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丝佳
我们从未被遗忘
韩颖是在2001年师范毕业刚一年、人生最有希望的时候因病失明的。
其间,她经历了好几次手术,但终究没能挽回视力。每次手术对她来说都是一次炼狱,不是因为肉体上的伤痛,而是因为希望一次次破碎后的毁灭性打击……亲人的容颜、熟悉的人和物、斑斓的色彩全部褪色成黑暗。她摔过跤、碰过头、打碎过茶杯,倒开水时烫伤过手、掀翻过梳妆台前全部的化妆品……最难挨的时候,她甚至用结绳记事的方式来消磨时光,每过完一天就折一朵花、熬完一个月就折只千纸鹤……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眼睛这扇窗被关闭后,生活又终于为她打开了另一道门。
她这一生,学了两次“看”电影。
第一次是学生时代,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接触影评,初二用零用钱买了一本《电影影视基础》,用红笔绿笔圈了无数重点,学着欣赏电影里的镜头语言,比看教科书认真多了。最疯狂的一次,她一天在上影厂看了4部电影。
第二次在2008年的衡山电影院,她被邀请来欣赏“无障碍电影”。本以为又是一次听不懂的经历,没想到每当演员的对白结束时,就有人从第一排拿着话筒把画面内容口述出来。听着听着,她入了迷——原来还可以这样?听到后来她甚至不关注演员,就等前排的人什么时候出声、再出声……只靠耳朵,她竟然完全听懂了这部电影。
这是完全为盲人准备的电影。韩颖心头一颤,原来还有人能想到我们也是希望看电影的,我们从未被社会遗忘。
《可可西里》:苍凉而辽远
2014年,上海市残联启动“阳光院线”项目,每年要做50部无障碍电影,并通过数字渠道传输到各个社区给视障人士观看,正在面向社会招募志愿者。
时隔几年,韩颖再次听到“无障碍电影”这个词。
她想:我去报名吧。
此前,在残联的帮助下,她学习使用了读屏软件,渐渐认识到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虽然失去视力,但她可以“用耳朵读书”,她成为了上海首位走进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考场的盲人考生,全国第一个参加英语口译资质认证的盲人,第一个通过上海市速录考级的盲人……这些经历和做无障碍电影比起来,显然差了点火候,因为后者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具有更大的社会意义——“只有盲人才最明白盲人需要什么样的电影”。在韩颖看来,这才是自己人生和事业的落脚点。
说干就干,曾经的老师于江得知后与她一拍即合,两人凭着一腔热血闯进了无障碍电影的丛林。第一部影片,就挑了难度极高的《可可西里》。于江负责对照画面撰写解说词,韩颖从观众的角度确认能不能听懂。
无障碍电影撰稿,听起来只是把没有对白的地方用文字补全而已,做的不就是个“看图说话”的活儿吗?
但真正动手写,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盲人看不到画面,对白之间的空隙一旦超过3秒就会茫然。如果画面上走来3个人,而空白只有4秒,这时究竟介绍谁、忽略谁?画面上的女孩无声哭了10秒,解说词怎样才能填满空白?激烈的追逐戏怎么描述精彩?蒙太奇的剪辑手法如何交代清楚?……
于老师花了整整一个月写完初稿,然而一合成就发现字数明显太密,解说词整个推翻重来了一稿。三四个月后,反反复复磨了五六稿的《可可西里》终于走进各社区的放映点,反响出乎意料的好。一位从来没“看”过无障碍电影的盲人观众激动地告诉韩颖:“这就是我一直想听到的电影,我甚至感受到了什么是‘苍凉和辽远’!”
一直对处女作忐忑不安的韩颖当即决定:“我要做下去,盲人也是可以看电影的,这是我的使命。”
用耳倾听用心思考
什么样的电影盲人不仅能听懂而且觉得好听?韩颖作为后天失明的人,对电影画面有概念,又是语言专业毕业,在《可可西里》等电影取得很好反响后的2016年,市残联鼓励韩颖把无障碍电影事业做强做大——决定把每年50部电影的项目交给她。
50部,意味着平均一周得出一部成片,这是个很大的挑战。但同时,每周一部新电影将会惠及更多盲人观众,对韩颖来说,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
50部不再是一两个人凭一腔热血就可以完成的量了,需要成立机构招募志愿者,她的“光影之声无障碍影视文化发展中心”应运而生。
志愿者招聘随即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韩颖让每个报名撰稿人的志愿者先试写5分钟剧情,相当一部分人在这个阶段败下阵来,还有一批人坚持写了5分钟,却在第2个5分钟“落荒而逃”……这是一个需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的工作,最终留下的志愿者不到报名人数的10%,而真正的困难还在后面。
一部无障碍电影最难的就是解说词,对创作者来说不是“写稿子”,而叫“磨片子”。撰稿人得先把电影反复看多遍后才能动笔,写完初稿后,资深撰稿人对画面和时间码进行初审,接着韩颖不管再忙再累都会终审听一遍。即便这样,后期配音、合成后往往还要再次修改补录。就是在这样严格的标准下,一部90分钟的电影背后,是上万字的解说词和上百小时的制作时間叠加。
虽然这么些年志愿者进进出出了几百号人,但在她的“爱这项事业,耐得住寂寞”坚守和感召下,一年、两年……慢慢形成了一个核心团队。“光影之声”的头3年,韩颖和她的团队脚步铿锵,但始终有一个难题困扰着他们——画面应该描述到什么地步?这是盲人听懂电影的关键。开始他们什么都想告诉观众,抒情想写、议论也想加……反反复复纠结、探讨、尝试和大量走访观众后,韩颖给出结论:“最正确的方式是‘声画同步’。盲人只是看不见,但头脑是好使的,撰稿人只要把观众看不见的东西写给他们就行。不准也不应该推测人物的心理活动,就算观众理解得不一致也没关系,明眼人看电影也会有不同的理解,这不正是电影的魅力所在吗?这才是尊重电影,这才是尊重盲人观众。”
短短几句话,讲出来花不了几秒,但她思考了3年。
几年前撰稿,他们会推测着写“他感到很为难”。换作现在,他们会原原本本地还原画面:“他皱起了眉头。”
无障碍电影就此进入用耳朵听、用心思考的新阶段。
从此,她给新志愿者做培训,第一节课的主题就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在她看来,“电影和观众是在聚光灯下的,而撰稿人是在舞台边、在幕后的。制作始终围着观众转,但不要试图去解读影片和帮观众去思考。”
要做到这一点已经很难,而韩颖还“贪心”地想做更多,她还想把电影的镜头语言和文化底蕴加进去:“这个镜头为什么要俯拍呢?这里为什么要用特写?这都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们的电影不能把这些交代清楚,观众还不如去听有声小说了。”
这么做当然很累,但韩颖忘不了一个个有成就感的时刻。
今年他们用新的理念做了《红海行动》。这是2018年的片子了,想看的明眼人早就看过了,但盲人没办法。放映那天,按摩师小刘特意请了个假:“听说今天放《红海行动》,我下午活都不干了就跑来了!”另一位观众在旁附和:“刚上映的时候我去影院看过,但完全听不懂,只觉得太吵。”电影结束后,小刘满脸潮红、神情激动:“过瘾、太过瘾了!我们的国家真的太厉害了!”
每年年终盘点,面对当年洋洋洒洒的50部电影清单,面对领导的肯定尤其是盲人观众的赞扬,她总是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每部电影都是在克服困难中做出来的,但能让看不见的人“看见”电影,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我们都想看”
“韩颖,你累不累呢?”
经常有人这么问她。毕竟5年来,她超过1200小时坐在电脑前,借助读屏软件审稿审片;至少 500个小时,她带着导盲犬在录音棚度过,亲身参与每一部无障碍电影的制作。
正是因为经历过无所事事不知道活着做什么的日子,韩颖才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幸福——每天都可以忙忙碌碌地度过,有的事情顺利、有的事情不顺,这不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吗?盲人最想过的,不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吗?
“光影之声”每年会调研,征询盲人观众们想看什么类型的电影,問卷上洋洋洒洒一堆类型片,神奇的是他们总能得到相似的答案:“我们都要看的!明眼人能看的我们都要看的!”
每当这时,韩颖鼻头一酸,但下一秒又斗志昂扬。以前,盲人甚至只能选择看不看,没有权利选择看什么,因为他们“看”不懂。但现在不一样了,未来,她要让这一切变得更不一样。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