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明德

2022-03-16 00:30周潞嘉
中学生天地(B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医馆赤脚医生医治

周潞嘉

他偶然瞥到医院门口的大红横幅——“乡村赤脚医生培训”。这几个字像一块块巨石砸在他早已死寂的内心,掀起了千尺浪。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叫周明德,生于1952年,这样一个好名字,似是该在哪个书香门第,饮了酒的老爷偶然瞥到《礼记》,心念一动赐给麟儿的。但他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养不出大家,这里多的是结不出果实的庄稼与无尽的荒凉。

他许久没有见到先生了。读书对他而言,似乎已是遥远的事了。忘了是用汗水砸成八瓣换来生计的第几个年头,他娶了亲,又与妻子共同养育了几个孩子。孩子们渐渐被拉扯大了,分担了家中的部分农务,他也渐渐有了些积蓄。在一个日头不错的冬日,他用布包着所有的钱,换上最体面的衣裳,去镇上开了第一个户。

数十年后,他对我讲起了1979年那个冬日的奇遇。

镇上的医院,是为数不多算得上高大平整的房子之一。存好钱的他本已打算和同乡回去,偶然瞥到医院门口的大红横幅——“乡村赤脚医生培训”。这几个字像一块块巨石砸在他早已沉寂的内心,掀起了千尺浪。他想起了父母临终时的面容,想起了村中跌了一跤便再没起来的叔伯,想起了早已湮灭于无穷麻木之中,自己曾写下的“梦想”二字。

他紧绷的脸上自然表现不出那么多情绪,只是重新取出了钱,不顾同乡的劝说与阻拦,踏进了那家医院。他借来纸笔,写了信央同乡带了回去。他早已不再年轻,但当他重新笨拙地写下“周明德”三字时,仍旧感到了一阵由内心发出的、震动身体的战栗。

他的妻收到信后,迈着小步到识字的邻居家求邻居帮她读信,又连夜为他打点行装,往衣裳口袋塞了她藏在被褥底下的钱,托人带了去——他自然知道那钱是哪里来的——那是他的妻一针一线不分昼夜细细密密绣出来的啊!

那应当是个寻常的响晴天气,他挑着担子重新回到小道上。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这个小村庄的每个角落,出于好心或是好奇,人们都走出了家门,去迎接阔别三月的归来者。

他分明还是先前的模样,又似乎在眉眼间有了些许的不同,村里人搜肠刮肚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摹,便嘀咕着“奇了怪了”回了家。妻早已收拾好了一间偏房,他将两个大箱子扛了进去。没有锣鼓喧天的庆祝,1980年春天,他开了村上的第一间“医馆”。

说是“医馆”,多少有些抬举了,它只是一个极其简陋的行医点。乡亲们起初是不信的,他们惯常的态度是小病先扛着,一切自有命数。仅仅是出于对他死去的父亲和他的敬重,才会有人愿意上门求诊。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赤脚医生的行医点撑了下去。也不知是医好了张三的腹泻,还是包好了李四溃烂的伤口,又或是给王二麻子家的孩子取出了带血的鱼钩,反正乡人们渐渐认可了他的医术,放心让他医治。

大抵他本就颇有天分,又肯下死功夫,隔三差五地就往镇上医院跑。乡亲中有祖上从医的,从箱底翻出了古旧的医书,觉着留之无用又弃之可惜,便干脆赠与了他。一来二去,他的医术在村里乃至乡镇上都出了些名,甚至有走上二三十里路来求医的。都道“医者仁心”,他自是看不了这人间疾痛,便也不求报酬,尽其所能地医治。

“哪想那么多呦,就觉得他们既信了我,我就该给他们治喽。也是这儿的人命好,没个大病难病的,不然我也栽喽。”

村里老师家的婆婆生了重病,前前后后求了不少医,西药大把大把地吃,却始终没见好。最后连大医院的医生也直言救不了了,劝他们把老人接回去,让老人走得舒心些。

请他来,本也是没抱什么指望的,只是想让婆婆走前少受点苦。他搭上老人枯瘦的手腕,用布满老茧的指尖感受老人的脉象,沉吟良久,间或在纸上记些他人看不懂的字。末了,抬起头,眼中射出坚定的光:“这病或许能治。”

“这……还能治好?那些医生可都说治不了啊!”家人们慌乱之后,不知谁先开了口,“既然周大夫说能治,那便给治吧,哪怕只吊着一口气也值了。”

他写下药方,叮嘱老人的家人把药煎好给老人服用。两家之间的路,那阵子被他开胶的破鞋踏了几十次。家人们将信将疑地做着,不知该将这位貌不惊人的老者当作神医还是邪祟。

邻居中有担忧他逞能的,也有劝他不必强为的,连他的妻也劝道:“你这又是何必,陈家老太那样子本就活不长了,你这一掺和,最后倒落了不是。”

他自然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觉着他该试试,或许能救一条人命。

谁承想呢,陈家老太这口气,真给他吊了二十多年。

家里的孩子一個个长大了,在这满屋药香中,识了字,念了书。老大老实,老二机灵,小妹柔顺,他不想让孩子们同他一样被束在山里,他们该有更好的、他未经历过的人生。他将孩子们一个个送出了家门,这座热闹了十余年的小院重归宁静。

儿女不在身旁的时光,他照旧侍弄庄稼,医治村民。孩子们寄来的钱早已足够他和妻子停下劳作,可他还是歇不住,甘愿操劳。他将攒出来的钱拿去帮助修路,挖水沟,建学堂。绝大多数时刻,他寸步不离自己的“医馆”。大部分年轻人都离开村子了,剩下的老人难免有七病八灾。他尽力医治,同病人们共同咀嚼过往的时光。

老大开了自己的餐饮店;老二成了工程师,去了南方;小妹嫁去了省城。每年寒暑假,他们总是带着各自的儿女回来,院里一下子热闹了。他在院子里种了各种果树,常引得小辈们在树下徘徊,踮起脚却碰不到。小辈中,他最偏爱老二家的女儿,那女孩性子活,会读书。他带孙女到山上,一一教她分辨哪些草能入药,哪些草能做菜:这是荨麻,千万碰不得,那在乡语中叫“红点点草”,像狗尾巴尖上沾了胭脂。小丫头天性好玩,好奇沉香到底能不能浮,偷偷摸摸地打开药柜拣三两根,他权当没看见。小丫头眼馋能喷水的注射器,他便每每留下三五个,藏在柜顶,让她进药房玩时能“寻”得一分欢喜。他有心劝她学医,却最终没说出口。那该是她自己的人生——他在日记中写道。

日子本该就这样过下去,庭中的果树与孩子,应该伴着他走过一个个春秋,没人预想过他的离开。

故事追溯到了这里,我很想为他添上某个烂俗却又圆满的结局,譬如让他在更远的后来,在一个洒满日光的下午,在睡梦中离去。但没有任何征兆,他病倒了。他被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儿女们扔下手上的工作日夜陪护,也没能阻止他在十月一个阴冷的日子离开了人世。

而他最疼爱的孙女,奔命回来时只赶上他的葬礼。

村民们自发来送葬,队伍绵延了数十米。已是花甲老人的老师含泪感谢他让婆婆多活二十余年的恩情,出嫁回来的阿嫂念着他修葺的学校让她有书读……人们告诉我,我的爷爷并不只是一位慈爱的老人,更是对这个村恩重如山的长者。

他自然没能“明明德于天下”,只是在一座大山深处的小村中,仓促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他独自卧在山坡上,望着家的方向,望着村庄的方向。

他叫周明德,端端正正三十一画。周是家姓,明是字辈,德才是他的名。

他自然担得起这个名字。

指导老师:潘海霞

3626500589273

猜你喜欢
医馆赤脚医生医治
我家有位“赤脚医生”
中医治疫的历史拾遗和治疗新冠肺炎的理论思考
中医治癣,疗效更显
老照片里的赤脚医生
毛泽东为何批示“赤脚医生就是好”
中医治疱疹性咽峡炎
东南卫视播出《医馆笑传2》
中国新闻网:首届国医馆发展论坛在杭州举行
评方小平《赤脚医生与现代医学在中国》
《医馆笑传》不忘喜剧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