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颖星
2021年12月12日,演员涂们去世。有人难过,有人不舍,但大家都没有悲凉。涂们的儿子说,涂们临终,没有遗憾。
从平遥影展回来,十月下旬,涂们去了医院,他在医院工作的同学石杰(化名)帮忙取了第一张化验单。怎么样?涂们问。只有一个结果还看不出来什么,再等等。石杰说。
啥意思?难不成是癌症啊?涂们说。
不久后,王小帅得知涂们生病的消息。王小帅和涂们相识于2016年,在那之前,王小帅在北京电影学院一个学生作业的评奖中看到《告别》,他想,这个演员怎么能演得如此淡定豁达,毫无痕迹。那种原生的力量有股劲儿往上蹿。片中,涂们演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剃了头发和眉毛,王小帅最初还以为他不是演员,而是素人,他极力将涂们推荐给正在筹拍《老兽》的周子阳,周子阳不太愿意,他觉得老兽要找个清瘦的人来演,王小帅劝他,至少先去见一面。
也是因为《老兽》,王小帅第一次见到涂们,他比影像里的形象还要威武,身子那么宽!头那么大!自带大帝王爷之相,王小帅叫涂们大帝,他不能理解,这么健硕一个人,怎么这么快就倒了呢?
涂们崇尚力量。上戏毕业那年,他所在的蒙古班排《哈姆雷特》作为毕业大戏,演到决斗场面,一群蒙古族学生挥舞着真刀剑戟,刀剑碰撞,在舞台上打出火星。台下的老师吓了一跳,生怕学生受伤。但涂们觉得,这怎么能作假,假了就不对了。就是要折腾,怕啥?
这个细节来自电影《天道不赦》的编剧、执行导演杜海鹏。《天道不赦》入围了今年的平遥影展,影展期间,涂们发微信给杜海鹏,那时,杜海鹏正在安徽真人CS训练场,他把现场的朋友纠集起来集体对天开枪,拍了个视频发给涂们,涂们很快回复,笑他们是一群体弱多病的预备役。
去平遥参加影展前,涂们有天晚上吐了血,有人察觉异样,问他怎么回事,他开玩笑,咳,喝了假酒!《天道不赦》在平遥首映,涂们还是面色红润,稳稳当当地坐着。和他一起参加影展的彭静说,涂们总是那样,威严但没有攻击性,总让人觉得踏实。
去医院体检一周后,结果出来,是食道癌。涂们在北京做了两次化疗,据说他其实有机会延长生命,但他执意放弃治疗,靠救护车回到海拉尔。12月12日凌晨3:50,涂们离世,他的助理说,用他最爱的方式把他送走了。得知他走得安详,最爱的人都在身边,王小帅觉得,一匹马,终于回到了他的草原。
涂们爱马,他的童年跟着姥姥在海拉尔的草原上度过。6岁那年,他被邻居摇摇晃晃地扶上马。年纪再大一点,他成了草原上骑马最好的人。他对彭静形容自己骑马的情景,只要我上了马,马就归我管,不敢撒野。双手脱缰,我就是草原上最自在的人。
山城长大的彭静很难理解这种感受,什么叫双手脱缰?
我可以在马上喝酒。为什么要抓缰绳?雄鹰在天上飞,那是我的草原。
在德格娜看来,涂们是典型的内蒙古人,粗犷,热爱自然,他在海拉尔会游泳、骑马,在海拉尔的他生活很丰富,也热爱生活。
在1995年上映的电影《悲情布鲁克》里,涂们饰演了一个痞气的草原汉子,电影中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他张开双臂,骑马在夕阳里奔腾。那马就是我自己,涂们曾经说。这部电影让他获得了第1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集体表演奖和东南亚国际电影节最佳男配角提名,他在业内崭露头角,又在历史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中扮演成吉思汗,他总是威猛、庄严、有力,往后,他演了很多可汗、王爷、大将,被称为草原王爷专业户,在他的身边,总有马相伴。
2021年3月,涂们执导的第二部电影《天道不赦》开机,故事原型是在海拉尔一个乡的博物馆里发现的。涂们坚持要在海拉尔拍,用海拉尔草原上的马。横店的马见惯了声光电,看到爆炸和枪声都懒得抬眼。海拉尔的马不同,一声枪响,马就受惊,扭头就跑,杜海鹏说,涂们要的就是那瞬间的反应,符合故事设定的清末时期马的状态。
马都是涂们选的,最好是8岁左右,马头要昂扬向上。3月开机时,马一个冬天没有人遛,有一匹马最是桀骜不驯,涂们一跃飞上马背,没看到他有什么动作,那么凶的一匹马顿时就乖乖的了。剧组八成工作人员都是涂们在当地的朋友。他们身着当地民族服装,中场休息时,一群人骑上马,浩浩荡荡绕一圈回来就开工。
剧组的肉管够。大块头的手把子肉,涂们拿特制的割肉小刀子,一刀下去撕下来就是一大片,用整个手掌握住,一口嗦到嘴里,油顺着嘴边流。不工作的时候,嚼完肉,他保准再来口酒。
很多朋友都对涂们吃肉喝酒的场面印象深刻,每次工作来到北京,收工后涂们就要约朋友喝点小酒。王小帅说他一提到吃肉,眼睛一亮,顿时有了光,北京的羊肉串端上桌,小小的签子小小的肉,涂们说,这哪叫吃肉?
大部分时间,涂们住在海拉尔,晚饭总跟朋友吃,年龄范围从30岁到70岁,吃饭没什么要紧事要聊,只是单纯的吃饭、唱歌、喝酒,唱的是鄂温克族的歌曲,悠扬绵长。有位涂们的同学,一个身高1.95米的大漢,每次见到涂们就要哭,年轻时他与自己的妻儿被迫离散,涂们陪他度过了最难挨的时光。
杜海鹏和涂们共处了4年,合作了两部戏,涂们对他的要求,就是在他执导的《天道不赦》的剧本中加入忠诚的情感和家国情怀。杜海鹏感到困惑,一个充斥着暴力美学与黑色幽默的类型片子,怎么要去讲家国?根本不知道怎么讲,甚至一开始觉得很老套。涂们不与他争执,继续带着杜海鹏吃吃喝喝。
2018年,涂们到台湾担任第55届金马奖颁奖嘉宾,临近上台,忽然听到上一位获奖嘉宾的最后一句,他想,这小孩怎么这么说话呢?上台后,他把对好的台本扔在一旁,说,特别荣幸再次来到中国台湾金马做颁奖嘉宾,又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我感到了两岸一家亲。等他回到海拉尔,鄂温克族的少年,有的牵着羊,有的拉着马,找到涂们,要把心爱的羊和马献给他。历史上,鄂温克族名将海兰察曾两度收复台湾。
这些,杜海鹏都看在眼里。他不再问涂们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家国情怀,也不再追问涂们请他写的那个故事是否成立——清末,朝廷都沒了,一小队人还要坚持护送将军的骨灰与银两,答案就在眼前。
同样是吃肉,有时候,涂们只顾吃肉喝酒,话不多,但也不会令旁人感到不自在。彭静说,老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会选择性屏蔽他不喜欢的东西,对他想看到的东西又洞若观火。
杜海鹏把涂们的这种行为模式解读为礼貌。涂们曾经告诉他,自己极其敬佩姥姥,而姥姥跟他说得最多的就是礼貌,要有礼貌,不能骂人。打架归打架,但一定不能骂人。他不愿让任何场子因为他变得冷落,心里细腻得紧。
他跟杜海鹏讲起自己在内蒙厂打Mark点的情景,那时,胶片很珍贵,而涂们骑马,能保证马从设定的A点跑到B点,勒马回头,不会多一步也不会少一步,还能保证马回头的角度和人的高度,人脸和马脸都不虚焦。他不愿意浪费胶片。
《悲情布鲁克》里,涂们骑的那匹马是他自己选的,他喂了很久。电影里有一个镜头,要把马推下悬崖。拍那场戏时,他没去现场。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管是真推还是假推。那马有点像我,他曾说。分别那天,他又去给它喂食,抱抱马头、马脖子,它也不动。涂们觉得,它心里应该有感觉吧。
这部电影的导演塞夫年长涂们7岁,2005年,塞夫因癌症去世,10年后,他的女儿德格娜想拍一部与父亲有关的电影,找到涂们,她觉得他跟父亲太像了,背景也像,性格也像,尽管他们的外形并不相符。
涂们很快答应了,出演时,他说起他的那种难受,不是技巧上的挑战,而是重新体验逝去挚友的从前,感受他生命最后阶段的沉重。拍完了,他也说过,要很久才能从角色里走出来。
他愿意提携后辈,他曾告诉杜海鹏,德格娜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还在电影学院读书。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第一次骑着自行车来找我的模样。这话,他未曾对德格娜说过。
杜海鹏比涂们小27岁,2017年,《老兽》首映礼之前,杜海鹏作为《叫我郑先生》的编剧,邀请涂们参加这部电影。就像小孩见家长似的,心里没底。他像给家长汇报作业似的简单说了《叫我郑先生》的故事。涂们说,挺喜欢这个剧本,但要等他从台湾回来后再谈。几天之后,杜海鹏得知,涂们获得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他有点忐忑,再回来还能继续聊么?
但涂们很爽快地来了,这不是去台湾前就说好的么,跟金马银马的,没啥关系。
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人都会谈到与涂们合作的顺利、他为人的爽快。王小帅觉得,跟他在一块儿,你就不会有压力。相识5年,王小帅从未见涂们谈起过名利,只聊这个戏演得好不好,剧本写得好不好,说话身子永远向人倾斜,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跟你笑笑,你要敬他一杯酒,他就跟你喝一口,外表粗犷,内心纤细。
他知道杜海鹏结婚时间不长,加上常年在外拍戏,与妻子聚少离多,关系一度紧张。他跟杜海鹏念叨,女人伟大,一个女人跟了你,就是一辈子的,说啥都对,什么都不要去计较。饭不好吃也要说好吃,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要说“对不起,我错了”。《天道不赦》开机,涂们对全剧组人说,别让家人大老远来探班,除了海鹏。杜海鹏说,我的事儿,他心里惦记着呢。第一次见到杜的妻子,涂们张口喊了声嫂子,现场一片笑声,他很会化解别人初见他时的紧张。
涂们离去,杜海鹏满脑子都是涂们天天问他的那句,臭小子,今天吃啥?王小帅的妻子、制片人刘璇则回想起每次见到涂们都要做的有助于健康的事情——喝酒吃肉。每次聚会结束,一群人站在街边依依不舍地告别,涂们总会在上车前朝他们眨眨眼睛,说,做个彩色的梦哦。
王小帅记得,有一次和涂们聊天,涂们说,别看我长得壮,实际上,可能身上那些彪悍的东西早都没有了。说这话时,王小帅觉得,他有一些伤感。
涂们进入电影行业之初,也是少数民族电影蓬勃发展的时期,他在其中塑造了成吉思汗、巴赖等等饱满的民族形象。此后,因为《老兽》,他被更广泛的人所知,这种更具个人化风格的电影流行的同时,重在传达民族精神的少数民族电影也逐渐衰落,在电影市场难以获得回响。
57岁那年,涂们开始执导他的第一部影片——《呼伦贝尔城》。影片讲述因为战乱,鄂温克族人数量减少,为了避免鄂温克人灭族亡种的危险,女人们穿越艰险去军营取孩子的故事,这部电影在豆瓣没有开分,77个短评,大多评价不高。到第二部电影《天道不赦》,涂们讲述的依然是鄂温克族的故事。
他其实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的鄂温克族,还有蒙古草原上那种彪悍的生命力的淡化而伤感。那是他们特有的气质和文化传统的淡漠与消亡。他在为此着急。王小帅觉得,他只是想留住那个东西,如果没人拍,那就自己上。管他是导演还是演员,他要的是那个东西在。
20年来,涂们每次来北京,只住内蒙古大厦一个地方。彭静有时去接他,发现这家酒店,从前台到保洁到餐馆服务生,基本都认识涂们。有一次,彭静问他,老爷子,你奖也拿了,钱也挣了,以后还这么拍么?
涂们深呼吸了一下,拍啊,我认真地玩儿着拍。
程青松认为,涂们正值创作的最佳阶段,炉火纯青,挥洒自如。他演任何角色都不费劲,都能赋予角色新的生命。很遗憾,本该还有更多的角色去演。
在医院有两天,涂们吃喝不便,他对身边人提起,文革的时候,他被分配到饼干厂改造,负责给饼干的中间划分割线。那个年代,别人吃不饱饭,他可以吃饼干渣,因祸得福,没有挨饿。吃到后来,他闻到饼干味就想吐。
讲完这个故事,停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语气是撒娇的,我好想吃块饼干呀。
涂们离去,有人难过,有人不舍,但大家都没有悲凉。
涂们的儿子告诉杜海鹏,涂们临终,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