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小说中牧歌的追寻与失落

2022-03-14 21:11王跻丹
关键词:牧歌昆德拉安宁

王跻丹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0 引 言

20世纪80—90年代之际,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大量涌入中国,形成了一股研究热潮,虽然近年来这种热潮慢慢消退,但是他的小说中所涉及的一些重大主题对于当下文学及社会发展仍然具有一定意义。

昆德拉的小说探究了很多互相对立的命题,比如“轻与重”“存在与遗忘”“快与慢”等。针对这些问题昆德拉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着迷于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探寻过程,并始终在两种极端之间不停地徘徊摇摆。牧歌也是昆德拉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他在多部小说中都描述了自己心中的牧歌场景,对牧歌充满迷恋却又认为它不过是“古老的天堂之梦”,他认为对于牧歌的探讨正是对于人存在的探讨。本文以昆德拉小说文本的分析为主体,探索其对牧歌世界的追求,并探讨这个主题对我们现代生活的启示。

1 昆德拉小说中的牧歌与传统牧歌的区别

在西方文学史中,牧歌是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杨宏芹认为,西方牧歌发展的源头是特奥克利图斯和维吉尔。特奥克利图斯短歌中的牧歌主要描写了乡村中牧人与农夫的生活,维吉尔的牧歌则不再只是描写现实,而是充满了对政治现实的隐喻。[1]17到了席勒的时代,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使人的欲望迅速膨胀,社会生活和制度的剧烈变革使人与社会的关系趋于复杂多变,很多人出现了心理混乱和精神贫瘠,席勒从健全人性的角度出发,对牧歌作出了自己的诠释。他认为牧歌是“不论是在单个人中还是在社会中都完全和解了的斗争”[2]206的状态。可以看出,席勒对牧歌的定义与传统牧歌的区别在于:传统牧歌只是表现牧人在乡村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平静自由、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席勒认为牧歌不仅仅是乡村生活的无忧无虑,而是在任何有冲突的环境中,人类都能化解这些冲突,由此产生平静自由的感觉。

较之前那些描写田园牧歌的作家,昆德拉有自己心中的田园牧歌。他在《小说的艺术》中对此的定义是:“Idylle这个词在法国很少使用,但对黑格尔、歌德、席勒来说却是一个重要概念,指第一个冲突出现之前世界的状态;或者冲突之外世界的状态;或者冲突只是误会,即假的冲突。”[3]178昆德拉早期的生活具有强烈的政治理想色彩,后来对其产生怀疑并离开自己的国家流亡法国,虽然他始终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说家而非流亡作家,但是在他国文化下的身份认同危机以及对于家园的眷恋似乎永远存在于他的心中。他所说的“第一个冲突出现之前世界的状态”即是《圣经》中的伊甸园,“冲突之外世界的状态”则可以理解为乌托邦的世界或者共产主义所期望达到的世界状态。[3]178然而这两种状态是否真的可以找到,他对此并不确信。

2 昆德拉小说中牧歌的追寻过程

昆德拉小说中的牧歌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大写的牧歌”[4]385,跟他早年的革命理想有关,即要求所有人都融入群体,这样就能消除个体与群体的冲突,获得安宁与平静的牧歌生活。然而昆德拉既眷恋那种融入群体的生活又不愿失去自我,在经历了第一阶段的探索并没有找到出路后,昆德拉开始重新思索:既然个体融入群体后解决不了冲突,那么个体退出群体之外再建立自己的世界呢?由此,在第二阶段个体放弃了与外在世界的冲突,以一种冷漠的旁观者眼光看待除自身之外的世界,群体当中的任何事情都影响不到他,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冲突自然也就不存在了。然而,这样是否能真正获得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呢?昆德拉对此又进入更深一层的思考。因为在20世纪后,个体对自我的关注增多,个体本身的冲突随之产生。消除不了个体自身的冲突,还是不能得到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所以第三阶段昆德拉关注的就是如何消除个体与自身的冲突。

2.1 第一阶段——融入群体

融入群体,这里它是一个较为极端的含义,并非我们平时所说的积极参与群体活动、和群体相处融洽等概念,而是一种完全没有自我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没有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群体的意志就是自己的意志,群体的存在就是自己的存在,因此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任何的冲突。

《笑忘录》中,昆德拉描述的景象是所有人在这些简单的、没有思想的音符国度里融为一体,“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拉起手来,捷克人和俄国人亲如一家。一个个身体随着音符的节奏在跳动,为意识到自己存在而陶醉。”[5]281就像在其革命理想所描绘的蓝图中,人类都融合在一起,不会产生任何冲突。在这种没有个体思想的狂欢之中,人们认为自己的存在就是群体的存在,从而产生归属于群体的幸福感,达到了安宁的牧歌世界。

在融入群体之后,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体,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存在。“古往今来,人类都一直向往着牧歌,向往这个夜莺歌唱的田园,在那一个王国里,世界不是作为局外人反对人类,人类之间也不相互对立,而是相反,世界与所有人都糅合到唯一的、同一的物质里。”[5]13人类对这个和谐王国的向往从古到今一直存在。它通过对“个体的取缔”和“界限的抛弃”来达到一种群体的圆满。昆德拉曾经是这个和谐世界的忠实追随者,但是后来他否定了它。在《玩笑》中,路德维克多年后重遇泽马内克,却发现他已经从一个斯大林主义的追随者变成一个反斯大林主义的英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弗兰茨对那个和谐王国的伟大进军最终以荒谬的死亡告终。很显然,对所有人融入群体之后的所谓“和谐的王国”昆德拉是充满质疑的,他并不相信个人能够通过融入群体化解所有的冲突,找到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正是在这种质疑中他充满了失落感。他从那个和谐伟大的王国中跳了出来,但是仍然带着羡慕和留恋,内心充满了惶恐不安。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指出,人有归属的需求,置身于群体中让人产生归属感,离开群体后失去归属感必然不安。昆德拉曾经也是群体中的一员,所以离开后他充满了惶恐不安甚至羞怯的怀念,可以看出昆德拉对于革命理想所描述的没有冲突的、和谐的世界其实是一种矛盾的态度。个体就是一座“高塔”,他“想象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形”,又不想离开自己的高塔。这两种情形其实都是一种极权主义,而不论是集体的极权还是个人的极权都是极为危险的。昆德拉不愿处于任何一种极权中,所以他不断地在这两者之间徘徊。由此可见,在追寻如何消除冲突、获得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的第一阶段,昆德拉从狂热地跟随转向怀疑否定,最终因得不到答案而徘徊失落。怀疑是因为他并不确信融入群体后就能真正消除所有的冲突;徘徊失落是因为他既希望融入这种所有人一体的和谐世界,又不愿意失去自我而变得愚蠢。

2.2 第二阶段——退出群体

经历了第一阶段的徘徊后,昆德拉最终决定通过离开群体的世界来消除自我与群体的冲突。既然不能融入群体,那么想要消除冲突的办法就是退出群体。这里所说的退出群体,是指个体不再参与甚至也不再关心那些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伟大运动,并且与过去的生活彻底一刀两断,从此只关心自己私人的琐碎生活。个体放弃与外在世界的冲突转而关注自身,这是昆德拉对如何消除冲突的另一种探寻。个体由于不想失去自我,所以自愿背离群体,甚至是彻底与群体断绝关系来达到消除冲突、过平静生活的目的。就如同《桃花源记》所描写的,与外界完全隔离,在自己的天地中怡然自乐。

在《玩笑》中,路德维克因为一个玩笑被逐出自己的生活道路,对于他来说一切的维系:学业、政治活动、工作、友谊等都失去了意义,直到他遇见了露西后才看到“一个被人遗忘的日常生活的辽原”。一开始对于路德维克来说,能够把握住“历史方向盘”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所以在被扔下历史这架飞驰的马车之后,他完全不知所措,以为生活就此结束。露西的到来缓解了他的遗憾、委屈、愤愤不平以及他与外在世界的冲突,让他感受到另外一种被他遗忘的、琐碎的日常生活,这种生活将他从伟大的、进军式的革命理想中解脱出来。然而平静安宁只是暂时的,因为路德维克还是想要为自己所失去的进行报复,最终却发现自己的复仇不过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正是在这之后,路德维克才彻底与过去的生活决裂,他与外在世界的冲突才最终得以解决。最后在古老的民间音乐里,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平静安宁的牧歌世界。萨比娜说过“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对于路德维克等人来说,他们就是处于被背弃的世界里,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才会拥有平静安宁。这个世界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孤独与静谧。路德维克重返乐队,面对漠然的听众,发现他们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岛”,塔米娜夫妇也是在与世隔绝的村庄里才找到了平静安宁。

不想在集体的怀抱中抹杀自我,那么就放下所有的重负,回避退缩到自己的世界当中实现自我,这正是昆德拉想要消除冲突、追寻牧歌生活的第二个阶段。然而通过与群体彻底分离并断绝一切交流后,就能真正地消除冲突、获得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吗?昆德拉对此仍然是一种消极的态度。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沙为了回避在布拉格时给她内心造成冲突的各种事情,和托马斯选择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一起回到乡下生活。虽然在乡下生活的一切都很美好,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身边拥簇着家畜,可以慢悠悠地感受四季变化,然而昆德拉却认为这幅景象不过是“伊甸园般的田园景象的一束回光”。

不论是路德维克、塔米娜夫妇还是特蕾沙夫妇,他们所过的牧歌生活都像人逝世前的回光返照一样,短暂且终将会消失。所以昆德拉认为,放弃自身与外界的冲突后,个体不过是处在一个被遗弃的、怀旧的世界中,即使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牧歌生活,也很快就会消逝。他自我设想又自我否定,设想冲突可以解决却否定这种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的长久性,他的失落正缘于此。

2.3 第三阶段——抛弃自我

昆德拉说:“人生所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6]299人类总是向往伊甸园的时代,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被抛出伊甸园开始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后,个人与外在世界的冲突、与自我本身的冲突才随之发生,所以为了消除冲突,昆德拉开始了第三阶段的探寻,那就是抛弃自我。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卡列宁的微笑应该可以看作是昆德拉最精心维护的牧歌形象。特蕾沙由于托马斯的谎言而感到一种残酷的绝望,想象着未来,她觉得她的归宿不是托马斯,而是卡列宁,没有卡列宁的未来令她觉得自己无依无靠。特蕾莎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爱充满了冲突,而人与狗的爱是牧歌一样的,因为这是一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没有变故的爱,所以她与卡列宁的爱胜过她与托马斯的爱。特蕾沙和托马斯一起到乡下生活,可以说已经退出了群体,然而特蕾沙内心的冲突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她认为只有与卡列宁在一起时才会感到平静幸福。因为卡列宁没有自我存在的意识,特蕾沙与它在一起时也会忘记自我的存在,仿佛回到第一个冲突出现之前的人还未成其为人的世界。然而人类被抛出伊甸园之后,无论如何也回不到第一个冲突出现之前世界的状态了,卡列宁不过是带给特蕾沙重新回到伊甸园的假象,但最终随着卡列宁的死亡,这个假象还是不可避免地幻灭了。

可以说特蕾沙抛弃自我、消除冲突的过程是被动的,是在卡列宁的带领下完成的。而《不朽》中的阿涅丝则开始了主动抛弃自我、消除冲突的努力。从路德维克到阿涅丝社会环境发生了变化,“在露西和路德维克所处的时代和托马斯与特蕾沙是一样的,在于试图摆脱群体的束缚,挣脱群体对其的压制、管理,在充满宗教仪式意味的群体性革命运动中抹杀个人的反抗。从集体到个人,昆德拉当时强调的是个人的独特性、脆弱性、偶然性及常态化的生活形态。但到了阿涅丝的时代,社会环境发生了变化,群体性的狂欢几乎已经不存在,也可以说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恰恰是对个人主义的极端强调,每个人都试图与众不同,以求不朽。”[7]29在路德维克的时代,群体对于个人自我追求的压制是冲突产生的原因;而到了阿涅丝的时代,对个人主义的极端追求与试图摆脱个人主义是冲突产生的原因。大多数人都试图让自我的存在与众不同,而阿涅丝则恰恰相反,她希望通过摆脱自我的存在来找到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

小说的一开始,阿涅丝就表现出对人群的厌恶,甚至连她的家人也不例外,这并不是说阿涅丝是一个多么自私或者心肠冷酷的人,她施舍给乞丐的钱比任何人都多。应该说阿涅丝所厌恶的并不是丈夫、女儿或者大街上各种各样的人本身,而是他们努力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保罗总是不断地向女儿靠拢;洛拉总是使用同一个手势;桑拿浴室里的女人则常常使用一些情感色彩强烈的动词……总而言之,每个人都在用各种方式为自己下定义以便突出自己的独特性与不可替换性。而阿涅丝所做的正好相反,她在努力使自己变成一个没有脸孔的人,变成电子计算机程序中的一个“原型”。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定义自己的世界里,阿涅丝的内心冲突剧烈,所以她选择通过抛弃自我来消除冲突、获得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对于阿涅丝来说,她内心的冲突来自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不能摆脱的自我存在。为了内心的平静安宁,她只有逃离众人目光的注视,包括所爱之人。这个愿望在阿涅丝的心里越来越强烈,一直到她临死之时。“一切都使她疲倦,她紧闭双目,为的是不再看见任何人、任何东西”[6]299,甚至是她的丈夫保罗,她都强烈地、热切地希望不要再看到他。不想看到任何人,也不想为任何人所注视,这就是阿涅丝最终的追求。

对于特蕾沙与阿涅丝来说,想要消除冲突、获得平静安宁的牧歌生活,只有彻底摆脱自我。然而特蕾沙内心的幸福只限于与卡列宁相处的那段短暂时光,阿涅丝也只在她临死之前的时刻才感受到了安宁。由此可以看出,昆德拉仍然持一种消极的态度,他并不真的认为人可以摆脱自我的冲突而存在,所以她们的死亡也就代表着昆德拉所追寻的牧歌的失落。

3 昆德拉小说中牧歌主题的启示

从昆德拉的小说文本来看,他所谈论的牧歌表现出来的外在形式仍然是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这种生活需要消除所有的冲突才能获得。只是对于能否真正地消除冲突以获得平静与安宁,他始终是抱着一种悲观的态度,不论是通过哪种方式,他所追寻的牧歌式的平静安宁都不过是短暂的。想融入群体又不愿失去自我,退出群体后又自我否定,最终想要抛弃自我又不得,正是这些矛盾让他在追寻牧歌的道路上摇摆不定,充满了失落。

不论西方还是中国,都有田园牧歌的传统描写,中国的牧歌代表为桃花源,从陶渊明开始一代代的士大夫都把安宁静谧的田园生活作为自己精神的避难所,或者说不如意人生的退居地。但是在现代社会的重压下,“生活在别处”是否还存在可能?很多年轻人推崇李子柒这样的博主,也有部分年轻人在践行一种牧歌式的田园生活,比如去终南山隐居修行等,然而最终还是不得不返回都市。资本主义发展到现在,它裹挟着一切个体往前走,就像昆德拉的小说中所展现的那样,人类最初的伊甸园早已不复存在,牧歌式的生活在当下的社会中也不可能再现。昆德拉经由牧歌的追寻来思考存在这个本质问题,借小说展现了他对存在这个哲学命题的深刻发问,虽然昆德拉并没有对他所困惑的问题作出回答,但是他的探索过程对我们这代人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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