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叙瑾
2022年2月7日,张家口云顶滑雪公园里正在举行冬奥会单板滑雪男子坡面障碍技巧决赛,代表中国队上场的是年仅17岁的苏翊鸣,他即将完成自己比赛的最后一轮动作。
“1!2!3!4!1800!”在咪咕视频的奥运直播间里,张嘉豪攥紧了手里的纸,跟着苏翊鸣的旋转有力地数着。他是本场比赛的特邀解说嘉宾,但在观看比赛时,想要继续滑雪的冲动又燃起来,“他在这个项目上创造了奇迹,他为我圆了梦!”确定苏翊鸣获得银牌后,张嘉豪感慨道。苏翊鸣站上的奥运舞台,就是张嘉豪的梦,一个普通人的奥运梦。
冬奥会倒计时70天,北京奥组委发布的纪录片《滑雪疯子》让很多人认识了这位独自冲奥的年轻人。和谷爱凌、苏翊鸣这样呼声很高的国家队选手不同,张嘉豪并不是国家队的一员,彼时,梦想站上冬奥会出发台的他正在荷兰林堡省小镇兰德赫拉夫的室内滑雪馆为争取冬奥会参赛资格做最后的努力。
按照国际滑雪联合会(F I S)的规定,东道主国的运动员要想拿到冬奥会的入场券,必须通过比赛积攒到50分的FIS积分,以及至少一次闯进前30名的世界杯参赛经历。
靠刷积分站上奥运会出发台不是没有先例。美国选手Elizabeth Swaney从25岁才开始滑雪,为了避开国内滑雪高手,她跟着祖父母入籍匈牙利,然后在工作之余飞到全球各地参赛拿积分。33岁那年,她成功代表匈牙利队参加了2018年平昌冬奥会。
但张嘉豪的故事没有迎来反转。在荷兰那场国际雪联积分赛上,由于没控制好平衡,张嘉豪摔在了地上,止步预赛。而此前4个月,他冒着全球疫情,一个人跑遍加拿大、瑞典、智利、瑞士所赢下的15场比赛积分无法达到奥运会的参赛标准,努力落空了。2021年12月16日,张嘉豪宣布自己冲奥失败。
和苏翊鸣、谷爱凌这样从小就接触滑雪运动的选手不同,张嘉豪第一次滑雪时已经17岁,那会儿他已经是五星级酒店的实习面点师。这个出生在北京一户普通家庭的孩子,没有钱,没有年龄的优势,也谈不上有多高的天赋,但义无反顾地开始了自己9年的滑雪生涯,从业余到职业,从北京到全球。
第一次在南山滑雪场,张嘉豪总共摔了40多跤。他穿着简单的冲锋衣,既没有戴雪镜,也不知道要往板上打蜡,就这么踩着一块较硬的二手单板冲了下去。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才慢慢学会从板上站起来,这种感觉让他体验到难以言说的兴奋。那是2012年的冬天,17岁的张嘉豪第一次接触滑雪。
不满足踉踉跄跄的滑行,第二天张嘉豪又出现在了雪场。坐在上山的缆车上,他看到中级道上呼啦飞驰的滑手,想象着自己像落叶一样从高空飘落的画面,就跟“中毒”似的。而真正让他“一下子就陷进去”的还有滑雪公园的道具区,那些跳台、箱子、管状钢构件把他身体里玩过极限轮滑的基因唤醒了。
雪地不像水泥地,呲杆、跳跃、旋转的动作在雪地上的体验是不同的。张嘉豪发现早晨的跳台结了层细冰,在太阳完全出来的上午最好滑,而到了下午1点,跳台大多会被磨损得有些变形。
头几年北京的雾霾天模糊了视线,反倒给他壮了胆,顾不上暴露在零下二十几摄氏度里的眼睛痛不痛,他拿一只手稍微挡着些风,开始一个个俯冲跳台的动作。张嘉豪总是朋友中最敢跳的那个,在享受着滑雪带来的刺激的同时,他也享受着台下朋友们一次又一次的欢呼声。
对于当时还在凯宾斯基酒店做学徒的张嘉豪来说,滑雪是庸常生活里最耀眼的存在。學徒的工作是枯燥的、重复的,每天按固定配方和面、揉面、醒面,按部就班;滑雪则是自由的、刺激的。早上7点下完夜班,张嘉豪就抱着板子冲向雪场,迎接他的自由。
一起做学徒的职高同学戎戈涛回忆起张嘉豪那段“疯狂爱上滑雪”的时光,用“疯了”一词来形容。那是张嘉豪接触单板滑雪的第一年,为了练习空中翻转一周的动作,他把板子和固定器都滑断了,在刚掌握这个动作后,他又马上将目标定在“1080”—在空中翻转三周。当时国内还没有人做过这个动作,朋友都觉得他在吹牛。
为了多练习,张嘉豪带戎戈涛开始了夏天攒钱冬天滑雪的生活。从实习到转正的那两年间,他们的工资少得可怜,只有1200元。每个月张嘉豪只留100元充话费,100元充公交卡,200元买些水和吃的,“剩下800 元都买滑雪票了,那时候票100元一张,这样一个月就可以滑8次。”张嘉豪回忆道。
头两年,雪季的大部分日子里,他们“玩命儿”似地滑雪。早上7点40分准时打卡下班后,他们便脱去厨师服,冲上公交车,在三元桥换乘8点15分直达南山滑雪场的大巴。有时早上堵得很,他们索性跳下公交车,抱着滑雪板开始冲刺。
到了雪场,就是一趟趟地滑,坐缆车上坡顶的时间张嘉豪都嫌长。中午要是想得起来就塞上一口酒店里拿的面包,想不起来就直接忽略。水是不喝的,因为上厕所麻烦,别人去雪场滑3小时就歇一歇,张嘉豪要从雪场开门滑到关门,才舍得出来。
这段用挤出的时间滑雪的日子,也是他被厨师长揪着领子骂的日子。有一次,张嘉豪连续两天去滑雪,没睡觉。第二天上班去后厨拿东西的时候没撑住,直接倒在面垛子上睡着了;还有一次,由于太兴奋地想着下班后要练的动作,忘了发面,导致早班的师傅没“米”下锅。
跟着张嘉豪“疯”了一段时间后,戎戈涛坚持不住了,一是自己身体吃不消,二是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张嘉豪进步的速度了。和戎戈涛玩玩的心态不一样,张嘉豪要痴迷得多,有时打着瞌睡,嘴里还念叨着“转体,转体”。午休时间,张嘉豪就拉着戎戈涛一起研究国外大神的滑雪视频,一帧一帧地看,一步一步地拆解动作……
為了做出动作,张嘉豪是朋友中受伤最多的。刚开始滑雪时,他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这让从来没看过人滑雪的父亲接受不了,奶奶除了念叨小心,更多的还是心疼。后来为了挑战更大的动作,他的伤一次比一次严重:双手骨折过,右腿上过钉板,还曾在一次摔倒后双肺受损导致咳血。如今他的脸上还能看见一道疤,那是有次落地时被雪镜磕出的 伤。
在那段两只手都打着石膏、连吃饭都要人喂的日子里,张嘉豪心里还是想着滑雪。还没在家休养满一个星期,他就央求前来照顾他的戎戈涛带他去雪场。张嘉豪拿出泡沫轴和平衡木练习,以证明自己手虽受伤,腿还能滑普通雪道。这种承诺在到了冰场后就不作数了,戎戈涛帮他套好雪板和雪服,正准备套自己的雪板时,张嘉豪已经不见了。再看远处,跳台那边飞出了一个打着石膏抻着手后空翻的人。
2014年的南山公开赛,是张嘉豪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那天他做了一个后空翻接36 0度转体,拿到了第九名。这次比赛让张嘉豪有了信心,也好奇自己究竟能在滑雪这条路上走多远。考虑半年后,他瞒着家里人偷偷辞去了工作,过了两天他才打电话给父亲:“面包房的工作我辞了啊。”“什么?干吗非要辞啊!”“说完了,我就是通知你一声。”滑雪第三年,他成了一名职业运动员。
没有了工作收入,张嘉豪心里没底,经济上最捉襟见肘的时候,他找了家旅馆,兼职盯前台,上一天歇一天。早期的赞助多是雪服雪板这类的雪具,但这解决不了他日常的训练开销,张嘉豪决定参加更多商业赛事,赚取奖金的同时,也能让更多人看到自己。
2015年7月31日,北京申奥成功,成为2022年冬季奥运会的举办城市,中国滑雪运动自此迎来了飞速发展。肉眼可见的变化是,原本滑雪作为一个小众运动项目,多以民间滑手居多,一起滑的就那么固定几拨人,每次去雪场总能碰见,而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涌进雪场,其中也包括低龄段的孩子。滑雪教练朱楠记得,在此之前,用来辅助滑雪训练的蹦床馆、室内旱雪馆在北京并不多见,早期热爱滑雪的一批人,所有的动作都是在雪道上硬生生试出来的,“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厉害,谁也不比谁差。”那会儿20岁不到的张嘉豪是这群朋友中的希望,他浑身上下用不完的劲,让朱楠和朋友们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张嘉豪则看到了更年轻的苏翊鸣,当时才10岁,就和他们一起参加商业赛。张嘉豪不止一次地感叹自己接触滑雪的时间太晚,对于一名专业滑雪运动员来说,20岁的年纪已经过了技术进步的黄金期。
2016年,是张嘉豪滑雪的第四年,也是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
在参加红牛公开赛决赛前,他想好要做一个后空翻720度,那是国内选手第一次挑战这一动作。出发前,张嘉豪心里没底,向早期玩轮滑就认识的老师朱楠寻求建议,朱楠当然知道其中的风险,但他没有劝说太多,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一个想成功的人”。最后一次试跳,张嘉豪憋足了劲儿,站在15米的跳台上猛抽自己嘴巴子,然后起跳、腾空、翻转......用力过猛,两周翻完没收住,张嘉豪双手落地,以骨折告终。这是他决定走专业路线以后第一次受重伤。
同样是在那一年,他代表中国去参加新西兰滑雪世锦赛,并拿了第十六名—中国选手的最好成绩,这极大地鼓舞了他的信心。后来张嘉豪屡次在采访中提到滑雪给了他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对冬奥会动了心。
同年,国家队开始选拔人才。张嘉豪跑去打听,但人家听说他17岁才接触滑雪,委婉地让他再练练。期待了很久没等到音讯,张嘉豪决定自己练,自己参赛。戎戈涛回忆说,从2016年到2018年,张嘉豪一直希望把动作难度从720提升到1080,但进展比他预期的慢很多。虽然在各项比赛中收获了一些好成绩,张嘉豪心里还是着急。
两年时间很快过去,张嘉豪决定在国际赛事“沸雪”的赛场上做一次1080。这个动作在气垫上他一直做得不错,就是没法在雪场上完成,但他已经没时间了。更糟糕的是,就在“沸雪”开赛前几天,在崇礼滑雪场上,张嘉豪在训练中摔倒,伤到了肺。从那时起,张嘉豪似乎接受了自己“大龄”且已经过了巅峰状态的事实,但家门口的这次奥运会,他还想再试试看。
2021年夏天,张嘉豪决定放手一搏。为了赶上南半球的雪季,他飞往智利参加洲际赛,因为偏远,去的高手相对少,也就更容易拿奖——这是他分析后的选择。在备战前,张嘉豪花了大量时间了解冬奥会的参赛规则、场地情况、动作评分标准等细节。站在安第斯山脉的峰顶,他最终拿到一金一银两铜,披着国旗,登上领奖台。
智利的4场比赛让他的积分一下跃至39.95分,离奥运会的准入线越来越近。对于彼时的张嘉豪,首要目标就是拿成绩,攒积分。与此同时,以“一个人的冬奥会”为标签的短视频,让他在各大社交媒体上走红,越来越多的网友关注到了这个义无反顾,孤身在国外拼搏的单板滑雪运动员。
智利雪季结束,本应迅速赶往欧洲备战的张嘉豪在签证上受阻,百般周折,才在瑞士举办的洲际杯开赛前两天抵达。“没带瞄准镜,我就开枪了!”张嘉豪这么形容自己的积分之旅。在国外追雪的过程充满了变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只能先冲出去。在他心里只有两件事能让他停下,一是感染新冠,二是比赛取消。
这种拼命想做好一件事的感觉,戎戈涛和朱楠曾多次在他身上看见过。
“滑雪没有尽头的,适合他这种好胜心强的人。”戎戈涛对张嘉豪的飞速进步并不感到惊讶,“就跟他高中时候打游戏一样的,一直研究、攒钱、买装备。”
朱楠回忆起刚认识十五六岁的张嘉豪时,特别瘦,又矮,和普通孩子沒什么两样,但随着他总过来练轮滑,朱楠渐渐记住了他,因为他发现每次教完一个新动作后,下一次来张嘉豪就已经练会 了。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兴趣上。在张家豪前26年的人生字典里,做事情只分“想做”和“不想做”,在奶奶眼里,他是“神叉子”,只要他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而他不想做的事,谁也逼不了。
小学和初中,张嘉豪对学习不感兴趣,即便挨着父亲打,也不愿意动笔多算一道题,从全班一沓作业本里,总是能轻而易举找出一本沾着鼻涕泪的—一定是张嘉豪的。怕父亲责骂,他就一天到晚不愿意回家,只想和院里的小孩抓蚂蚱、骑自行车。也曾被逼无奈去上过绘画班和英语班,却成天坐在最后一排,一年下来只记住一个单词bee。
再调皮捣蛋,张嘉豪仍是父亲心里最深的牵挂,学习西餐成为面包师本是厨师父亲为他铺好的一条平坦大道,但张嘉豪最终也没按照父亲的意愿走。
最开始被张嘉豪通知“已辞职”,父亲是不高兴的,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他在训练中受伤,担心他未来的人生。
2021年张嘉豪出发去海外打比赛前,父亲给了他一张信用卡,对父亲来说,儿子能安全回来,就是最大的满足。在国外备赛期间,张嘉豪有段一个人隔离超过两个月的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想家的心情,拿起电话,面对父亲的询问,他只是回答了一句“放心吧肯定活着回去”。挂掉电话后的几秒钟,张嘉豪觉得时间停滞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他又马上回过神,继续投身训练。
这9年里,张嘉豪始终低着头往前冲,凭着一股韧劲,撞开了滑雪世界的大门,但近两年,他愈发觉得自己有点跑不动了。身体机能下降,技术提升慢,没有专业的团队帮助,这些都是摆在眼前的现实。与此同时,比他小9岁的苏翊鸣在短短两年间,以“正脚内转三周空翻转体1620度”“反脚外转五周1800度”“内转转体1980度”不断刷新着中国男子单板滑雪的最好成绩,这是张嘉豪在短时间内无法达到的技术高度。
不管是训练还是比赛,张嘉豪与这些年轻选手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眼睁睁看着这些矮他半个头的弟弟从身旁呼啸而过,这种被超越,甚至被碾轧的感觉,并不好受。“年轻的比我厉害,队里的进步比我快,我练两年的动作,其他小孩几个月就能成。”年轻选手快速成长的现状给他很大的压迫感。
2021年11月19日,荷兰林堡省兰德赫拉夫小镇的室内滑雪馆打响了张嘉豪冲奥最后的希望之战。第一个跳台动作后,他没能平稳落地,这意味着他的冲奥之路结束了。
“今天没站。”朱楠收到了他的信息,此时的张嘉豪正坐着汽车离开林堡省。这9年中经历的快乐、伤痛、不甘,在他的脑中一幕幕闪过,“这9 年像梦一样,这一趟我来了,现在梦醒了。”
最近,张嘉豪的微信好友以平均每天50人的速度增长。半年前,他在一个雪友的张罗下组建了个人商务团队,把回国后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跟父亲唯一一次长时间的见面,还是在有父亲出镜的一次拍摄中。
过去9年,张嘉豪完全沉迷于滑雪,在高速飞行和旋转之间,他很少有时间停下来整理。而在这半年里,大众的关注、媒体的采访扑面而来,迫使他沉淀下来,好好回望过去近10年所经历的种 种。
张嘉豪很怀念刚接触滑雪的头两年。那时候虽然又傻又冲动,不管不顾地大胆往下冲,会受伤,也会浪费时间,但大家一心想的是“玩得更牛,更厉害”,没有掺杂任何的压力和焦虑,那是纯粹的快乐。若没有爱上滑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待在后厨一成不变地烤着面包,还是已经像热爱滑雪这样一股脑儿钻进了其他事。
一年多前,张嘉豪评上了“国家健将运动员”,开始在北京体育大学进修本科课程,忙碌的间隙仍会上网课。不过他没有把拿到学位、顺利毕业当作目标,读大学对他来说算是给履历上“镶个金边儿”,他下一步更想做的,是征服全世界的雪山。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他选择了“运动训练”作为本科的专业方 向。
从爱上滑雪到以滑雪为生,张嘉豪的心态在这9年间发生过转变,竞技赛场的压力有时也会让他忘了最初的快乐,“过去我一直以竞技的心态(在滑雪),以后我想回到玩的态度。”
2022年2月20日,北京冬奥会落下帷幕,张嘉豪作为嘉宾解说员的生涯也暂告一个段落。第二天一大早,他的朋友圈就更新了一条动态,定位在北京大兴国际机场,“本以为是睡了10 年醒了,发现是睡了两个月醒了。”那个无数次梦见重新站在南山滑雪场出发台的自己,终于要重新启程。
今年5月,张嘉豪或许还要去甘孜5588米的贡嘎雪山。不再需要和太阳抢时间,不再需要想着做什么难度的动作,张嘉豪只想缓缓滑向山下,随着雪板在山道间自由穿梭,在更辽远的边际享受滑雪最原始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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