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民
大地知晓世间所有的秘密,却沉默无语。
存留于柯坪山川的文化遗存书写着久远的历史,在它们历经沧桑的每一道被时间之刃雕刻的皱褶里,在被岁月之风侵蚀的雄浑大地上,都可以读到那千年之久曾波澜壮阔或耐人寻味的历史,而这本沉重的历史之书翻开的每一页,都承载着这片厚土的过去与未来。
一
往柯坪县的高速公路两边的风景还是从前的风景。略有不同的是,如果你在7年前或更早些时候乘车前往柯坪,是双向两车道的沥青油路,车速受限,因此你可以在舒缓的行进中,悠闲自在、从容不迫地观赏道路两旁似乎永远不变的风景——由戈壁、荒漠与时断时续出现的极少绿地构成的中国西部塔里木盆地苍凉辽远的地平线。乘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观景便不再从容,道路两旁的景物包括绿色的护栏从眼前高速滑过,而头顶的天空在微弱的浮尘中依然呈现着灰蒙蒙的颜色,这灰色的天空将陪伴着你的全部行程。无论你从塔里木盆地北部到南部,还是从东往西,眼前的景物一成不变。向着北方,在铁青色戈壁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天山山脉,冰峰雪山是西域最为壮美的天际线。南方则是浑黄无际的大漠,偶尔可见掩映在无边漠风吹拂下的红柳或骆驼刺杂集的荒草沙包中的古城或戍堡遗迹,更有孤独的烽燧悬立于荒原之上。
在柯坪山以南的阿恰勒平原,我再次寻访掩藏于大漠风沙中的古迹。向南瞭望,视野开阔,没有山的阻隔,平缓而静止的似乎永远不变的天际线伸向看不见的远方。在平原南部的深处,是分布在喀什噶尔河故道两侧苍凉而顽强的原始胡杨林。这片广袤的胡杨林达110余万亩,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已生存了千万年,给悲怆的大地以生命气息。其实,在更早之前,阿恰勒胡楊林沿喀什噶尔河广泛分布,并与叶尔羌河流域的胡杨林及塔里木河干流的胡杨林,连成面积达数千万亩的胡杨森林,在极度干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及纵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塔里木河畔形成巨大的绿色屏障。但由于塔里木盆地气候的剧烈变化,这一守护塔里木人家园的绿色屏障正在逐渐消解。在距阿恰勒镇40多公里胡杨林边缘,便是由喀什噶尔河洪水泛滥以及柯坪河尾闾洪水冲泻和洼地渗泉形成的黄草湖湿地。如今湖水色黄苦咸,周边土地重度盐渍化,植物在此难以生存。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存活下来的植物大都是骆驼刺、碱蒿、红柳、沙柳以及芦苇这些盐生植物或耐盐碱的植物。喀什噶尔河断流后,湿地日渐萎缩。因受到柯坪河与红沙河尾闾洪水的补给,地势低洼的胡杨林郁郁葱葱。不知道古老的喀什噶尔河是从何时断流的。但它与古尉头州的神秘消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是阿恰勒南部平原上的胡杨林日渐枯萎,喀什噶尔河故道两侧则已形成绵远的带状沙丘,那连片的日渐枯死的胡杨所汇集的枯黄如瘟疫般仍在扩散,一些原本密集的植被已经稀疏,裸露出结满盐块的土地呈现出死寂的气息。曾几何时,古老的喀什噶尔河与叶尔羌河在这片亘古荒原上自由奔流,最终在阿瓦提的荒野中汇流入塔里木河。茫茫戈壁,漫漫黄沙,一株株千年胡杨被漠风锻炼成如铜似铁般的身躯,在酷热烈焰中燃烧着多少希望与期盼。当我走进这个寂静的世界,时间仿佛静止。我看到的胡杨,古老的胡杨,它们顽强生长,它们与脚下泛着白色盐碱的土地一样古老。我看着胡杨那历经沧桑的坚韧身躯,心猛地揪起来,分明听见生命的呼吸和灵魂悸动的声音。
二
自张骞凿空西域,柯坪便是联结丝绸之路北道与中道的要冲。它扼守喀什噶尔、英吉沙、叶尔羌、和田“南疆西四城”要隘。沿喀什噶尔河往东可直达姑墨和龟兹。往西则经疏勒溯源到葱岭及至西亚波斯。从黄草湖往东,在黄草湖与沙井子至阿瓦提间有数座汉唐时期的烽燧和戍堡连接着塔里木河,往西与巴楚唐王城连为一线。再向南,叶尔羌河连通着姑墨——疏勒古道。在黄草湖,从汉唐时便有农庄和驿站,为商旅或军队补供给养。黄草湖庄亦称黄草湖驿站,在这里存在了一千多年,至清中期衰落废弃。联通龟兹与疏勒的古道逐渐北移,最终固定在阔纳齐兰古城及齐兰烽燧、一间房至图木舒克、巴楚、喀什一线。黄草湖古道被废弃,或许与生态环境恶化相关。现今,仍有牧民与羊群出没于干涸苍茫的胡杨林中。
从柯坪盆地往北,在威严矗立于苏巴什峡口的建于南北朝时期的克斯勒塔格佛寺与丘达塔格古堡注视下,穿越卡拉塔克山,渡托什干河,过乌什,经别迭里关隘,便可进入唐“安西四镇”之“碎叶”及中亚草原,亦即丝路新北道。向西,进苏巴什峡口,便可进入“柯坪——布鲁特古道”或“柯坪阿合奇古道”。这条古道也是牧道。它经柯尔塔格山谷向西,在玉台希塔格山间曲折荒芜的干涸山谷中艰难穿行,便抵阿合奇布鲁特(柯尔克孜族古称),即今阿合奇在山中的一个牧村。而后向西南再向西,便可到达帕米尔高原下那些隐秘而危机四伏的孔道,这些古驿路通向中亚由锡尔河和阿姆河汇流的流域,养育了物产丰饶的费尔干纳盆地。东南向出柯坪盆地,顺阿恰勒洪积平原齐兰烽燧指向,那繁华的丝路从这里经巴尔楚克往疏勒后,便通向另一条密道狭长而异常险峻的掩隐在高大雪山深谷中的瓦罕走廊,从那里可以从容地到达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南亚、西亚或欧洲。汉代首任西域都护郑吉与继任者班超曾在这广袤的原野上南征北战,建立大汉西域都护府。唐代大将高仙芝曾率大军通过此通道西征中亚。其时,岑参曾随安西大都护府大军路经阿恰勒平原,他登上柯坪山,眺望西方,豪情万丈地吟诵出不朽的篇章。
千年丝路古道,曾走过多少英雄?当左宗棠抬棺、刘锦棠率王师平叛,收复新疆时;当王震将军率军挺进西北,解放新疆,他们的勇气、毅力和坚定的信仰,源自何处?千年丝路上的故事,未必相同,却异曲同工,一脉相承。
三
在阿恰勒平原上矗立了近2000年的齐兰烽燧,见证了从那时起以及之后的纷繁历史。它位于阔纳齐兰古城之西7公里,汉代时曾是一处烽火台,唐朝安西都护府安西四镇之龟兹镇所属尉头州建立时,又将其加固和增高,它雄踞大漠,远观四方,镇守边陲。夕阳西下时,远眺巨大的齐兰烽燧,夕照将烽燧镀成金黄,恍如身披黄金甲的武士,威武绝伦。它穿越千年时空,傲立于世。
比阔纳齐兰古城更为古老的齐兰烽燧,对东向7公里处的阔纳齐兰古城饱经沧桑的历史了若指掌,目睹了这座古城在过去的风风雨雨中遭受的磨难和曾经的荣光。烽燧与古城都是与战争联系在一起的。齐兰烽燧遗址现今残高18米,是新疆现存的汉唐烽燧中体量最大、最高的烽燧。阔纳齐兰古城则是目前新疆保存最为完整的古城遗址。这两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和位于其间的古村都共有一个名“齐兰”,它们是因古村得名或是因古城而得名,我们无从知晓。但“齐兰”这个地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最早是在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耶稣会士葡萄牙人鄂本笃经由叶尔羌前往中原。商团从叶尔羌(莎车)出发用25天到达阿克苏,途经15座城,齐兰就在其中。明代“亦力把里”图谱,“齐兰”标绘在“克力宾”(柯坪)之东、阿速(阿克苏)之西。阿克苏到莎车,途经齐兰连接图木舒克的道路在明代末年出现在西方耶稣传教士的著作里。如果将齐兰烽燧及其西南的亚依德、都埃、琼梯木烽熢以及阿克协尔古城等连在一起,则又勾勒出了唐代拔换城(今温宿)经齐兰到唐王城(今图木舒克)的驿路。以此也可上溯至汉代姑墨经齐兰至疏勒的古道。齐(其)兰是维吾尔语“其兰迪”的转音,有“浸湿”之意。齐兰也是军台及水系、草滩的简称。
得到当地文保部门的许可,我们登上高约18米的齐兰烽燧面北的残损高台。朝东望去,隐约可见掩映在疏密有致的红柳或沙柳丛中那排列整齐的古城城墙雉堞与高耸的炮台,顿时,鼓角争鸣与勇士搏杀的嘶吼声仿佛又在耳旁回响。越野车碾压在干裂的戈壁滩上,穿行在红柳丛中,在汽车的马达声中,似乎战马奔腾之响犹在耳畔轰鸣,远远望去,一片片遗址肃穆伫立,或坍塌坠地,或风化耸立,或销蚀为土堆,但都掩盖不了那曾经的雄伟。那曾經威严的古城衙署、繁华的街市和商旅的馆舍以及能容纳千百人的街区工坊,在如今空寂残破的废墟中隐藏着多少难以破解的秘密。那些驻防的军士、商旅和古城的居民仿佛在某个瞬间永远消失,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四
当定边将军乌雅·兆惠的铁骑荡平大小和卓叛乱之后,他感到了深刻的危机。这位出身正黄旗、从低级文官起步后入军界,叱咤疆场多年,曾随乾隆帝征讨准噶尔、进剿厄鲁特屡建奇功的大将军兆惠,在阿克苏眺望南疆大地时,不禁感慨万端:重建自汉唐以来中央王朝对南疆的治理体系困难重重,尤其是原本完善的始自汉唐创立的交通、通讯设施如烽火台及戍堡毁坏殒尽。于是,创制清代西路军台天山南路台站体系便显得极为紧迫。台站是清王朝在边远地区设置的类似驿站的机构,是对驿站、军台、营塘等交通、通信转运机构的总称。台路由台站构成,是连接天山南麓绿洲城市的生命通道,其走向及军台选址大体与汉唐时代的丝绸之路一致。在清代,影响新疆和平与稳定的和卓后裔之乱以及阿古柏之乱等都以毀坏台路为重要目的,意在切断中央王朝与天山南路诸城的信息往来,对中央王朝在天山南路的控制与管理构成威胁。因此,军台及台路的安全与畅通,直接关系到天山南路的和谐与稳定,进而影响到清朝西北边疆的安全与稳定。
清代齐兰作为军台于清朝道光八年(1828)设置,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废弃,存在了约百年。清代军台作用类汉唐烽燧与戍堡,一旦台路发生毁坏、台站附近村庄发生匪乱等突发事件,台站将会是“千里眼、顺风耳”,同时,也是这一地区重要的商贸、行旅往来的集散小站。新疆建省后,改军台为驿站,齐兰台改称齐兰驿。受近代工业化影响,电报业在南疆得到应用,沿着驿路铺设的电杆在传递信息方面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虽然传递公文不再是驿站的专属,但是它在货物来往、打尖住宿等方面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喀什噶尔为俄商南路重要商埠,阿克苏道温宿府设有三个卡伦沿防绕越,其中南卡便设在齐兰台,以查通喀什商路,稽征税费。
齐兰古城在设立的约百年间曾对清王朝治理南疆发挥过十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时代变迁及社会进步,特别是科技的进步,齐兰古城遭受废弃的命运是注定的、不可逆转的。但直接导致齐兰古城被废弃的原因是什么呢?
新疆南疆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使自古以来人类活动的区域,主要集中在流入塔里木盆地的众多融雪河流边的农耕定居点。象征生命气息的绿色星散在将它们互相阻隔、孤立开来的极度干涸的塔克拉玛干黄色沙漠中,形成了十分明亮的绿洲景观。绿洲的变移,都与河流有关,包括城市。历史上著名的楼兰古国便是由于塔里木河尾闾迁移、水源枯竭而在繁盛千年之后突然消失的。齐兰古城废弃的直接原因也与古楼兰一样。齐兰绿洲的生命之水来自柯坪盆地东南的麻扎艾肯泉,潜出于县城东南6~7公里处,泉水汇集成红沙河,与其说它是河流,其实是弱弱地小溪。
红沙河水主要为阿恰勒农田用水。当齐兰渠得不到修浚与有效管理,加之上游阿恰勒开垦荒地、拦坝截水,齐兰绿洲必然遭遇缺水而带来的生态危机。
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四月至六月间,林则徐奉命勘定田亩,沿着台路来回两次经行齐兰军台,林则徐是柯坪有文字史以来,第一个纪录齐兰缺水和水质苦咸的人。1876年12月,俄国人库里帕特金经过的池良庄(齐兰)有20余户人家。1906年12月,法国探险家伯希和从图木舒克到阿克苏途中,停步于齐兰。1907年2月,芬兰藉俄国军官探险家、后曾任芬兰总统的马达汉掌握的资料中,齐兰村约有5000亩土地,由40户农民分享。由于缺水和盐碱性土壤影响,每年只有部分土地可以耕种。同年7月,日本间谍日野强经过齐兰。1913年6月,德国人勒柯克到达齐兰。1915年5月,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描述其兰(齐兰),说这里约有30多户人家,房舍聚集在两座堡垒遗址周围,来自柯坪的水仅仅能流到阿恰新垦的土地上。1917年6月,谢彬奉“中华民国”财政部赴新疆调查财政路经齐兰台时,车店民居共30余家,涝坝水极苦咸,数十里外山泉水味道亦苦。1929年,因为旧齐兰水味咸苦已无人家,黄文弼教授到达的是新齐兰,而新齐兰的水也常咸。
齐兰古城遭废弃的命运便由虽苦咸却快乐的齐兰水绝而决定了,而阿恰与新齐兰绿洲逐渐发展起来。日月轮替,时光流逝。齐兰古城依旧在阿恰勒平原苦咸的风中孤寂悲凉地横亘于苍茫的大地,背景则是更加辽远空旷的似乎没有边际的天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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