人与,虽不必唯陶之学,而所以为陶者自在;非其人与,学陶即陶,若亦于我何与?嫫母效西子,而里人惊走;寿陵余子学步于邯郸,至匍匐而归,无他,丧我故也。[10]
后世无数人纷纷学陶,“求万一之仿佛而卒莫陶若者”,原因在于“丧我故也”,即只有形似,没有学到陶的精神内核。而欧阳云,是真正身体力行地向陶渊明靠近,上文已经论述他学陶以自全的表现,就是例证之一。此外,“诗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11],欧阳云学陶的表现,还体现在他对陶诗意象、诗文字句的摄取与化用等非常多,从诗歌实际创作层面,做到了“诗”“人”合一。
欧阳云袭用陶渊明的诗文字句,主要来自下列诗文:文有《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诗有《饮酒》(结庐在人境)、《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移居二首》等。
如对《桃花源记》字词句意的袭用。欧阳云对“武陵源”“桃源”等意象非常钟意:青年时期,欧阳云爱桃源的宁静,如前文提及的“兴来闲访武陵源,小径斜穿避市喧”;入仕之后,桃源成了一份寄托,如“挟策肯售燕市马,看花须买武陵舟”;战乱流离时代,桃源成了一种向往,如“春燕重寻无旧垒,桃源何处待归耕”“桃源绝径,鸡犬不惊”等。游仙梦中,也有“还拟渔郎再问津”。再典型的如《书桃花源记后》:
浪通消息到仙都,下界匆匆汉晋殊。底事村人争问讯,关心原只是寰区。寻常何处认仙津,一样溪山一样春。若恐外来人道破,不应自说向渔人。[12]
整首诗的意境完全从《桃花源记》处化来,可见诗人对陶渊明塑造的桃源绝境的喜爱。
再如对《归去来兮辞》的青睐。陶渊明的那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时常在欧阳云耳畔萦绕。如深夜独坐时,慨叹“车马尘劳怜俗状,田园芜落怅归期”(《八月十三日户部夜直感事》);久久未归家时,想起“五柳门前三径熟,田园芜落今何如”(《归思二首》其二);与友人曹炽昌唱和时,念道“自我别乡国,廿载田园芜”(《题曹水部鹤屿同年秋菊图》)。此外,《归去来兮辞》中典型的意象“稚子”“三径”“松菊”“酒”在欧阳云笔下也一一出现。如看到曾蔼士归田时,欣然云“肯构箕裘宜尔室,归来松菊爱吾庐”(《万安教论曾蔼士年丈将赋归田,令嗣轩臣茂才改构山居招同人落成》,以下简称《落成》);在京幻想归家场景云“稚子三岁余,长短同身材。候门肃三径,有客将归来。”(《岁暮忆家园十首》);与姻丈凌鹤鸣道别,留恋其生活状态时云“归来松菊满东皋,脱口新诗偶和陶”(《题凌于九明府姻丈黄檗山房诗卷,即以留别》);与家乡故人周劼唱和云“松菊结邻同此志,江乡无恙定何时”(《次献臣明府感怀原韵即送其复官河南》),又“与君家在彭蠡东,东篱之菊东皋松”(《题周献臣明府瓶城山馆诗钞》);想念家乡风物时云“东皋松菊足野色,南浦笋藿供春蔬”(《归思二首》其二);与史崧秀言及故乡时,云“我家傍栗里,三径遥追陪”(《东篱小隐图为史琴孙铨部题》);缅怀故人欧阳焘时,云“安得携菊酒,醉歌共三径。”(《宗丈九云明府》)。
陶渊明文中的这些意象被欧阳云一一融入他的籍贯地理记忆中,成了他家乡、家乡风物人情的代名词。除上文所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两句也被欧阳云拈来单独或组合使用。如“矫首阴云开,白日悬高秋”(《秋怀次董砚秋太史韵八首》),“他年东野忆追从,天末孤云齐矫首”(《别同学诸子》),表现的都是一种潇洒淡然之心情;又“远志遥怜出岫云”(《落成》),“别意遥怜出岫云”(《出山留别》),表现的则是一种对山水生活的亲昵与流连;即便是和陶诗原意无关,欧阳云也喜欢化用,如“云到为霖出岫迟”(《送汤少卿同年出宰开化即次留别原韵》)。
与此同时,还有对陶渊明诗文中其它词语的采用。如“五柳”之“云团村柳合”“五柳宅边径”“我家近陶潜,宅边自五柳”等。甚至直接引用陶诗,如“独树乃见奇”下自注云“陶诗”。诗句中,除了前文提到的“吾亦爱吾庐”,还有“地偏心远足幽赏”,化自陶诗“心远地自偏”;“少小闻五岳,含笑看桑弧。簿书偶作吏,所志非区区。十载困京国,三年归垩庐”六句,意境取自陶诗《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都是违背本心,困于名利仕途,意欲回归山水田园,求得精神上的解放。
好友龙文彬与黄云鹄也曾经谈及欧阳云诗规摹渊明,如龙文彬云:“石甫尝和黄子翔云亦园诗,黄子谓其大类陶彭泽,地灵之说信然。”[13]“亦园诗”指的是黄云主持的“亦园聚咏”诗会,当时选取了七种吟咏对象:薯蓣畦、瓴甋台、蓼沜、柳簃、眠琴坞、瞰山亭、攓云小屋。欧阳云有诗《和黄翔云同年亦园七咏》相和。这七首诗,即上面友人所说的“大类陶彭泽”之诗。欧阳云这七首诗与陶诗的相似之处在于,都以机淡极轻之笔,写其冲淡情怀,如“种园随土宜,笑对秋烟白”“园蔬日以长,罢鼓风中琴”“开径旷神游,白云无终极”“饱饭步黄昏,烟痕自来往”,体现的都是诗人一种“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平和心态。
欧阳云对陶渊明诗文的意象取摄与改造,目的是抒写他自己那份真诚的人格,对陶诗意象的反复书写,使其在诗歌创作中达到“诗”“人”合一。
“家园”既是地理意义上的,也是文化层面的,让人有归属感、安全感。地理意义上的“家园”即指诗人实际出生、成长的“家”。“中国士大夫传统中,本无所谓基督教的上帝,作为精神寄托之所,但是‘家’却构成士人深层情感心理中,一个圣洁的精神安抚之地。”[14]欧阳云是一个极其重视“家”的人,他的诗歌创作中,有一个明显的写作姿态:回望故乡家园。诗人通过回望故乡场景,来消解人生的各种困境,而这些诗都呈现出陶诗风味,具有指向文化层面的精神家园意蕴。在此,陶渊明作为中国士大夫的一个精神归宿,因地理籍贯的影响,在欧阳云的诗歌中,与其故土家园一起,呈现出地理家园与文化家园的合一状态,以此实现诗人的精神救赎。
首先,欧阳云在诗中经常“回望”故乡,以此来纾解自己的思乡之情。如其与友人在豫章时云“我家遥傍海门侧”;担心洪水冲毁家园时云“我家东山麓”;在京时,自题梧桐画扇云“我家彭蠡东山东”;与友人题画时云“东山有故园”等。欧阳云写下这些诗时,都是在他离开故乡的情境下所写。身处异乡的诗人,在种种限制因素下,久不能归家,于是就产生了这种“回望”姿态。这种姿态,从文化地理学角度而言,就是离开地理家园,而产生的“精神望乡”[15]姿态。“精神望乡”的内涵之一,便是“家的方位不再是与生俱有,而是建构而来,个人必须积极争取归属于某一社群”[16]。
确实,在欧阳云的这些“回望”故乡的诗歌中,都有一个地理词或方位词来凸显诗人的“回望”姿态。这与传统的思乡诗并不完全相同,地理方位词的运用,尤其是这个“东”字,以及这些诗中出现的场景,都与陶渊明靠近。换而言之,在地理籍贯认同上,欧阳云自觉地将陶渊明认作是自己的邻居,如《彭泽竹枝词》十一首之一:
三面青山环县城,千秋地主有渊明。桃花流水杳然去,绕郭秋香丛菊清。[17]
这是欧阳云还未通籍之前写下的一组关于家乡彭泽风物的词,诗人将陶渊明称为家乡的“千秋地主”,可见他对陶渊明的尊崇,借用李白的“桃花”,实则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暗合,也与下一句“丛菊”呼应。此词表明,彭泽因有陶渊明的存在,民风良厚,景物清明,是个好地方,颇有自矜之意。此后,诗人离开家乡,每有契机,总会流露对陶潜故里的乡思,如其《和黄翔云同年亦园七咏》之《柳簃》:
我家近陶潜,宅边自五柳。独树乃见奇,未知谁是否。[18]
因“柳”触发了诗人的文化地理记忆,诗人似乎脱口而出“我家近陶潜,宅边自五柳”,像是谈论一位久远的故人。又诗人与友人在京唱和时,也常常谈及自己是陶潜故里人,如与同是彭泽人的周劼唱和,《次献臣明府感怀原韵即送其复官河南》云“松菊结邻同此志,江乡无恙定何时”,此诗中的“松”“菊”即是表明陶潜故里,又《题周献臣明府瓶城山馆诗钞》云“与君家在彭蠡东,东篱之菊东皋松。尽堪追逐如云龙,倡和不复烦邮筒”。诗人不停吟咏的都是彭蠡之东、松菊丛生的渊明故里。再如前文已经论及的“东山有故园”一诗,更见其对陶渊明的文化认同。
其次,诗人在“回望”陶潜故里的时空转换中,他渴望止泊的心灵得到了安顿,仕途的失意与思家念亲之情的冲突也得到暂时缓和。比如行役中的诗人,借此缓解行役的艰辛与困顿。羁旅行役是士人无法回避的现实,长途跋涉常常使得他们困苦不堪,异常思家。清朝从京师至江西九江,据当时官方统计,需五十五日,路程约三千里,仅从交通工具的匮乏,就可想见其行役之艰难,旅途之困顿。如《将归》一诗:
此写于诗人科考失败未归将归之际,安抚诗人失意心灵的是“南园”的风物,此处的“南园”既指诗人地处南方的家园,也与陶渊明的“南园”相契,在方位上,喜写东南的陶渊明没有写到过南园,但有“南圃”之类的“南园”,如“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其《闲情赋》写道:“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而“东篱”“晚菊”则是对陶诗意象的直接摘用,诗人深秋落魄归家,是那一丛东篱晚菊在静静守候他。又如《道中苦雨夜行》:
客馆如家难骤到,车轮似我亦逡巡。无边风月泥涂恶,剩有瓜壶旅食贫。金尽荒村忘戒警,囊空疲仆较精神。从来世路须知止,息足都为自在身。[20]
诗中描述了一个底层士子内心的苦楚,其苦楚有三:一是科举失意。诗人赶考失利,因此内心“逡巡”,回家无颜面对家人,其后旋即有诗写项王,“江东云暮好归去,吟声怕咽乌江潮”可为证;二是金尽囊空的狼狈,“剩有瓜壶旅食贫”“金尽荒村忘戒警”,诗人此时行囊羞涩,也不担心被强盗盯上,颇有自嘲之意;三是行路环境的危险与漫长。“金尽囊空忘戒警”一句,还提醒我们,诗人要经常涉入深山峻岭当中,一路要提防强盗土寇,而且归家之路因这环境的艰苦显得异常漫长,更增一份凄楚。身心的疲惫让他生发出“从来世路须知止,息足都为自在身”的念头,“息足”的尽头便是回到田园。这种念头与陶渊明“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自我反省精神是一致的,诗人在反省中使自己压抑的心灵得到纾解,因为旅途尽头有使其身心自由的田园生活在等他。再如《归思二首》其一:
浔阳山水多幽居,匡庐樵者彭湖渔。东皋松菊足野色,南浦笋藿供春蔬。靖节先生昔解组,清风处处留篮舆。五柳门前三径熟,田园芜落今何如。[21]
此时期的诗人因仕途失意,非常郁闷,写此诗之前,诗人写有《寒夜九首》抒发自己的苦闷,诗人提及自己目前的境遇如当年杜甫一般,旅食京华,尝尽人情冷暖,如“敝袍今我益萧索,乡里小儿狐白裘”,十年宦海辛苦跋涉,“寿陵故步不堪忆,十年茧足邯郸游”,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虚无缥渺。在这样的境遇下,诗人又写了上述《归思》诗。诗人渴望回到的家乡,是当年陶渊明清风所被之地,山水幽静,渔樵隐居,风景悦目,粗食自给。一想到这般场景,诗人焦虑、郁闷的心态便会得到纾解,人生的价值不再是止于建功立业。回归田园,回归自我,生命的意义被重新发现,也算是人生价值的实现。这也正是他在诗中反复吟咏陶诗风物、构建陶潜故里的原因。
陶潜故里的建构,使得诗人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政治失意与思家念亲的情理张力,在破解人生困境方面找到了突破口,生命的价值被重新看待。
欧阳云在诗歌创作中,选择了陶渊明作为追摹对象。这种追摹,不是刻意的模仿,也不是矫情的宣泄,而是基于他自己的性情与人生体验选择的一种书写方式。陶渊明是影响并支撑他坚守“自全”人格的精神支柱,是他诗歌当中反复出现的明亮意象,更是他实现精神救赎的一剂良药。欧阳云的慕陶情结,充分彰显了陶渊明的人格魅力,也暗示出晚清变局中传统士大夫的心态变化。与其同时期的周劼写有《饮酒集陶十首》,有诗云“结庐在人境,误落尘网中”。又有《闲居律陶十首》,有诗云“家为逆旅客,吾亦爱吾庐”[22];方浚颐《二知轩诗续钞》收录多首和陶诗,如《和陶形赠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释》[23],有诗云“光阴倏忽易逝,迷途勿轻去”;魏承柷《也居山房诗集》,有《读陶诗》《桃源问答》组诗十二首等,诗云“闲日读陶诗,静趣聊自娱”,又“桃源处处足桑麻,自在无忧亦住家”[24]等。这种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广泛亲近、唱和现象,除却诗人的个性因素使然,也是当时传统士人阶层面对诸如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一系列巨变的一种心态反映,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