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蟠桃叔
严将军最初在西安城墙景区工作,蹬三轮车。
那三轮车是观光车,拉游客在城墙上绕圈圈。一圈约14公里,50元,半程30元。只要上了车,哪怕车轱辘只转了一圈,游客不想坐了,要下来,那也算半程。
严将军说这个工作全球最好,拉着中外游客,饱览古城美景,还能挣钱,给他个县长他都不换。当然了,县长也不愿意换。
不过确实也辛苦,体力活儿嘛,风吹日晒的。有次拉了一个外国女人,拉完一圈,严将军腿都要断了,非要收人家100元。
外国女人眼睛瞪得像铜铃:“Why?Why?Why?”问他为什么。
严将军怕她听不懂,结结巴巴地,连说带比画:“哈喽,哈喽,你坐飞机来西安的吧?飞机上一个座位坐不下你吧?你买了两张票,掏了双份的钱吧?哈喽,哈喽,你一个人顶两个人重,我的车轱辘都被你压扁了,你也得……”
正掰扯不清呢,景区管委会一个头头儿过来了,对严将军低吼:“能干了干,不能干了避。”
陕西话里,避发“屁”的音,不是让你躲避,而是让你走远。
严将军噤声不言传了。
还有一次,拉了一对老夫妻,京腔,一问,果然是北京的。
严将军感觉非常亲切。严将军的弟弟在北京读大学。他陪着弟弟去报到,沾光逛了北京,看过天安门升国旗。
严将军热情高涨,一边蹬,一边与他们侃大山。他考人家:西安的钟楼和鼓楼哪个高?
老夫妻不能答。
严将军笑了,说一样高,都是36米。
严将军又问:“钟楼、鼓楼要是和北京的天安门比,哪个高?”
这回轮到老两口笑了,说当然是天安门高。
严将军大喊一声“错”,跳下车,兴奋道:“天安门才34.7米,没有钟楼、鼓楼高。”
老夫妻跷大拇指,狠夸:“嗨,真别说,西安真不愧是文化名城啊,个个都是满肚子的学问。没白来,没白来,长知识啦。”
严将军一脸羞,道:“受过业务培训,虽说是蹬三轮的,也顶半个导游哩。”
那次严将军很开心地给老夫妻打了折,两人只收了50元。
后来三轮观光车被取缔了,换成了可以租赁的自行车,游客自己骑着在城墙上到处转。
老严不蹬三轮车了,就进了仪仗队。他们打扮成大唐士兵的模样,在城墙上列队巡游。严将军是个大个子,扮演领头的将军,所以得了一个外号“严将军”。
有一次,他听见两个外地人在城墙上唠叨:“嗨,西安有啥啊?破城墙,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严将军气得浑身都颤哩,想把腰中的塑料宝剑拔出来,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啊,现存最大的古城垣,你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啊,古建筑史上的奇观,你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啊,全人类的文化遗产,你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想得好好的,可是走到跟前,却脱口而出一句道地的西安粗话来。
那两个游客脾气也不好,几人“乒乒乓乓”干起仗来。城墙上乱作一团。
景区管委会的头头儿来了,还是那句:“能干了干,不能干了避。”
这回来真的了。严将军撕下假胡子,脱下铠甲,走下城墙,此后再也没有上去过。
以上都是严将军跟我说的。此后我就叫他严将军。我叫他就答应,非常自然。
我和严将军的相识还要从“含光三友”说起。
几年前,我还有单位,每天需要去含光路上西安美院门口坐36路公交车上班,常会遇到附近的3位“大仙”。
“含光三友”并非早有的江湖名号,是我在心里偷偷起的,我觉得这三个人有些意思,是市井人物里的异类,就暗自冠以名号了。他们三个人各行各道,并不认识。
其一是个修表的,地盘在交通银行门口的台阶上。
说是修表的,看着倒像个算命的。干瘪脸,小胡须,神情阴郁,眼镜耷拉到鼻尖,看人时眯着眼瞅。脚底摆个牌子,上面4个字:专家修表。
过了一段时间,可能觉得自封“专家”太高调、太张扬了,不够谦逊稳重,遂改动一个字,成了“专业修表”。
又过一段时间,大概经过内心的纠结和挣扎,他觉得还是要突出自己在修表行业的权威性,又改成了“修表专家”。
不知道下一回会改成什么。非常期待。
其二是个吹笛子的。他风雨无阻,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在美院门口,出入的学生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精神饱满地吹着笛子,以悠扬的笛声迎送之。从秋到冬,从春到夏,他永不缺席。
此人满面红光,寿星眉向上一翘,脚下也有牌子,就俩字:收徒。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美院“撂地收徒”。为何不在音乐学院门口蹲守?怕专业院校的学生瞧不上吗?
有一次,我拿出相机拍他,想发微信朋友圈。他看见了,对我笑,很配合地摆姿势。
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收到徒弟呀。我疑心他就是想找个地方过过表演瘾而已。
还有一个就是严将军啦。
严将军是个蹬三轮车的。和在城墙上蹬三轮车不一样,他现在拉货。美院附近有不少画框店,他就专门守在附近,主拉画框,兼顾其他。
此处蹬三轮车的好几个呢,为什么偏偏记住了他?因为他是个会织毛衣的男人。他有一个“红星软香酥”的红袋子挂在车头,里面就是毛线和毛衣签子,等生意的时候就拿出来织。
严将军个子大,用陕西话赞一声,就是“披挂美得很”。个子大,手就大,毛衣签子在他手里就像牙签。
有一次,我在网上买了张二手的桌子,想让他给我拉回来,问他愿意接活不。
他平静地编织着,织啊织啊,把我晾到一边,直到那一行织到了头,才停下手,一抬头,声若洪钟地说:“可以嘛。”
帮我拉了一回桌子,此后就认识了。我是个闲人,爱谝,路过他的三轮车,有时就停下和他聊一阵子,他边聊边织毛衣。
混熟了,他告诉我他织毛衣的来由。
5年前,其母去世,整理遗物,翻出一件没织完的毛衣。那是母亲给严将军准备的40岁生日礼物。此前,他母亲根本没有织过毛衣。
他母亲年轻时和人私奔去了重庆,老了才回来,让严将军养她的老。她爱吃韭菜合子,一天一包烟。
严将军试着学织毛衣,把那半件续着织完了。此后上瘾,不织难受。
他还说,他们家族有阿尔茨海默病的遗传基因,织毛衣可预防。
严将军家是西安郊县的,王莽乡刘秀村,整个一出两汉风云。他告诉过我,他们村产稻谷,出麦子,有荷塘和桃园,还出过秦腔名角何振中。可惜我不听秦腔,也不知道是多大的角儿。
他永远活在回忆里——特指他在城墙上的那段时光。他喜欢给我讲他以前在城墙上的“五马长枪”,讲他蹬三轮车拉过最大的官是联合国的一位干事,讲他在城墙上有鸡腿、有鸡蛋的工作餐,讲他穿着将军铠甲被游客簇拥着照相……
他太爱城墙了,他说他上辈子肯定是城墙上的一块砖。说起城墙,滔滔不绝,他就是个专家啊,什么数据啊,掌故呀,也不知道是如何记下的。
他还告诉我,他喜欢过城墙上的一个讲解员,圆脸,有酒窝,比他小7岁,是个嫩生生的小妹子。城墙讲解员工作一天休息一天。他在城墙上的日子就变成了“一天晴一天阴”。他遗憾的是,两人说话没有超过5句;更遗憾的是,他没敢表白。
严将军结婚了吗?是个谜。他曾经告诉我,他有个媳妇,在老家。但是他有一次感叹说“像我这样的光棍呀”。这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好意思细问。
那条街上的生意慢慢不好做了,好几家店门口都贴上了“转让”的条子。严将军也跟着挣不来钱,织毛衣的时间就更多了。
我请他吃过一次饭。有次我和几个朋友去吃羊肉泡馍,看见他了,喊他一起去,他死活不去。第二天,我心不死,碰见他了,又喊他去吃泡馍,我一喊他就去了。掰馍的时候,他说了实话:“你那几个朋友都穿得洋气,我穿得烂,坐到一个桌子上不自在。”
我说:“你有啥不自在的,你可以讲讲城墙,给我们上课。”
我这么一说,他有一些自信了,知道我写文章,摆出要和我谈文学的架势,问我喜不喜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我没法儿回答,含糊一笑,说:“你喜欢就好。”
严将军还要看我的文章,我说行,却总觉得拿不出手,就迟迟没有给他看。
2020年,含光路上出了车祸,严将军这个人就没有了。
吹笛人呢?2021年春天后也突然不来了。是招到学生了吗?
“含光三友”剩下修表人 一个,坐在台阶上打瞌睡,旁边放着一个收来的旧钟,针耷拉着,不走,安安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