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可以是一片树叶的样子

李诗德

我在小说中写到一棵长在家乡的树，写到它高高隆起的一盘根，写到树干，写到枝叶，但我只是远远地望见，从没真正到过树下。家乡的确有一棵古树，不管你是否曾经路过，它一直等候在那里，像久不走动的一个远房亲戚。今年春节，趁着与亲人团聚的日子，我谋划着去看看我写过多遍的古树。

春节，作为中国人每年一度的狂欢节，实际上是在践一个历史之约。古人睿智地留下这个节日，成了不可更改的约定俗成，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千里万里，必得有那么几天和家人在一起，必得赶回家过年。而也就在这么几天，祖国大地上会涌动铺天盖地的过年潮，几乎把城市与乡村翻动一遍。

我们兄弟中，只有大弟一人在乡下看管几亩责任田，守护着老屋，守护着祖宗牌位。每年春节，是我们相聚的日子。

为一棵古树，我的践约之旅，今年又多出了一点新意。

认真地回想一下，一棵树的浓荫几乎覆盖了我已走过的时光。

江汉平原多湖泊與垸子。天空乍裂，大雨如注，长江咆哮，洪水漫卷，鱼米之乡，顷刻间一片汪洋。为安抚因一时暴戾所带来的哀鸿遍野，老天爷让洪灾过后的湖泊鱼肥蟹壮，让水退去之后的稻田五谷丰登。“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若是一年丰收了，狗子不吃红米粥。”这一民谣是江汉平原最为确切的写照。

我出生的小村落和江汉平原众多的村庄无二，门朝南开，沿河而居，屋后有条河，名叫胭脂河，河水在这里打个旋，流出一道好看的弧，村子也就住成了圆弧状。村子前面便是湖，白水濠濠的湖。我所说的那棵树就生长在湖中的一块高地上。

湖中一块凸起的小土坡，一棵树茕茕孑立，没有半点孤苦窘态，有的是孤高傲世的凛然之气。并且，它一显形就是那么高高大大，就是那么威严不可侵犯。好像它完全没有生长过程，一夜之间，或者一个时辰，就成现在的样子。问题还在于，它不同于村里的任何一种树，既不是常见的杨、柳、桑、槐，也不是零星的榆树、构树之类，找不到类比物，因而无法指认。

这棵树是让我得以辨识家的方位的标识。小的时候，父亲把我顶在脖子上问，家在哪里呢？越过父亲树林般的黑发，即便见不到家，也会看到这棵树。因为它过于高大，高大到一眼望去，它就在那里亲切地向我招手。找到了树，便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记忆深处最温馨的一望莫过于此。

后来，我远走他乡，父亲在我的漠视中悄然老去，我无暇顾及；兄弟在我的忙乱中粗糙地长大，我无力相助。村子里的一切，如同那棵树，凭借生命的韧性与顽强，得以活出一道风景。

再后来我反复地写到这棵树，细数着它的叶片，总是难以穷尽。阳光照耀，微风吹拂，落下的叶片不知飞向何处，新的叶片不知从哪个枝杈间突然冒出。对于树来说，没有了树叶的生生死死，树也就不复存在。对于村庄来说，老者逝去，婴儿新生，整个村庄也才有接续与延展的意义。在我的想象中，这棵树是一本合拢的书，整个村落的过往与时下都写在书页上；这棵树是一把无形伞，庇护着整个村落，有了这棵树，整个村庄才有了灵气与安详。

炎炎夏日，整个湖面除了滚烫的湖水便是天上的日头，人畜最渴望的是有一处阴凉可以歇脚。此时，树就是天上飘过来的一团云，适时地遮盖在头顶。摘下草帽，躺在树荫下，清风徐来，稻花送香，胜于仙境。所有疲惫与痛楚，所有烦忧与不堪，被一风带走，留下的是古人吟唱的田园诗意。

秋冬时节，采菱挖藕。天色渐晚，饥寒来袭，负重前行，似乎难以找到回家的路。抬眼望去，湖中那棵树正在向你招手，它如同站立路旁向远处眺望的妻儿，如同斜倚柴门望亲人归来的老者，款款情深。你顿时会涌出一泡泪水，生长出回家的劲头。

万物有灵，此树肯定非同凡响。人们尽自己所能对其加以诠释、神化，关于这棵树的来历，关于它的神奇与灵验，如同树上的叶片，一年比一年丰茂。

对于叠加在它身上的灵光，我深信不疑。

它不再是雀鸟衔来的一粒种子随意落在土堆上的结果，它不再是记不清的哪个老农无意间种下的一棵幼苗，它一定是上天给予村人的恩赐，它一定是守护这个村子的菩萨的住所。

我更相信由此而衍生出的另一种说法。

这是一棵月桂树！把树和月亮扯上关系的人，还绝对不是一般人的胡诌，那是充沛的想象力溢出的情节。

说有月放豪光的夜晚，你只要站在村东头朝湖里观望，便会看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

月光仰躺在湖面，湖水白如月光，纹丝不动。这时看湖中树，已不是先前的那棵树。树只是一片黑色剪影，在月光与水的映衬下，有了厚度与沉重。树干与树枝浑然一体，仿佛一尊铁造铜铸的塑像，在此已伫立千年。如若定神静气凝视，你会发现，树已成了百变之身，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你想象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再看树的四周，白茫茫一片。更远处是一条忽明忽暗的线，画成一个圆圈，树与周围的一切被圈定其中。明月照定湖面，湖面映照明月。已不知哪是天上月哪是湖中水。

月亮，月亮，月亮中的月桂树！月亮中也有一棵树，以树为标识，很容易发现现实中的这一图景，与月亮中的画面极具相似度。因了这个发现，人们很自然地把这棵树称作月桂树。

既然是月桂树，就该有与之相适应的神祇。于是诸神归位，月桂树成了村落里的神之住所。

月桂树上的菩萨如何灵验，我耳有所闻。小病小灾，头疼脑热，到月桂树下烧几张纸钱，上几炷香，也就没事了。碰上难过的坎、躲不开的厄运，到月桂树下许个大愿，祈个福，十之八九，也有报应。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发生在月桂树上的“发子”事件，当时这件事摇动十里八乡，穿县过省，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差点闹出重大政治事件。

村里一时间耳语着一则传闻，也不知最先出于何人之口。说这一日，观音娘娘担一担花篮，路过月桂树，在此歇脚。花篮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吸引了树下的那只玉兔，玉兔看到花篮，颇感新奇，心生喜悦，就想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玉兔慌慌张张地跑到花篮边，三爪两爪把两只花篮掀翻了。花篮里一群粉红色的小人儿四散开来，吱吱呀呀地满地乱跑。原来，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两花篮“人子”，送子观音是要将他们发往人间去的。眼见两花篮“人子”泼在了地上，观音娘娘轻拂杨柳枝，倒扣玉净瓶，将之收起。叹了口气说，世间将有一劫，天意如此，罢了，罢了！说完将玉净瓶朝月桂树上一挥，每个叶片上便安睡着一个孩子。观音娘娘说了，等有缘人来递渡，你们便各回各家吧。

村里通晓阴阳的老寡妇——姚妑，成了有缘人。一天早晨，姚妑突然说她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发子”。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得不信。姚妑说，送子观音托梦于她，要她无论如何得把月桂树上的“人子”发往人间。姚妑当时还推辞了一番，说以我这单薄的身子，浅显的福分，何以担此重任？观音娘娘说了句无头无尾的话：幸莫大焉！驾一朵祥云离去。

一片树叶一个“人子”，树上有多少叶片，就有多少个“人子”。姚妑领过旨意，开始没日没夜地操劳。多年没有生养的夫妇，没有男孩传宗接代的家庭，如雪后的麻雀涌向禾场上的谷物，争先恐后，推推搡搡而来，把个村落挤得胀鼓鼓的。小猫小狗都被赶出村外，一脸惶惑地望着满村灯火。

姚妑“发子”之际，正是计划生育政策一年紧似一年之时。“发子”之事，比触犯天条还要可怕，谁都恐怕难以承受这天威之怒。好在姚妑那时已半聋半哑，半神半鬼，无论怎么审问，她一口咬定是观音娘娘所托，并且将前因后果陈述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到最后，连审问者也将信将疑，难以分辨真伪。

赶在大年三十到家，一路鞭炮相迎。城市禁止燃放鞭炮，大家便把鞭炮搬到乡下燃放，那些从城市回到乡村过年的人们，把城市的禁忌在乡村尽情发泄，鞭炮炸得一塌糊涂。早年间的鞭炮，还只是那种不太刺耳的小鞭，偶尔夹杂着一两个“醒炮”，也不是太响。在表达对神敬畏的同时，透露着比较内敛的世俗喜悦。而现在燃放鞭炮，完全是肆无忌惮的狂欢，谁的鞭炮燃放的时间长，谁的鞭炮燃放的声音响亮，成了成功与荣耀的象征。因此鞭炮越做越大，越放越响，放起来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如同一场大的战役打响一般。尤其是那种在半空炸响的冲天炮，比起一门大炮的声响有过之无不及。

一夜无眠，初一早上起来，雾锁四野，不知是鞭炮浓烟未散，还是昨夜大雾使然。初一出行，多禁忌，烧香敬神是最好的去处。为赚得个好兆头，我正好选择去朝拜我心中的那棵树——月桂树。

临到动身时，又犹豫起来。许久不敬神，突然要去拜菩萨，未免有些唐突。大弟看我迟疑不决，主动要陪我去一趟。他深知，我没去过月桂树那里，一直不事敬神之事，能否找到路不说，就连跪拜的程序未必还记得周全。

踏着晨雾，我们朝月桂树方向走去。一缕晨曦从旷野里迎面相撞，把空气中残留的鞭炮味道冲淡了许多。大弟在前，我跟随其后，在高低不平、七弯八拐的田埂上穿行。要不是有人带路，在这环状的田埂上，我还真的无法靠近月桂树。原先的湖，先是开垦成良田，粮食卖不出钱来后，又统统挖成了鱼池养鱼。眼下又说养龙虾比养鱼更来钱，大家便一窝蜂似的把田和鱼池挖成养龙虾的宽沟。好在人们对月桂树敬畏，还没人想到把它也砍了去换钱。

来到月桂树下，周围已有早到的人点燃的香火。我和大弟在树下点香，化纸，作揖。晨光从树枝间落下，地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晨露，大弟在我身边，帮忙点火、插香。我侧目而视，一年未见，他比先前又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白得更为显眼，满脸皱纹已成了树皮的模样。也许我从未认真观察我自己，想必我也如大弟一样，老将至矣！

再看月桂树，树皮略有皲皱，依然看不出年龄。叶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跟树身一样漆黑如铁，坚硬且韧性十足。此时，它素面朝天，正享受着人间烟火。比我从远处眺望的那棵树更显沧桑，比我想象中所描述的那棵树更具神秘意味。

我知道，一旦阳气上升，春风怂恿，它很快会换一身行头，青枝绿叶，然后开一树盈盈白花，让整个空旷的湖面再次生动起来。

回到家才记起，我应该在月桂树下祈祷些什么，或者许个愿，当时倒忘了此行何为。好在我用手机拍下了月桂树的画面。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把我手机微信上的头像换成了月桂树。

責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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