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与庄园

2022-03-10 06:59赖韵如
星火 2022年2期

○赖韵如

缘起,假蜂蜜真蜂蜜

圩场像一口汤锅,客家乡音和各式气味交合沸腾。

一群杨雅的蜂农,站在大街上卖蜂蜜。他们一行人,5点多就起床了,挑着几百罐土蜂蜜来大埠街支摊叫卖。逢圩客来来往往,去蜂蜜摊前的寥寥无几。一个戴着墨镜操外地口音的女人,领着一个皙白的孩子,走向蜂蜜摊。她看了看蜂蜜。色泽金黄,罐底有部分白色膏状沉淀。蜂农开出一罐蜜,开始用蹩脚的普通话推销,浓郁的蜜香让女人手中的孩子不断吞咽口水。她问了下价格,蜂农小声回复了女人。

“不会吧,这么便宜?你的蜂蜜是不是假的呀!”

蜂农们开始辩白。打头阵的蜂农吧嗒了一口烟,嗓子一震:“姑娘,我连真的蜂蜜都卖不出去,怎么可能加入假蜂蜜来增加自己的负担?”

蜂蜜摊侧停着一辆白色轿车,车主人湛末儿正在等蜂农搭车,她戴着墨镜,栗色的短碎发披着,干净,爽朗。那位说真蜜卖不出的蜂农,正是她的伯父,她静静地看着。伯父的辩白有力,女人终于要了两小罐蜂蜜。顾客走远后,蜂农伯父沮丧地用脚尖把烟蒂按进泥旮深处。

湛末儿胸口一阵紧缩,似乎被滚珠弹射了一番。

像鸟儿飞回你的山

赣县大埠乡境内河湖密布,水资源丰沛,是开国上将赖传珠的故乡,被誉为“水电之乡”“将军故里”,主导产业有脐橙、蜂蜜、烤烟等。

在赣南大地,每一处山林褶皱里,都种满脐橙树。大埠也不例外,秋风摇曳的时候,金黄的果实沉甸甸挂在枝头。

杨雅村位于大埠深处,是杨雅水电站坝址所在地,由于林木丰茂,水量充沛,生态环境良好。山间密密匝匝都是乌桕树,乌桕是稳固优质的蜜源,家家户户都养蜜蜂。村民们钉几个木箱子,写上“千军万马”,便把蜂箱放进山,管理方式和标准自己说了算,蜜源、蜜质靠天吃饭。

湛末儿是杨雅深山走出来的女孩,她从小喝蜂蜜,笑容明净甜美。杨雅的山水长进她的眼眸里,那些供养自己的物产,也早早渗透到血脉中。

直到今天,她回忆起八年前在街头看见父老乡亲卖蜜的窘境,依然心酸。

那时候,湛末儿刚刚返回故乡。在过去的一年中,她经历了不少事。

湛末儿性情耿直,喜欢自由,她已工作七年,朝九晚五受制约的生活,工作的繁杂与圈子“内卷”,这一切都让她心生倦怠。她奔忙在事业与家庭的两头,孩子朵儿还小,身体不算很好,时常生病,末儿在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抑郁的征兆。

“那群女职员前辈,工作时想着冲业绩,工作之余一坐下来就聊老公家婆,聊哪个城区超市的卫生巾在打折,我一眼就看穿自己四十多岁的样子,那不是我想要的样子。外面世界很大,应该有一份更精彩的事,我还年轻,想去尝试。再说,我想家人拥有健康的体魄,想给孩子美好的童年,蓝天云彩、青砖白墙多么治愈,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

在湛末儿看来,人终其一生想要走的路,就是回乡的路。

像鸟儿飞回属于自己的山头。

就这样,湛末儿毅然辞去了奋战七年的银行公职,带上孩子朵儿,带上一腔热情与情怀,背着行囊返回家乡赣州,准备做一番事业。

创业之初,步步艰难。做什么呢?项目、资金、人脉一堆问题萦绕在脑海中。回到家乡,她才感觉到什么叫“拔剑四顾心茫然”。

有理想有情怀的年轻人多了去了,能让情怀落地的人少之又少。

正是蜂农伯父与客人的对话,让创业之初愁肠百结的湛末儿内心起了波澜:好产品本身就是链接资金与人脉最稳健的桥梁啊。

家乡的脐橙香甜诱人,又是中华土蜂的天然家园,为什么不让好东西走出山外呢?为什么不让家乡散打的农户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打组合拳呢?那次对话,让湛末儿做了一个改变自己和村庄命运的决定。

要让农产品上行,就要告诉别人,什么东西是好东西,什么样的蜜是好蜜,什么样的脐橙是好脐橙,这就需要一个平台,需要织就一张巨大而坚固的网,建立多条迅捷而畅达的通道,有这些特质的不就是互联网吗?

湛末儿夫妇在外奋战的这些年,探究最多的就是互联网。自己玩转社群运营比别人都早,喜欢摄影的她,经常在微博分享女儿成长点滴,分享果园山货,工作之余也在网上帮亲戚家卖点脐橙,光是微博账号和互动频繁的微信群,就有上万的粉丝,这些粉丝里有上千个忠实的消费者。而策划、文案、宣传、物流、成本核算、互联网营销,都是自己工作多年的拿手好戏。

于是,电商公司与品牌营销应运而生。2013年,湛末儿以女儿的名字“朵儿”命名,创立品牌:朵儿橙。2014年,成立了赣州杨雅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并注册了朵儿橙及杨雅蜂蜜商标。公司通过“脐橙园+养蜂合作社+农户+电商平台”的经营模式,带动赣南脐橙、杨雅蜂蜜、蜂蜡、蜂巢等系列农产品的线上销售。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了当地政府及帮扶单位的引导,合作社的带动,农户的参与,一条龙舞动起来了。标准化生产,品牌化创建,规范化营销,促成蜂农和果农抱团发展的集团优势。一时间,资源都导向了这位年轻的80后女子。一旦上了创业之路,那就不得不奔跑起来。她带头组织当地农户成立家庭作坊,通过初级农产品深加工,延伸出蜂蜜系列,如:果酱,蜜茶,小零食等。

走在村里,她不再只是个打扮精致的时髦女郎了,长发一剪,高跟鞋换成便于运动的马丁靴,她行色匆匆,不断谋划着如何扩大销售渠道,如何提升蜂蜜质量和价格,如何有效提高村民收入。现在,湛末儿是个带领杨雅创业致富的新型农民。

果农蜂农再也不用自己到街上贱卖农产品了。网络电商宣传与销售,让昔日面色窘迫的父老乡亲,渐渐扬眉吐气。

杨雅白马与朵儿庄园

湛末儿的父亲湛老,是村里的老支书,一个在基层勤恳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党员。

湛老年轻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匹白马。杨雅多偏僻啊,像是被时间遗忘的村落。四面都是山,出山的路袅袅长,买个盐巴煤油都要一天。要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匹白马,就能负重运输,驰骋山间,往来自由。

梦里,马蹄儿声声,踏过杨雅的山溪沟渠,蹚过库区的水浪,又“嘚嘚”地蹬落在屋舍场院之外。

至今,湛老也未能拥有梦中的那匹白马。

“要致富,先修路。”他当上书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拎着簸箕,领着村民开路。那是杨雅村进出山门的第一条公路。湛家的小女儿末儿那时还小,天天跟在公路队身后玩,她嘴上打着嘟噜,张开双臂模仿机器呼啸的声音。父亲说,以后囡囡就坐汽车了,湛末儿说,我在开飞机看全世界呢。

父亲刮了刮女儿奔突的前额,摇头苦笑。他想不到,小小年纪满身泥巴沙子的女孩,心里却住着一个奇异高远的世界。

那些年,进出山门的乡村公路是修通了,可山村似乎并没有变富。新世纪来临,杨雅还是国家级深度贫困村。青壮年都纷纷外出,逃离杨雅。

地荒,房空,人少。杨雅变成个十足的空心村。

说起故地,一帧帧影像掠过湛老心头:指尖离不开手机屏幕的留守儿童,力不从心的老人,裹着头巾、身负重担的妇女,逃离的乡村教师,身兼数职的乡村医生。偶尔冒出来一些青年,他们穿着破洞牛仔,叼着烟染着黄头发,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单身汉、酒醉佬,一些半洋半土的红白喜事风俗。庭院脏乱,商品劣质,小店简陋。荒芜的土地,长满荒草的田野,逐渐腐朽坍塌的门楣、墙壁,一如老人的门牙。就连杨雅水库的波浪,都变得寂静,打着无聊的漩涡。

父亲没想到,打世界走一圈的女儿,又原路返回,回乡奔忙造梦;那条让年轻人奔向广阔河山的出山公路,会变成各路资源的进山之路。

2015年,杨雅湛氏家族的老宅群,和许多村庄的宅院一样,因长期无人居住,成了要拆除的空心房。得知青砖白墙的老宅要拆除,湛末儿觉得自己的童年要崩塌了。

自己回来的初心就是接近家乡。女儿朵儿正在成长期,每次返乡,杨雅的山水草木都成了孩子的乐园;朵儿橙和杨雅蜂蜜在线上铺开。湛末儿坚持守住老宅,她想给女儿、给自己、给自己的产品,做一个线下的庄园。

要建庄园,需要投入大量资金。湛末儿辞职返乡的事,已让父亲如鲠在喉。创业初期,还想花大钱整修那些早已抛弃的老宅,更是把湛老气得头昏脑胀。

“宝宝崽,你有多少钱?你尽管拿出来填场院外的水库,不必烧钱去旮旯搞什么庄园。”

“爸爸,叔伯的房子我租了,咱家的反正空着,给我用,就当我从未出嫁,回杨雅安个家!”

为节约成本,湛末儿和丈夫回到杨雅,先从自家的场院入手设计图纸,卷起衣袖,清理杂物,平整土地,安装水电,两夫妇带着两个施工人员,硬是把老宅修缮成一个设计感强大的线下庄园。手眼到处,多是旧物利用,就地取材:村中老宅的旧门板做了桌板茶台,稻草铺门台,老木桩装夜灯,旧门框改花架,乡民们纷纷出力,于是就有了“朵儿庄园”雏形。

好风凭借力。杨雅和湛末儿确实乘上了国家脱贫攻坚的东风。近年来,政府投资1200万元,在杨雅全村建设了五个新农村建设点,硬化道路20多公里,改水改电,根据产业发展,建设了蜂蜜广场和农产品电商展示厅等配套措施。在村两委和湛末儿的努力周旋下,村庄争取到资金,沿着水库修建了一条2.4公里的环湖旅游公路。

线上和线下的完善,让这个懂网络又懂营销的“新农人”,开始带领团队“深耕”。她利用互联网优势和杰出的视频剪辑团队,把杨雅村宣传成世外桃源,迎来了大批游客。湖光、山色、橙园、梯田、草洲、小木屋、玻璃房、民宿、露天帐篷、森林学院、亲子乐园、归橙汇,每一行文案,都用心入情。每一帧图片,每一段视频,每一次活动,都做得唯美、新潮、文艺。

她创造了“庄主”“共建人”机制,999元,就可以认领一棵橙子树,保证定量的脐橙供给。同时低价分销朵儿橙和庄园微店的所有货物,拥有庄主身份,可享受“朵儿庄园”线下体验。又陆续招募了100多个共建人,共建修缮了多个宅院,共同筹建“亲子乐园”。凡有闲余,皆可共享,庄主的各类好物都可以通过商城链接,从共识,到共建,到共享,再到共生。被称为庄主的这些年间,湛末儿把自己的品牌运营得有声有色,在互联网收获了百万粉丝,真正带动了当地村民脱贫致富。

城市赋能与新社会打拼,给了湛末儿持续不断的能量。她陆续收购网红品牌,孵化网红主播,成立旅游合作社、新媒体工作室、乡舍花园民宿。在政府多方支持下,每年夏天举办一届杨雅蜂蜜摇蜜节,每年冬天举办一次“归橙汇”。杨雅村被誉为“中华土蜂自然保护村”,朵儿庄园成为集聚商业、文化、互联网信息的新场域。

湛老没想到,杨雅再不需要白马。朵儿庄园,线上链接了各地的产品,线下链接了外界资源,游客们打开山门,人才不断回流,这些,都幻化成了奔腾的白马,拉着杨雅这方土地前行。

狗狗“渣男”的生活变迁

两只狗狗,一只叫“渣男”,一只叫“小六”,一公一母,长期相伴,这对狗夫妇在村里晃荡多年,是杨雅最忠实的巡视员。在杨雅,他们算是有名望的犬族。

在很多农村,家里的狗狗基本跟着主人来来往往,看护村庄里的留守儿童、妇女老人以及山川草木。过去,渣男小六也干这些事,日常生活是陪同主人上山,种收脐橙,采蜜,分箱,摇蜜。

小公狗原本叫山楂,朵儿庄园建起来之后,庄主、共建人、游客、朵儿森林学院的孩子们纷至沓来。来者大多都热情温暖,山楂本就人来疯,美女和孩子们来了,它更疯。于是便开始“移情别恋”,抛开小六,和来客们玩得不亦乐乎。近两年,渣男的生活大变了样子,每天要接待众多网红博主、文艺青年、时尚新秀、科学家、园艺师、摄影家和北上广的白领庄主。带路,卖萌,耍酷,游泳,表演绝技,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抢镜。它成功地赢得众人的喜爱,变成名气十足的“网红狗狗”。知情的庄主们贬词褒用,叫它“渣男”。

“快跟上啊,带你们看草洲。”渣男在牵头飞奔。

“看我游泳,才知道什么叫鱼翔浅底。”渣男在水湾里打滚。

“别挡我镜头啊,我是一只文艺狗,聚会和party怎么能少了我呢?”

以往的农村最热闹的,莫过于红白喜事婚丧嫁娶,狗狗们都争抢着宴席里的骨头,那是村民的聚会,也是狗狗们的盛会。如今,风俗依然在,但是一年四季的时令焦点盛会,变成了一年一度的杨雅摇蜜节、归橙汇、森林学院亲子课堂、挂牌仪式……全国各地的人都奔赴杨雅,这变成了渣男和狗夫人小六的新盛会。

因为朵儿庄园的引领,生活单调的村民学会了动感的广场舞,也见识并参与了小清新风格的户外“趴体”。乡村旅游越来越火,节假日的杨雅,成了城里人清静的后花园。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租下杨雅的民宅,改造成自然、清新、温情、隐逸的现代小院,养生修身,常驻于此。

从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犬,变成开门迎接天下宾朋的博爱犬、文艺狗。

偏居赣南一角的山村,来往于路上的行人车辆,以及村庄的居民成员,都悄然发生了变化。这一切,渣男都看在眼里。它是否察觉,自己,也是变迁的一部分?

小胖的乡舍农家

如果家门口就能安居乐业,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呢?

市场打拼的湛末儿,深知集体的力量与资源集群整村推进的优势。随着庄主往来体验,游客钓客不断进村,朵儿庄园只能是他们落脚的第一个“网红打卡地”。引流的顾客必须分散到各家,让村里的壮劳力都回乡参与进来,才可以既减轻负担,又给整村农户带来收益。

于是,湛末儿出成本费用,打造了一套“乡舍花园”的项目,让周边农户参照方案,参与建设。农户们把场院装饰好,把自家的空置房清扫出来做民宿,会做特色美食的成立小作坊,乡舍农家菜也应运而生。

小胖家是贫困户,村里和湛末儿便在广告招牌架设、厨房建设、冰箱桌椅的采买上鼎力资助。

我们走进这户乡舍农家。

小胖正在标准化厨房里炒菜:起锅烧宽油,爆姜葱,肉下锅后,勺子翻飞。趁肉吱吱冒油气的当口,他转身又把二荆条迅速切成圆筒颗颗,下辣椒,加盐和酱,勾芡,起锅,动作麻溜。

另一个高大点的男孩,正骑着摩托车运一袋鱼回来,晒得乌黑发亮。

我们把小胖做的家乡肉、小炒鱼、三鲜汤、红菇吃了个精光。

我对上菜的妇人夸赞:“你儿子真有两把刷子,小小年纪就做厨师了,炒的菜很好吃。”

妇人看看我们,又看向院子里罩着面纱分蜂箱的丈夫,羞赧地笑笑,说:“那是我孙子。”说完擦了擦眉边那颗褐色的痣。

我们都惊愕了。

小胖12岁,还在大埠读初中。运鱼的,是他的父亲,30岁。小胖长得和父亲一样高,重量却远远超过老爸。

在购买蜂蜜装罐的空当,我和妇人交谈才知道小胖的故事。

小胖的父亲,没读多少书便早早出门打工,在车间做叉车作业,认识了一个湖北的女孩。女孩18岁,在车间流水线工作,年少的青春蠢蠢欲动,叉车上磁性的男中音与浓烈荷尔蒙气息,俘获了女孩的芳心。不久,女孩就怀了小胖。

湖北女孩跟着来到杨雅,摩托车在村道上颠簸着,沿着山路进入库区,绕着村庄转了一大圈。山青青,水蓝蓝,小桥流水人家,一片世外桃源,久居城市的湖北女孩惊奇地叫着。回到家中,女孩才发现男方家十分贫困,就靠着杨雅两亩薄田和屋侧的几箱土蜂维持生活,砖瓦房没有及时修缮,连婚房都是借在叔伯家。

等孩子生下来,这个美丽却边贫的山村,在新媳妇面前越加显露出它难堪困窘的一面。优美的风景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光亮,闭塞的交通,落后的医疗,村里仅有一爿小店,连买奶粉和湿巾的地方都没有。她立在水边哭泣,年幼的肩膀一耸一耸。女孩还没长大,她过早地为人母,才刚刚领略生活的残酷,还不知晓为人母亲的责任。年轻的丈夫无能为力,也不懂安慰,有时候还觉得妻子娇气。孩子没出月子丈夫就回到城市打工去了。

孩子快周岁时,她决定逃离乡村,返回城区务工。

出发前,年轻的母亲抱着小胖,那团小肉肉咯咯地笑。他们走了很长的路,一直走到水边的芭蕉树下,小胖把头拱进母亲怀里找乳房。母亲亲吻了孩子的脸颊,然后把孩子拽下来。孩子正半闭着眼享受乳汁,他委屈地哭喊着。年轻的母亲背起行囊,红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杨雅。

“那几年,打工找外地媳妇的很多,有孩子了才回杨雅,但最后留在杨雅的外地媳妇很少!”妇人把几桶蜂蜜拎起来放上电子秤。她整个叙述不悲不喜,好像把这十多年的艰辛与往事,都一咕噜轻巧地放在了秤上。

“多少钱?”

“蜂蜜加四菜一汤,一共286,给280。”小胖脱口而出,他开始发育变声,但嗓音里还能感觉到他的稚嫩。真是做生意的好苗子啊,好几桌客人,他清楚又快速算出每桌的账目。

妇人小声地说:“孙子心细着呢,他一直留着母亲与自己的照片。现在有了菜馆,游客会上门,钓客需要送快餐,我们全家总动员,收入比以前好。建起了新房子,债务也还完了,等他大一点,就让他去找找他母亲,能见一见也值得啊。”

谁在杨雅起舞唱歌

多少人和我一样,年长后一遍遍返回故乡,对生养自己的故地,做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回望?这些年,我返乡的脚步笃定而恓惶,因为生养自己的血地,山川草木泥砖瓦楞还在,可故乡“庙在神离”,贫穷闭塞的故地留下的人越来越少,没有温情和人气的故乡不再像故乡。

杨雅,在盛夏的蝉鸣声中闯进我的视野,拽离了我心中驻扎了良久的乡村恓惶。她明净,新潮,富足,青春洋溢。

我们驱车钻入森林,车头在斑驳的光影里穿行,蛇行攀上山岗。大约一个半小时,我们从长满乌桕树的丛林缝隙,瞥见杨雅的样子。杨雅水库,像山间的一块翡翠,闪着灵动的女儿绿。绿水,是村庄的灵魂底色,有水的杨雅是富足的。灵动俊美的湖绕着刚劲宽厚的山,似在翩翩起舞。

车子进入杨雅村头,豁然开朗,屋舍群集。

行走湖畔,路两边林木蓊郁。水库边还有不少稻田,一垄垄稻穗,像即将临盆的产妇,挺着饱满的肚子,全身筋骨疲劳,眉眼和腰杆却有几分笃定。稻田围着网栅栏,一群黄牛浩浩荡荡,在栅栏外的汀洲上吃草,牛粪一堆堆,牛儿在草洲上随意安家。突然,牛群里窜出两头公牛,两条尾巴向上,撑起两面旗帜,脖子下压,响鼻一吼,犄角外拱,相互下了战书。放牛人吆喝催赶起来,可箭在弦上,一场呼呼叫的激战开始上演。激斗不分胜负,直打到西边天上的云朵飘到水库上方,投下白茫茫一片,牛儿才停止互相攻击,吹着响鼻一前一后回归牛群。

有牛群,有牛斗,有稻田,便依旧还有乡村的魂灵。

云在水上摇啊摇,成群的鸭子,并不特别在意岸上的斗争,它们侧着脑袋听一阵,又尾部朝天钻进碧水里,吞食一番后嘎嘎嘎向远处游弋。山的褶皱里伸出无数条小溪,它们义无反顾奔向水库。水边,沙鸥在飞,白鹇在飞,一些钢蓝色的蜻蜓也在飞。它们累了,都选择单脚停在汀洲边的树枝或芦苇上,临风梳理羽毛。入秋的水湾,渚清沙白,三三两两戴着墨镜和太阳帽的钓鱼人,在库边小声攀谈。旁边草汀上,支起的小帐篷,敞开着可以看见渔具和食物。

朵儿庄园是杨雅的心脏。一行行白墙黛瓦的新房,坐落在水库边白云缭绕的大湾里,藏风纳气的大湾躲在芭蕉树后,屋后是绵延八百里的杨雅大山。连着三栋双回廊客家院落,打造成现代民宿,玻璃房、茶室、书院站成一排,立于谷地,简约,自然,隐逸。屋侧有阔大的岛上停车场,屋前是平整的晒坪、菜园、苗圃。延伸屋前的是梯田、草洲、小木屋、露天帐篷、森林学院教学场地。稻田俊朗的曲线裹住庄园,那些铁木门窗吐纳着阳光清风,气派,宁定,气定神闲,充满尊严。

一路上,杨雅驿站、小超市、电商产业合作社、中华土蜂摇蜜中心、森林学院、校外拓展基地、土鸡土鸭养殖基地、乡舍花园、朵儿庄园依次进入眼帘。山村公路行走着车辆,车窗里飘出轻快活泼的rap或欧美蓝调。我站在湖边,一阵湖风吹来,伴着声声夏日鸣蝉,一股活跃跃的气息涌荡在我的胸廓,宛若回到少男少女初长成的样子。

我又一次见到朵儿庄园的主理人湛末儿。依旧短发,工装裤、墨镜、哑光的口红配娃娃脸,依旧是时髦的邻家小姐姐。交谈起来,她快言快语,思路开阔,充满能量。这就是80后的创业者,新农人。她正在观看杨雅书苑的玻璃房,那是由北京宜信基金会捐赠的乡村书苑,将来,这里会成为与村民、儿童一起开展文学阅读、艺术共创、科技拓展,关注妇女身心,传承传统工艺的场所。

远处,森林学院的孩子们在草洲唱歌:“阳光彩虹小白马,滴滴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