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私人叙事的文学史研究价值
——以现代文人的日记、书信为例

2022-03-16 01:24尹奇岭
关键词:书信文学史日记

尹奇岭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 安徽 阜阳 236029)

随着社会开放空间日渐增大,近年来不少出版社以丛书的形式出版了大量日记资料。如山西教育出版社、中华书局、江苏古籍出版社、大象出版社、国家图书馆分别以“中国现代作家日记丛书”“中国近代人物日记丛书”“民国名人日记丛书”“大象人物日记文丛”“珍稀日记手札文献资料丛刊”等名目出版过一批名人日记;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全集”,也是日记、书信材料集中的地方;此外,在《新文学史料》等刊物不断刊发的史料补遗中,还有不少对全集没有收录的日记、书信材料的钩沉和阐释。就日记收录的系统性和完备性而言,虞坤林的《二十世纪日记知见录》堪称首屈一指,该书收录了作者所见的1900年以来的日记一千一百余种。近年来的日记、书信出版规模已经蔚为大观,其中蕴含的信息量之大、涉及的范围之广、提供的材料之新、引发的问题之多,成为人文学科亟需重视的潜在场域,也日益引起众多学者的关注。

一、关于日记、书信

中国古代日记起源很早。据清代学者论证就有三种起源说:一为“西汉说”;二为“东汉说”;三为“唐代说”。[1]3“日记”一词的出现,据陈左高考证,源于宋代。[1]10到了清代中后期,中国古代日记进入鼎盛期,曾国藩、李慈铭、郭嵩焘等名家辈出。书信则是更为古老的文体。李皖兵在《春秋至东汉书信写作的变化及其原因研究》一文中说:“书和信最早是分开的,‘书’指的是书信体散文,而‘信’一开始专指送信的人即我们常说的信使。到了唐朝以后书信二字才合二为一并逐渐变为现代意义上的书信。”[2]在古代,书信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书信泛指的是一切写在简牍上具有记言和记事两种功能的书面语言文字。……狭义的书信专指朋旧往来沟通感情的信件”[2]。杨文科在《尺牍写作指要》中对书信有一个较为全面的描述:“尺牍者,书信之谓也。乃个人、团体或单位之间,为接洽公私事务、联络感情、交流信息、传递呈批等所作之文字者也。举凡在个人或家庭或亲友之间行文者,通称书信,或私人信件。”[3]本文要讨论的是狭义的书信,即亲人和朋旧之间往来的信函。

(一)日记、书信的叙事特点

晚清民国以降,正是中国历史剧烈变动时期,现代意义的报刊杂志也是在这一时段萌芽并勃兴。西方科技文明加速传入中国,现代工业的造纸和印刷推动了文化事业的发展,现代邮局的设立加速了书信传递速度,日记、书信作为知识人的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其数量也有大幅度增加。日记、书信作为一种“私人”叙事,具有与一般文献不同的特点。首先是鲜活。“日记”,顾名思义,即是指每日一记,虽然就实际情形而言,并不能做到每日一记,有些日记作者在日记中会说明为事后补记,但都是时间距离很近的,因此我们翻阅日记的时候总能感觉到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如1943年2月9日,萧军在日记中写道:“杨家岭今晚上演《岳飞》,招待‘首长’们,我对于这些有官气的地方,总抱着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这一时很难破除。中国这些革命者大部分染着官底习气是事实。因为中国这官底社会太久了。这也许又是我‘无政府’式的思想和感情了!”[4]这则日记就有鲜活的现场感。书信也具有同样鲜活的特点。写信者虽不能与接信者面对面,但就写作心理而言,却是如在目前晤谈,更容易流露真情实感,保持着新鲜的感觉。如萧乾1940年6月3日给胡适的信中说:“我读书上最好的老师今甫先生,写作上最好的老师从文先生,恰巧都是您的‘门生’。所以论年辈,我是称不起您弟子的。但和这一代千万青年一样,我也是您手创的文学革命的产儿。”[5]这段和胡适套近乎的话,是何等鲜活。其次是具体。作为私人叙事,日记书信中披露了大量具体细节,比如时间、地点、活动内容、内心感触等等,有人甚至把日常收支也记入日记。下面随手录入一则吴梅日记(1934年4月13日):“晴。早课毕,雇定汽车,约下午出游。一时出发,先至中山坟,继至孝陵、谭墓、陵园。公园遍览,当以谭墓为佳。仲培云:‘中山坟未出向。’洵然。堪舆家言,亦不可尽废也。六时许归。王惕山付名家词钞费廿元。唐圭璋、刘光华陆续至,旋去。”[6]这则日记里,天气、乘坐工具、出游时间、所到之处、说的话、来往友朋、款项名目等等都有记载。其三就是真实。一般而言,日记是记给自己看的,没有必要作伪。由于日记是自己备查的,日记作者常常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真切的感触,诉诸于文字。1922年12月31日,钱玄同在日记中写道:“我以为一个人一生的经历,至少总有做一篇写实小说之价值,故日记实在[是]极有用的东西。我这十多年的日记,虽然时写时辍,但既有此断简残篇,便有保存它的必要。”[7]491而书信,尤其是给自己至亲和密友的书信,也没有必要作伪,往往把自己的肺腑之真、由衷之言呈之纸上。翻阅日记、书信,我们常能读到对人物的率真品评。如1927年6月12日,鲁迅给章廷谦的信中说:“可恶之研究,必为孑公所大不乐闻者也,其实,我和此公,气味不投者也,民元以后,他所赏识者,袁希涛蒋维乔辈,则十六年之顷,其所赏识者,也就可以类推了。”[8]再如1934年2月3日,钱玄同日记中写道:“购世界书局之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卧而阅之,误谬、芜杂、弇陋……无不具备。”[7]989

当然,日记书信的“真实性”问题并不简单。在复杂的历史时空中,也会有种种特定原因,使之失真,判定日记书信的真实性还要根据具体情形,来新夏指出:“一般人认为日记是作者随手所记,多近真实,实则不尽然。首先,日记有为自己备忘随手写记的所谓日记,无意让他人阅读,这比较真实,如前引徐志摩日记是他未成名人前所写,身后多年被人发现,整理问世的,当时并未想让人看,所记大致可信。另有一种有意为之的日记,特别是成名作家往往以日记作为一种文体来运用……则其史料价值当大打折扣。”[9]来新夏回顾了自己的生活经历,他说:“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我是第一批遭到抄家洗劫者。这十几本日记,到专案组手里,无疑可从中挖出不少确凿可据的罪证。他们据此大做文章,按图索骥,每天追问日记内每一件事,每一个有过交往的人,每一点想法感受,都穷源竟尾地一竿子到底,无止境地查问,令人困扰烦恼,也株连到一些见于日记的亲友,至少会遇到几次提审式的‘外调’。因此发誓今后再不写日记。”[9]为了避祸,“文革”时期茅盾有删改自己日记的行为。但就总体而言,日记、书信作为一种“私人叙事”的个体生活经验是非常宝贵的文献资源。正如白谦慎所言:“日记虽然也有日后涂改的例子,但数量极少,这类文本总的来说很稳定。……至于信札,某年某月某日写给某个特定人士的信札通常具有唯一性,作者一般不会,也很难会追回修改。这通信札如果留存下来了,就成了这个文本唯一的稿本。”[10]

(二)日记、书信与“日记书信”小说

日记、书信的“私语性”,使其具备了隐秘性、真实性和神秘感,而这些特质正是小说可以借用的。随着日记、书信的发展,日记书信体小说也随之兴起了,李昫男说:“日记体小说的出现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是晚于日记的流行的。”[11]中国近现代的日记书信体小说的兴盛是与晚清以来的西学东渐密切相关的,随着译介的发达,西方大量的日记书信体小说经典名篇被翻译过来,尤其是书信体的为多,如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卢梭《新爱洛漪丝》、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陀思妥耶夫斯基《穷人》等等,日记体的如亚米契斯《爱的教育》等。

日记体小说由一则则日记连缀而成。这类文体以日记形式作为小说基本结构,在叙述方式上采用第一人称,以日记主人所闻、所见、所感的方式叙述事件、展开情节、刻画人物,便于解剖主人公隐秘的内心世界。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沈从文的《不死日记》《呆官日记》、庐隐的《丽石的日记》、石评梅的《林楠的日记》、冰心的《疯人笔记》、茅盾的《腐蚀》、张天翼的《鬼土日记》等都是日记体小说。当下的图书市场,日记体小说也占据着畅销书的一角,如一些“成长日记”“职场日记”等。书信体小说通常是由一个或几个人物写的信件来推进情节进展的小说。在出现多个书写者的书信体小说中,作者通过不同人的书信对于同一事件进行记录、描述,从而形成多元的叙事,构成“众声喧哗”,便于展开事件的不同侧面,增强小说的思辨性和开放性。这类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主人公,讲解故事,塑造形象。书信体小说在文体上的独特之处,梁莺瑜将其归纳为独白性、即时性、对话性和兼容性。[12]民国时期,我国书信体小说很繁荣,根据韩蕊统计:“从庐隐《一封信》开始,现代文学三十年间,国内公开出版书信体小说就多达200篇(部)。据杨义先生《中国现代小说史》数据,1927—1937年中长篇小说出版300多部。而我们统计同期中长篇书信体就有60部,占总量20%。”[13]无论是日记体小说还是书信体小说,写人叙事都以“我”的亲身经历、亲眼见闻展开,使人感到亲切,从而增加了真实感。

作为私人写作的日记、书信,与日记书信体小说具有显著区别。这种区别即在于“虚构”与“非虚构”。作为私人叙事的日记、书信具有非虚构性,最为明显的理由是日记、书信的书写者作为现实生活的人,将其日常生活和思想情感记录成文字,或私人备忘或传给接收人,写作者本身是非虚构的。日记、书信体小说的虚构性,在于日记、书信的书写者是作品中塑造的人物,是虚构的,不能将其看成是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主体。从使用目的看,日记、书信主要局限在私人空间,供私人阅读或交流,日记书信体小说则是公布在公共空间的,供大众阅读的。非虚构的日记、书信与虚构的日记书信体小说之间的界限从行为主体的角度看是清晰的,然而作为一种书写行为,在线性的文字叙事层面,虚构的小说与非虚构的写作之间有时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它们传达的都是写作者的思想情感和价值取向,只不过日记、书信是直接表达,日记书信体小说传达的作者意图需要精细的分析才能明晰,有些后现代理论家甚至宣称历史书写与文学书写并没有本质不同。

(三)日记、书信相关研究的学术史梳理

在民国时期,一些学人就对日记非常重视,李怡在一篇论文中曾简明扼要梳理过日记研究的学术史线索。周作人1925年写了《日记与尺牍》,概括了日记多重属性,诸如“作者的个性”和“考证的资料”;1931年上海南强书局发行钱谦吾著、阿英编的《语体日记文作法》是较早的一部研究日记作法的著作;1933年广益书局出版贺玉波的《日记文作法》;1934年上海天马书店印行施蛰存的《域外文人日记钞》;其他还有卢冠六的《日记作法》、吴坤芥的《日记作法》;等等。1930—1940年代,涌现了一批日记选集,上海北新书局1934年、1937年先后出版了赵景深选编的《现代日记选》《青年日记选》和《日记特辑》,1935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陈子展编选的《注释中外名人日记选》等。[14]在民国时期的日记材料中,也有不少地方记录了阅读前人日记的记载。也有出于经济原因出版个人日记、书信挣钱的,如1929年郁达夫在上海北新书局出版的《日记九种》,1933年鲁迅在上海青光书局初版的《两地书》,该书收录1925年3月至1926年6月间许广平和鲁迅之间来往书信135封之多。

在个人研究方面,陈左高是很突出的一个,被称为“中国日记史研究第一人”。他二十岁出头就致力于日记的收集和研究,得到过赵景深、周谷城、潘景郑、伍蠡甫等师友的帮助,先后发表了30篇关于日记的论文,主要研究的领域是古人的日记。新时期以来,私人日记研究开始升温。从发表的论文看,已有学者提出现代作家日记的文学史价值,如刘增杰《论现代作家日记的文学史价值——兼析研究中存在的两个问题》[15]。就有关日记、书信与现代文学研究的趋势来看,主要集中在个案方面,以日记、书信中获得的信息解决个别问题,如赵黎明《新文学“自言自语的思想草稿”——〈胡适留学日记〉中的新诗文体探索》[16]、晓风《书信和日记见证了楼适夷和胡风夫妇的深厚友谊》[17]、韩大强《疏离与妥协——鲁迅日记中关于年的意识》[18]。李怡《大文学视野下的〈吴宓日记〉》[19]《〈从军日记〉与民国“大文学”写作》[20]《近代私人日记与中国现代文学文献研究——一个亟待展开的学术领域》[14],着眼于宏观视野,考察日记的史料价值和可能的方法论意义。其他如乐秀良、寇广生、乐齐、陈子善、欧阳哲生、钱念孙、邹振环、刘殿祥、杨青泉、罗智国、李凯平、朱胜超等学者也都有相关精彩论文。博硕论文方面,在中国知网系统,题名栏输入“日记”,2002—2019年共有394条记录,输入“书信”,2001—2019年共有191条记录,出现数量最多的在2017年(“日记”58条,“书信”23条)。如邓渝平《五四文学家日记研究》[21]、赵良亮《竺可桢的知识、思想与困境——以〈竺可桢日记〉为考察对象》[22]、周甲子《〈能静居日记〉初探》[23]、闫畅《〈鲁迅日记〉中的媒介生活研究》[24]、张高杰《中国现代作家日记研究》[25]等,彭建《沈从文书信研究——生命的潜流及探寻》[26]、格日乐其木格《梁启超书信研究》[27]、张娴《从鲁迅书信中发掘鲁迅的美学理念》[28]等。

从相关学科看,中国近现代史尤其重视对日记、书信史料价值的利用,如齐世荣《谈日记的史料价值》[29],其他如余英时对顾颉刚日记的研究,杨天石对蒋介石日记的研究,江勇振对胡适日记的研究,张鸣对胡景翼日记与吴宓日记的研究;在文艺学领域,赵宪章《日记的私语言说与解构》[30],对日记作为文本的内在属性进行了理论阐释。

总的来说,虽然在日记、书信方面已经有一些研究成果出现,但还是非常不够,有意识地利用日记、书信材料进行的研究还相对薄弱。首先,就目前国家社科的立项情况看仅有零星的课题立项,主要集中在历史、文学、考古专业。以2010—2014年国家社会科学项目为例,共有6项关于日记、书信材料的立项,其中有5项是关于日记的,有1项是日记、书信综合的。中国文学方面的有2项,一个是2010年丁文的《周作人日记研究》,一个是2014年刘中黎的《日记文献辑校与中国日记文学理论建构研究》。其次,就期刊刊载看,当前利用日记、书信材料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问题还只是起步阶段,有不少成果表现为史料的整理和保存的基础工作方面,如《新文学史料》《鲁迅研究月刊》《文汇读书周报》等报刊对于知名文化人日记、书信材料的辑录与刊发。在起步阶段,主要成果局限在个案分析方面,虽有零星研究成果出现,但与大量涌现的日记、书信材料相比,明显薄弱,尤其在宏观的整合研究方面几乎还未起步。

二、日记、书信材料的文学史价值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已形成国际性平台,海外学者已深深融入到中国学术研究的进程中,如王德威、顾彬等人都在国内各大学兼职,张旭东、李怀印、唐小兵等一批从大陆走出的学者更是如此,因此,谈论国外的研究现状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国内的研究状况。就与本文的关联性而言,值得重视的是以“后现代”命名的西方学术思潮。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文化史研究产生了一批经典之作,彼得·伯克、林·亨特、娜塔莉·戴维斯、丹尼尔·罗什、罗伯特·达恩顿等人都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著作问世。这些著述改变了以前的研究范式,用差异性、多元性、偶然性取代了过去的统一性、必然性、规律性,从而发现过去研究范式所忽视和过滤掉的不能被特定因果链条所包容的重要问题和现象。这些研究为我们提供了有效摆脱传统观念束缚而进入真实文学场景的范例。文学史的研究,尤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亟需的工作是打破硬性建构的一致性,在含混和分歧背后寻找更深刻的一致性。对日记、书信研究,就是走进含混、暧昧、分歧的民国思想文化现场,回到问题原点。

日记、书信的重要价值在于主流之外的个人化叙事。个人对文学史的认识与公共叙事有时完全不一样,这包括对作家、作品、事件的认识、描述和评价等等方面。日记、书信中包含材料的丰富性可谓海涵地负,举凡作家个案、作品背景、文学论争、文学思想变迁等研究都能从日记、书信中找到大量资料。通过日记、书信材料,以微观的视角,可以丰富、充实被以往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所忽略或遮蔽的现象和问题。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人们越来越发现用西方话语体系阐释中国文学现象的种种窒碍和穿凿之处,建构自身话语体系成为当前学术界迫切的任务。如何创新中国现代文学的阐释体系,这必然要借力新材料的不断发掘、新思维的多元碰撞,而民国时期大量日记、书信材料的发掘和刊行,其中潜藏的事实材料和阐发力量,是建构中国原创性学术话语的丰厚资源。具体来说,日记、书信等私人叙事对于文学史研究的价值主要有以下方面。

一是了解新旧文学关系问题。何谓新文学?何谓旧文学?长期以来,有一个共识:就是以白话为工具的为新文学,以文言为工具的为旧文学。通过日记、书信材料,我们发现,新旧文学之间的关系远比想象中的复杂,即便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俞平伯等新文学代表作家,也有大量旧体诗词创作。所以,有必要突破以白话、文言来划分新旧文学的窠臼,搁置新旧文学的硬性划分。对于语言形式的偏好,不仅不能判定文学的新旧,也不能判定作家的新旧。以学衡为例,黄侃在日记(1928-05-28)中记道:“胡步曾发议,谓其报(指《学衡》,笔者注)宗旨有二事,一则必须用文言,二则沟通中西学术,非纯乎保存国粹。”[31]可见,强行涂抹在学衡派身上的抱残守缺的观念是经不起推敲的。

二是还原的作家形象。日记、书信是研究文人的重要史料。在日记、书信中,有大量对当时人物的私人观察,如顾颉刚给刘经庵信(1922-06-19)中谈及李大钊、周作人时说:“图书主任是李大钊先生,他是主张布尔希维克主义的人,是外边大家知道的。在我们想,他既是主张劳农,必定是一个痛恨‘不劳而食’的人……但一看他的行事,真使人悲观到极步。图书馆的事情,他什么都不做。……周先生呢,他是一个鼓吹文学的人。……周先生最坏的皮气,就是职衔尽管担任,事务尽管不做。”[32]李、周二人都是新文化运动的核心成员,这封信对于认识新文化运动参与者的“知”“行”关系无疑是有意义的。以他人日记、书信研究作家,材料丰富,观点各异,有助于全面、立体地还原作家形象。

三是深入了解社会思潮。民国时期是中国社会思潮涌动的时期,在不同领域里都发生着剧烈的变动,因应不同的社会问题,引发了各种思想文化潮流。所有思潮的发生、发展、变迁与消隐都是与具体的个人密切相关,考察日记、书信中的私人叙事,对于深入了解这些思潮无疑是一条方便的路径。晚清民国以来影响最大的有两个思潮,一个是渐进思潮,一个激进思潮,也可以说是“改良”与“革命”。在具体的历史事件上,都能看出两大思潮的投影,无论是泰戈尔访华受到的批评还是瞿秋白倡导的大众语运动引起的论争,甚至汪精卫政权所谓的“和平运动”等都是如此。通过日记、书信材料,我们可以对这些思潮和相关的历史走向做具体的考察。

四是追踪作家阅读史。利用日记、书信材料追踪作家阅读史,是深入了解作家思想形成和变迁的有效手段。民国时期的学者文人,在日记、书信中有大量记学、论学的文字,如鲁迅、胡适、顾颉刚、陈寅恪、吴宓、傅斯年、黄侃、吴梅等等无不如此。通过作家的阅读史研究作家的价值判断、政治倾向、趣味偏好、审美取向,更具学理性,可以借以破除一些习焉不察的偏见和谬误。以鲁迅日记、书信为例,除了为一般学界所熟知的对苏联和东欧文学的提倡、介绍、翻译外,我们还发现他也大量阅读和收集墓志、碑刻、佛书等“国故”,以及日文、英文、德文的外语书籍,从阅读材料可以领悟鲁迅思想的复杂以及多源头性,从而破除对鲁迅思想僵硬的、模式化的理解方式。另外,现代文人日记、书信中有大量对当时作品的印象式批评,这些批评是靠直觉和顿悟进行的,是直接面对作品的第一印象,远远丰富于定型化的文学史话语。日记、书信里的一些评论虽三言两语,却精炼准确,这方面资料有很多,细心收罗的话足以构成“潜在文学批评”史。通过日记、书信材料还可以追踪、再现重要作品的影响史。一些现代文学作品是在民国时期完成经典化的,这个淘洗和积淀的过程可以在日记、书信中找到大量痕迹。以鲁迅作品为例,胡适、蔡元培等人在日记、书信里一直对鲁迅的文学天才赞赏有加。顾颉刚与鲁迅关系没有破裂之前,也对其作品推许颇高,他在日记中(1923-10-16)称赞说:“《阿Q正传》闻名三年矣,今日始得读。他的描写甚深刻,大有《儒林外史》气。”[33]只要广泛阅读,勤于摘录,不难从大量日记、书信材料中梳理出现代文学重要经典的影响史。

五是提供多元、开放的文学史叙述的可能性。从日记、书信材料中,我们看到一个多元的、开放的、充满偶然性的个人生活图景,这就为研究者提供了一种多元的、开放的文学史叙述的可能性。传统的文学史叙述着眼于集体、国家、革命、现代等宏大叙事,根据某种理论逻辑来框范书写主体的思维模式和话语表述,造成模式化、雷同化的弊端。杨剑龙认为,在国家、集体与个人的关系问题上,传统的文学史写作“将中国现代文学史简单地阐释为国家发展史的演绎,消弭了文学本身发展的特性”,“将作家的研究主观地阐释为从个人到群体的道路,消弭了对于作家个性的关注”,“将创作的表达武断地阐释为国家、阶级的表述,忽略了个体情感体验的抒写”。[34]日记书信材料的大量涌现,将“日常生活”引入到文学史问题的思考,在特定作家、特定文本、特定思潮等的价值评判方面,出现了多种声音,从而有力挑战了既定的文学史思维模式和话语表述,激活了差异性和多元性的文学史空间,为对话、协商式的文学史知识生产打开了通道,有助于发现文学史中众多现象背后的深层意义。

可以说,现代文人的日记、书信是一座精彩纷呈、无所不包的现代文学史料馆。日记、书信历来被认为有直接的史料价值,成为后世人们了解历史真相的依据和参考。以婚姻为例,中国现代文学中有大量鼓吹妇女解放、争取婚姻自主的小说、诗歌、戏剧,而实际生活到底如何,就可以从日记、书信中获得大量资料。如吴虞日记(1921-05-12)写道:“渠(郑淡成,笔者注)去年又新买一妾,用银六七百元。云渠平日独宿,惟二妾每月落红后一御之,借少阴以补老阳。”[35]以此我们得以了解,虽然“一夫一妻”、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等观念遍布报刊杂志,而在实际社会生活中,纳妾甚至“采补”等传统性观念在实际生活中仍有强劲势力。在进行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利用日记、书信材料进行整合研究,将不同个体、不同阵营、不同倾向的形形色色日记、书信材料加以综合考察,可以还原一个丰富复杂、血肉丰满的文学生态。日记、书信属于私人叙事,将日记、书信引入到文学史问题的研究,即是以私人叙事的“众声喧哗”弥补公共大叙事的单一和绝对。

三、余 论

在大文学观的视野下,文学研究势必扩大范围,从“纯文学”中解脱出来,在研究范式上倡导多学科交叉,文学的传播与接受、生产与消费、制度与变迁等等,都成为研究内容。“大文学”概念在中国出现有一百多年历史了,1918年,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36]出版,“大文学”概念第一次见诸史籍,这个“大文学”与“杂文学”“泛文学”概念是几乎等同的,即将“纯文学”排挤出去的应用型文体纳入文学范畴。1990年,傅璇琮主编的《大文学史观丛书》[37]出版,主张将社会史、文化史成果引入文学史研究,打通文学研究与相邻学科的界限,突破狭隘格局,开阔研究视野。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杨义、李怡等也都提倡“大文学观”。在谈及大文学观时,李怡认为必须从“历史文化的广阔视域”,而不是仅从“语言形式建构的窠臼”看文学,要思索文学所内涵的社会历史意识,尤其要思考人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反应。[14]

日记、书信无疑是大文学观视野下文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晚清民国是中国历史发生颠覆性巨变的时期,在日记、书信中有对这一时段最为个人化的记录,那些为宏大历史叙事所忽略与裁剪的内容又是深入认识这段历史必不可少的。民国时期的特殊性还在于这一时段不同于此前的封建帝国时期,也不同于此后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这是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时期,也是“中国道路”多元探索的时期,其中蕴含的中国经验与中国故事是未来道路探索的宝贵财富。

历史书写总是试图找到规律性的东西,并往往以“历史规律”的名义删除、遮蔽、扭曲不符合既定规律的例外,从而构成虚幻的历史认知。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长期以来过于关心概念,较少关心坚实的论据,成为不稳定的、脆弱的、头重脚轻的、需要不断重写的知识系统。每当这种情景发生,细节的真实总是突破既定“历史规律”的有力武器。现代文人日记、书信中保存的资料,具有丰富而深刻的细节真实,对这些私人叙事的研究,必将带来现代文学史的丰富和深化。

在民国时期日记、书信的私人叙述中,蕴藏着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书写,包括个人感情、人际交往、社会事件、阅读与思考、柴米油盐记录等等,是研究民国史的宝贵资源。对于文学研究来说,日记、书信材料包含了文学研究几乎所有要素——作家、读者、文本、世界。面对浩如烟海的日记、书信材料,其私密性、个人性、纪实性与丰富性、复杂性、精彩性同在,可以帮助我们回到历史现场,回到问题的原点,捡拾起被宏大历史书写丢弃的、剪裁掉的、故意遮蔽的、无意省略掉的那些原汁原味的历史细节,是将文学研究引向深入的舟楫,使我们可以厘清一些具体的人际关系、事件因由、争议始末,重新检视一些流行判断基础的坚实性,廓清一些意识形态附加上去的虚假判断,突破一些既定的观念,将对民国文学的理解和阐释建立在更为坚实的基础上。

在日记、书信中,还有一些私密性很强的书写,把公共空间很少能看到的个体生活中不为人知的情形记录下来,构成某种真正意义上的民族生活“秘史”,这对于我们了解时代生活中的真实面向,了解民国文人的真实生活提供了难得一见的材料。如叶圣陶日记中曾有记录:“吴瞿安先生避难,居湘潭逆旅中,旁室无客而闻人语声。命店伙启室门,迹声所从出,乃自一花瓶中。瞿安先生接瓶于耳听之,忽大呼,掷瓶于地,遂以得病,自知不起,亦不言自瓶中所闻何语。此事甚怪,以余推想,瞿安先生血统中或本有神经失常之因素,其诸子中有二人均精神异常,可以思也。”[38]以上摘录堪称是“隐秘的生活史”。在日记、书信材料中,属于“秘闻”的还有不少,这些记录有助于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理与信仰。

应该说,日记、书信材料浩如烟海,目前人们关注的是经过整理的,还有大量未整理的书信、日记的手稿有待研究。笔者曾参与编选《谷兴云先生珍藏学者书札选》[39],所选书信仅为谷老所存书信的十分之一,还有大量书信仍未经整理,在这些书信里存有20世纪70年代末到80、90年代关于鲁迅研究动态的丰富信息。相信随着文化事业的发展,必将有更多日记、书信材料被整理出版,其中蕴含的丰富信息,必将对文学史问题的深入探讨和文学史书写的多元化带来积极影响。日记、书信等私人叙事对文学史研究的潜在价值,仍有待进一步开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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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文学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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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无悔”等十二则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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