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现实

和菜头

一个孩子遭拐卖多年之后，终于在公安人员的协助下，和生父生母相认。但是孩子拒绝回家，决定和当初购买自己的养父母继续生活在一起。除了大团圆结局，有没有这种可能？有可能。因为这就是生活，现实生活里有许多复杂现实。

人们对复杂现实的态度很有趣。看到全家重逢，抱头痛哭，人们就跟着流眼泪。看到抓捕人贩，法庭审判，人们就跟着义愤填膺。看到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人们就觉得内心舒缓。但是如果孩子决定不回去，那么有些人就会暴跳如雷，甚至开始指责，坚决不肯接受的样子。

其实我一直有个怀疑，那就是当网络和资讯如此发达，人们整天面对新闻事件有如亲历的时候，他们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把新闻事件当作真实生活来看待，还是当作戏剧来观赏？我越来越觉得是后者，人们对真正的痛苦，真正的困境，以及真正的复杂现实没多少兴趣，但是对现实是否符合剧本走向更有兴趣。所以，整体上有一种修正现实以符合自己期待的倾向。

如果从理解复杂现实的角度出发，从理解个人真实处境和真实痛苦的角度出发，那么就没有什么结局是不能接受的。一个人在一二十年后得知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等于一瞬间把自己整个世界的屋顶掀掉。然后又有亲生父母出现，对自己而言那是两个全然的陌生人。在看戏的观众那里，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当事人那里，有一系列生命中的巨变需要理解、需要接受。他要不要一刀和过去斩断，进入一种陌生的生活，冒险和两个陌生人相处，并且期待有好的结果，这是看戏观众无须面对也无须感知的。许多人在自己换一份工作，换一个城市时尚且战战兢兢，反复权衡，但是对他人的人生剧烈改变时无比笃定，这是为什么呢？

自己面对的现实总是复杂的，总是艰难的；与此同时，别人面对的现实则是简单的，答案是一望而知的，让人恼恨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按照正确答案去做？自己默默忍受领导的凌虐，这是忍辱负重，志存高远，但是别人竟然不反击，可见是孬种一个；自己暗中发展婚外情，这是真爱无敌，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但是别人竟然出轨，当断不断，可见是天性淫荡。

不就是这样吗？看戏的人拒绝理解他人，是从拒绝承认复杂现实开始的。太多人手握正确答案，太多人想把现实修正为一部电影，并且自己要去做编剧和导演，指挥现实按照自己定义的剧情走。与此同时，自己寸步难行，却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证明自己正面对无比复杂的现实。

我个人建议远离身边这样的人。他们不真的试图理解他人，也不真的能感同身受。但是他们对正确答案很有兴趣，因为说出正确答案大概是他们唯一可以感受到自己力量的时刻。至于说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同情和体谅，在他们这里完全没有，更不用说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他们唯一感兴趣的是在别人承受命运冲击的时候，用正确答案编织成言辞的鞭子，抽打在别人赤裸弯曲的脊背上。因为他们知道，对方正全力背负命运，无暇回手反击，此时的鞭笞再安全不过。他们根本不需要接受复杂现实，甚至试着理解一下也不需要，因為那样意味着要去豁免他人。

对你，他们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