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
收到杨发来的消息时,我正要出门上班。一路驱车,明显比往常慢了许多。我在脑海搜寻有关杨的有限信息。
老师,请帮我弄套语文教材,我考试复习用。
那是杨毕业后,第一次联系我。
不想再游荡了,我决定听父母的,回来参加事业单位编制选拔考试。
取教材时,杨对我说了许久。
独子也得先历练,父母给的安乐窝不能享受一辈子。
杨将他从警校毕业后的经历讲了一遍。步入社会后的第一个春节,杨没有回家。他觉得在外混得并不光鲜,无脸见父母。可谁也没料到,就在那个大年夜发生了意外。杨的眉毛被自己手中窜起的烟花一扫而光,额前刘海也焦煳在一起,面部皮肤大面积灼伤,回家的路变得更长了。
这些赶生活的烂事儿,我只想对你说……
杨边讲边腼腆地朝我笑着,白白的牙齿还是那么熟悉。
我愕然杨的淡然和侃侃而谈。他的坚韧和忍耐,我倒印象深刻。
杨是我在乡镇中学代课的第一个班里的学生。
刚代班的第一个春天,学校组织清理教室周围的杨树。雇佣的专业人员将大树锯倒拉走后,各班负责刨光教室周围的树桩。
开干那天,天公作美,没有一丝风,天空晴朗无云。但没有了树枝的遮蔽,孩子们干活儿时都汗流浃背。我四处察看,生怕孩子们磕着碰着。他们还不能自如地使用铁锹和洋镐,我不由得担心。
“嚓——嚓——”“咣——咣——”四周响着挖坑和砍砸树根的声音。说实话,那天我的心脏也“咣咣”个不停。后半晌,各班陆续收工。我们班第一个小组完成了任务,我揪着的心却没有一丝放松。
又一个小组完成了。第三个小组也完工了。
“嚓——嚓——”“咣——咣——”声更加密集,没有完工的孩子们明显不甘落后。我额头上的汗珠也更大了,尽管我没有亲自挖一铁锹、刨一洋镐。
孩子们争先恐后。这时,好胜心已毫不掩饰。我穿梭在仍在干活儿的几组孩子之间,不时提醒一下。树根被一截截砍断,从树坑扔上来。很快就要完事了。
哎呀!
突然,附近传来叫声。
孩子们瞬间围过去。
流血了!
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个子男生张开右手,甩来甩去。
我赶紧靠上去,原来是杨。
血泡磨破了!
没事,没事!老师别怕……
我着急忙慌地找出手绢,包扎伤口。杨没事人似的对我说着话,露出白白的牙齿,那釉白与他的整张脸格格不入。那一刻,小家伙鬓角头发湿漉漉的,汗和灰尘掺和成黑黄色的小溪流,正顺着脖颈钻进衣领里……印象中,杨不善言辞,功课也不怎么行,是老师们容易忽略的那类学生。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令我歉疚了很久。
初中毕业前一个月,焦虑不安的情绪在班级悄悄蔓延。升学和就业,抑或回乡务农,摆在了孩子们面前。就在这当口,班里发生了一起打架事件。杨就是其中的一个肇事者。我已忘记事发原因,只记得事后我将杨狠狠地批了一通。原因是打架的另一个孩子是班里的优秀生,老师们在这个孩子身上寄予了厚望,我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万万没料到,真相并非如我所想。找杨委婉地致歉时,他只憨憨地露出白白的牙齿对我笑笑。那件事让我对杨愧疚了好久。
平时很长的路,今天一晃就到了。
开门,走进办公室,同事还未到。我翻开杨的留言:
老师,忙吗?
这些赶生活的烂事儿啊,我只想对你说……
天不可怜我呀,这商场真的如战场哪。
奔四十的人,没有机会了。
只能顾家了。抱歉,老师!或许以后会少了联系……
我迷糊了半天,杨怎么又与商场纠缠不清了?前些年,我东奔西跑,直至远离故乡后,仍终日忙忙碌碌。我从未打听过杨,不知道他提到过的考试结果,还有关于他参加事业编制考试的事情,我都毫不知情。
留言中,颓废和绝望来势汹汹,我似乎看到了杨正筋疲力尽地挣扎。我不了解具体情况,该如何开解他?这是他的一道难题,也是我的。为了不让他感到被漠视,误解我刚才在路上的耽搁,我必须马上回复他。
出去走走呗?
照顾好自己!
放松一下,等你平安回来!等着听你那些赶生活的好事儿呢!
后来,我一直在等杨的消息,却没有收到只言片语。我甚至为此忐忑不安了好久。正当我快忘记这件事的时候,一个周末的晚上,杨突然兴冲冲地跳出来说:
我回来了,老师!
你还要不要听?
我只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