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攸宁
1
窗外密织的雨声透过墙体钻入耳朵,让人心烦意乱。阳台上的芍药长高了不少,很快,它们会长出繁茂的叶子,接着开出大朵的花。芍药是去年程力从花鸟市场上买回来的,记得那时候我刚搬来这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对程力说:“这屋子太空了,不如我们养几盆绿植吧!”于是程力第二天下班就抱着一盆开得繁茂的芍药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买芍药,他说出门时忘记问我想养什么,走到花店看到芍药开得正好,就买了芍药。事实上,买花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但芍药被买回来后,我却无心顾及,大多是程力在忙着打理它。
那时候我还在出版社做编辑,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坐在电脑前,重复着繁琐又枯燥的文稿校对工作。
阴沉天气持续很多天了,我习惯把窗户开着,但却很少有阳光从窗户跳进我的屋子里来。整日跳进跳出的,只有那只肥胖的橘猫。橘猫从窗口跳出,准确无误地跃上旁边的槐树枝干,然后顺着槐树向下,不知了去向。
我在这屋子里待了很多天了。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迫使自己走出门去的理由,也没有人打电话来约我喝咖啡,做美甲,或者是去逛商场。这些天里,除了程力,我没见过其他人,似乎大家都忙碌着,似乎我已经被人遗忘了。
这样枯燥乏味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也就是说,我已经辞职两个多月了。这两个月里,生活异乎寻常地平静。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屋子里重复着一件事—剥橙子。桌子上的橙子堆成了小山,看上去像是一座小小的金山,破碎的橙子皮散落一地。屋子里弥漫着橙子的清香。橙子是程力清晨特意出门去买的,他说我很喜欢吃橙子。可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吃橙子,又或者是,我并不记得我喜欢吃橙子这件事,不然我不会面对这些橙子裸露的身体毫无欲望。
2
程力出门之前,又和我重复同样的话:“乖乖的啊,别到处乱跑,等我回来。”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转身离开之前,还不忘用手揉了揉我额前的碎刘海。这个情节如同电影片段每天在我的生活中反复放映,我无法理解程力为什么要反复说这样的话,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每天都任由他揉我的碎刘海。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在想,如果哪一天我躲开他放下来的手会怎么样?
程力每天对我说这句话时,都像是在面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我不满,可又没办法去表现出我的“不满”。程力对我实在过于迁就,包容,忍让,而我总是显得无理取闹。自然,程力也不会察觉到我的不满。在他面前,我多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安分乖巧。
冰箱里已经没有可供即时果腹的食物了,我失望地盯着剩余的咖喱块和未解冻的排骨,有些无可奈何,在拿了一瓶冷藏的矿泉水之后,无力地关上了冰箱门。程力说晚上会买些玉米和莲藕回来,给我炖排骨。可现在才下午三点,我已经感到了饥饿。
我从橙子堆里找到已经十分破旧的手机,打开美团APP。在程力回来之前,我应该先吃点东西。显示的附近的店永远都只有那么几家,能选择的不多。我凭着早前的体验,选了一家味道还不错的店,下单了一份烧鹅饭。那家店是一对广东夫妇开的,除了主打广东特色的烧鹅饭,还有盖浇饭,大多是四川人喜爱的口味。
烧鹅饭是程力带我去吃的,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我还和大学室友一起租住在天回镇军区总医院(那时“军区总医院”尚未更名为“西部战区总医院”)附近。天回镇在成都北边(抑或是东北边),李劼人在小说《死水微澜》里写的天回镇便是这里。程力每天下班之后都会到出版社来接我,然后带着我去附近的小店吃晚饭。我们去得最多的就是那家烧鹅饭,到店吃远比点外卖划算,门口桌上的热豆浆和泡菜自取,老板从来不会在意你拿了多少。烧鹅饭也好吃,洁白的米饭上覆盖着的是裹着蜂蜜排列整齐的烧鹅块儿、几片熟青菜,以及一个溏心鸡蛋,随后老板会端上来一小碗烧鹅汤。记得程力还和我吐槽为什么烧鹅饭里放鸡蛋而不放鹅蛋?客人少的时候,老板也会过来和我们说说话,说他的烧鹅饭,念他的顺口溜:“喝鹅汤,吃鹅肉,一年四季不咳嗽。”
晚饭之后,程力会和我一起搭乘地铁三号线,送我回天回镇的出租屋。接着,他独自返回红星桥,回到现在的住处。军区总医院附近是成都医学院的老校区,学校后门出来有不少味道不错、价格便宜的小吃。偶尔程力不急着回去,他也会牵着我到小吃街去闲逛,累了便在小吃街买点几块钱的小吃当夜宵,最后再赶末班地铁回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也就是我搬来和他一起住的时候。
在橙子堆里待太久之后,不只是手机,就连我自己,都仿佛浑身散发着橙子的味道。有那么一瞬,我恍惚觉得,我就像是一枚包裹完整的橙子,胆怯,懦弱。
我将剥好的橙子装在一起,用保鲜膜封好之后放入了冰箱。之后,我清理了满地的橙子皮。本想着去卫生间洗个澡,冲洗一下满身弥漫的橙子味,但想着如果外卖不合时宜地来了,我湿漉漉地去开门总归不太好,于是我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等待的无聊时间里,我翻阅着手机里的碎片信息,从朋友圈里的心灵鸡汤到微博上的娱乐八卦,它们被短暂捕捉,又迅速被遗忘。无聊和饥饿感一并充斥着我的身体,在门未被敲响的那一刻,这样的感受仿佛幼年生病时,总会在熟睡时陷入沮丧梦境,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在下单三十二分钟后,我收到了我的烧鹅饭。外卖小哥还未来得及说完“您好!这是你点的外卖”,我便迅速回复了“谢谢”,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几粒松散的锈斑因关门时的震动而滑落到手上,我不经意地拍掉了。也是在那时,我收到了程力发来的微信:宝贝,公司季度业绩上升,今天晚上老板请客吃饭。你晚饭想吃什么,先随便点个外卖。玉米和藕只能明天再买了。我尽早回来,别担心。
同时收到的,还有一个微信红包。我顿了顿,打开了。
慢吞吞地吃完烧鹅饭后,我踱步到厨房,从早前用保鲜膜封好的橙子里取出了一个,几口啃掉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一个无限接近柔软和温情的时刻。这时候,忙碌的事物开始不断聚拢,退回,折叠,收缩,人们开始沿着熟悉的路径进行着某种意义上的回归练习。晚高峰的车流,菜市场收拢的喧闹声,穿着校服骑自行车穿行而过的中学生……他们像光阴里倏忽而过的白驹,有条不紊地行走在时间的锋刃上。仿佛此时此刻一切都有了归宿,和返回的理由。可是我的小橘猫仍旧不见踪迹,它每天的行为让我捉摸不透。我想,我应该出门去看看了,这样乏味、暗沉的日子实在令人厌烦。我收拾完房间里的垃圾一并打包拎出了门。
我和程力租住的房子位于红星路一个老小区,是原来成都丝绸厂宿舍,直至今日,小区破旧的大门口都还悬挂着这几个字。小区内单元楼不过寥寥可数的几栋,楼层也不高,我和程力住在二楼。很快我走到了小区门口,房东正和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在临近大门口的树荫下坐着下象棋,棋子在棋盘上砸得砰砰响,千军万马,硝烟弥漫。旁边围了几个看棋的人,其中一个是小区里干瘦黝黑的保安。
房东六十多岁,已经退休好几年,他和老伴儿两人居住在这里。退休后他无事可做,除了下棋就是拎着鸟笼在锦江边的活水公园或者成华公园闲逛,但他老伴儿却不似他这样闲散,乐于过退休后的自在日子。据说他老伴儿去年经人游说,往一家打着旅游旗号的投资公司投了几万块钱。她想着拿闲钱去赚点利息,却没想到前不久,旅游公司人去楼空,钱打了水漂。尽管如此,老太太对人们说起此事时,说得更多的不是自己莫名被骗的几万块钱,而是:那家公司之前有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是个好姑娘,在那儿工作快一年,还有大半年的工资没拿到,真是可怜!当人们问起那几万块钱时,她说,年轻时精明,老了倒吃了亏,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以后,可千万别再去信这些东西。可是没过多久,人们又看到她买了价值不菲的保健床垫回来。
3
房东下棋正入神,我也懒得客套,便径直走出了小区大门。走出门后,我才发现我一心想着出门,却没想过去哪里,以至于沿着道路行走时,茫然不知所措。身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卖着奶茶、卤味、炸鸡、旧CD……面对形形色色的路人,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这样的重复,仿佛是在进行着程序语句里的循环运算。
我艰难挪着步子,像是在城市里盲目穿行的风,不知去向和终点。我路过了两个月前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它在头顶的高楼上,与天空接壤。各种各样的文字、句式、段落,在那里被校准、修订,最后成为铅字,成为书册。在网络新媒体肆意发展的年代,致力于传统阅读的出版社无异于夹缝中求生存。曾经的领导在办公室里一边翻阅电子书一边破口大骂“他妈的电子产品,戕害人的阅读欲”的滑稽场景依旧清晰。
没多久,我便没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身体产生的疲累感已经能被我清楚感知。我感到厌倦,不仅仅是对这样不知去向的行走。我想到了回去,回到那个暗沉的空屋子里去,在那里待着,总比这样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荡要好。就算程力没回来,小橘猫回来了也是好的。可是当我准备回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出门时除了拎在手上的两包垃圾,什么都没带。钥匙在墙上挂着的包里,手机在桌子上。
天已经暗了,街灯渐次明亮,它们明亮,闪烁。八月晚间的风里热气与凉意混杂在一起,时不时地迎面吹来,令人烦躁。我漫无目的,身上空无一物,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去处,除了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艰难地拖着麻木的双腿往回走。也许我可以去活水公园找个无人的凳子坐下来,可是当我走到红星桥时我看到不远处的活水公园游人如织,络绎不绝,他们大多是来纳凉的,有遛狗的情侣,有拄着拐杖缓慢行走的老人,也有打闹的孩子……红星桥下是流淌的锦江(亦称作府南河),水流平缓从容,在江畔灯火的映照下,水面波光粼粼。
但哪怕是这样一条在平坦流域里不泛波澜看似无害的江河,人们似乎也不能为之做无罪辩护。这世间没有哪一条河流是对鲜活的生命毫无贪念的,它们在河床深处,藏着蠢蠢欲动的欲望,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幼年时因溺水造成的恐惧感尾随我多年,至今让我心有余悸。但此刻,我站在红星桥上,看着锦江江水不舍昼夜地迢迢逝去,我似乎听到了江水传来的呼喊声,在人声鼎沸处,断断续续,悲凉,绝望,充满了令人神往的诱惑力。那样的呼喊声,仿佛是在召唤。我顺从了这样的呼喊声,将空荡荡的身体缓慢挪向石雕的护栏。我想,我应该去探寻江底的秘密了,那里除了顽石、水草、幸存的游鱼,一定还藏着别的事物。当我纵身跃下的时候,我仿佛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归宿。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勇敢无畏的,也是开阔的。
唯一使我困惑的是,在那样一个车水马龙的喧嚣时刻,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阻拦我,或者仅仅是用声音,尝试拉扯住我。来来往往的人无动于衷,任由我跃下江面。倏忽,有人尖叫,惊恐,叹息,议论……那些在身后赶来的声音,过于微小,孱弱,除了耳际呼呼响起的风声,我听不真切。
那些令我感到压抑、沉重的事物,那些无数次令我陷入抑郁、绝望而又寻不到根迹的事物,终于无法再尾随我。它们惊慌失措,不断退后。多么荒谬,那些曾在我的生命里张牙舞爪的魔鬼将要成为无家可归、被彻底遗弃的孩子了。我抛弃了他们,我战胜了他们。
下坠的过程缓慢而又令人着迷,我看到江面变得宽阔,看到它向我敞开善意的怀抱。我感受到温热的风在奋力地将我往上托(多么无济于事),但更沉重的事物在不断将我向下压,直到我坠入深不见底的江水。愈加困难的呼吸让我意识到了死亡,但我没有挣扎,这是最后的痛苦时刻。
我想到了程力,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出门时忘记了带钥匙,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我回不了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想告诉他我不该偷偷出门,不该连他的电话号码也背不下来。还记得他说等到天气凉一些的时候,就和领导请假,带着我去旅行,湘西、丽江、西安……去哪儿都可以。可是我等不到了,我仅存的意识都是在和脑海中的事物告别。程力还在和领导吃饭吗?他回家了吗?他会四处找我吗?
八月的天气,使江水也变得温热。它们在我脸颊旁流淌,划过嘴角的时候,我尝到了腥味、咸味。“当心!”一个干净又清脆的声音闯入耳朵。当我回神时,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儿已经不偏不倚地撞向了我。她手里拿着吹泡泡的玩具,因为碰撞,她的泡泡水已经洒出了大半,我的裤腿淋湿了。小女孩儿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小女孩儿的母亲也就是刚刚大喊“当心”的年轻妇女迅速迎了过来,“快给阿姨道歉,裤子都给人家弄湿了。”她弯腰拍着小孩儿的肩膀,等待着小女孩的反应。“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摇头,“没关系的,姐姐不怪你。”年轻妇女再三向我表示了歉意,领着孩子走远了。“下次不能在大街上乱跑了,多危险。”“嗯。”“妈妈明天再去买新的泡泡水,你要乖一点。”“好。”
她们的声音逐渐隐去,更多的喧闹声倾覆而来。裤腿上因浸了泡泡水而产生的黏糊和湿濡感令我难受,可我做不了任何改善,只能任由它们在我的腿上攀附,游走。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微博上看到的一则新闻,那个失联数日,最后失足赣江的江西女孩儿,是因为怎样的痛苦和困境,才做了这样绝望的选择?
4
我打消了去活水公园的念头,那就往回走吧,到门口去等程力回来。他的饭局应该临近尾声了。当我路过那家名为“一格音像”的CD店时,店铺老板正在侍弄玻璃橱窗边上悬挂的吊兰。我忍不住朝里看,当我捕捉到店老板的目光时,他冲着我和善地笑:要不进来看看,CD都是正版,质量有保障的。不买CD听听歌也行。
或许是知道程力尚未回来,抑或是被CD店老板善意的邀请打动,我不自觉地走了进去。店里放着周杰伦的《稻香》,记得这首歌刚出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那时候,我还一遍又一遍地背着鲁迅先生的文章,上大学,恋爱,工作,结婚,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情。恍然已经十多年过去。
“他唱这首歌的时候,这家店才开两三年。”店老板不经意地说。“他……”我有些诧异。他用手敲了敲架子上摆着的一张周杰伦的专辑,“他,周杰伦。”我反应过来,有些惭愧地笑。似乎我很久没有认真笑过了,包括和程力在一起的时候,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而又无能为力。我刚刚明显感觉到脸部的僵硬,这令我感到不自在。
老板没有察觉到我的心理异样,倒腾完橱窗边的吊兰之后,他回到临近门口的狭窄收银台,仿佛那是他每天唯一的领地。店铺不大,但里面的音像专辑和图册、海报很丰富。音乐是通过CD机和音响放出来的,旁边的架子上还搁着一个老旧的黑胶唱片机。有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老板说这唱片机很多年了,坏得只剩下骨头,现在放这儿做装饰。
老板见我看得认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打发时间。事实上,我又何尝不是想借着缓慢而仔细的翻看消耗更多的时间,理所当然地找个容身的地方等着程力回来。他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一天卖不出去几张CD,有时候一天的收入基本都得靠卖明星海报和图集。现在的人听歌都是在网上听,方便快捷又便宜。我儿子听歌用的都是什么网易云、qq音乐,他对这些CD光盘一点兴趣都没有。
由于大学一毕业我就在出版社工作,见惯了传统行业在现代科技的冲击下所凸显的乏力、焦虑,因此我能理解这种被时代冷落的无可奈何。事物发展的必然性让人们没有抗争的理由,谁也不愿做顽固的守旧派。但是精神层面的归宿感和认同感不应被轻视,人们对某些特定时代里具有符号和象征意义的事物所存有的渴望与依赖,神圣而虔诚,理应得到尊重。
老板叹了口气,“等明年儿子高考完,上了大学,我就把这家店盘出去。”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记得我刚开这店的时候,国内华语唱片市场算得上是处在黄金时代。什么蔡依林啊,周杰伦啊……如今华语唱片市场比不得当年了,我们赚不了几个钱。听我儿子说现在网上有个什么电子专辑,购买听歌都方便得很。他整天在网上听英文歌,什么老霉、黄老板、断眉哥,我是一个也不感兴趣。”
我正从架子上拿下一册泰勒·斯威夫特的专辑《Reputation》,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只得带着苦涩的笑意宽慰他:听电子专辑,听CD都挺好的,听歌只要听得舒心、愉悦就够了。他点头:那倒是,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在此期间,几个穿校服的中学生进来,买了两份TFBOYS的图册,走了。
我们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店里的CD机像是某座不知名的高山,像是河流的发源地,始终有涓涓细流从中缓慢流出。累了,我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我说,我能在这儿多待会儿吗?我等男朋友回家。他热情地回答道:“行!每天晚上我都得在这儿等我儿子晚自习下课。得十一点多才关门。你安心在这儿等就是了。”我在黑胶唱片机旁黑色圆柱形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见我无事可做,便又和我聊天。
我因此知道了在《稻香》出来的那一年,他和妻子离了婚。妻子跟着广东的富商走了,把儿子留给了他。妻子走后,他没有再婚。这些年,他独自一人将儿子带大。儿子和这家CD店,是他最大的慰藉。
他说,其实一个人习惯了,也感觉不到孤独。我说孤独不是外在的,它藏在人的身体里,一直都在。店老板有些诧异,但似乎并不打算反驳我的话。我接着说:其实,有时候一群人待着和一个人待着,都是一样的,孤独、压抑、负面情绪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帮你消解。
他打断我:“再消极的东西还能大过死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的困境似乎不容我去思考生与死这样深刻的东西,它给予我的仅仅是挣扎,是选择。见我不说话,老板接着说,真没啥大不了的。
我问他,这些年,你压抑吗?他近似开玩笑道,压抑,你是指哪方面?我有些尴尬,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显得窘迫。他急忙致歉,小姑娘,我这人嘴快,但我真没别的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能感受到他的无意冒犯,为了缓解局面的尴尬,转而解释:是我没有表达明确,我是好奇,面对妻子的出轨背叛,你是怎么从这样的阴影里走出来的?“十多年了,还能有什么可计较的,人啊,就是不能偏执。”他说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可我能明显感受到他语气里的苦涩。
5
老板开始复述他的故事。我呆坐着,显得被动,可某种莫名的好奇心促使着我去做一个善意且耐心的倾听者。
“那时候我们结婚没几年,我在九眼桥的一家酒吧打碟,年轻时候兄弟伙多,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打牌。我老婆在事业单位工作,朝九晚五的,她总嫌我喝酒,嫌我不着家。那会儿我们在家经常吵架,她一边哄两个孩子一边和我闹,哎……那时候我真不是个东西。”我仿佛看到了他眼底暗淡的光,蓄积着悔恨和无奈。顿了顿,他接着说:“她什么时候和别人好上的我也不知道。周杰伦在唱着‘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的时候,她和我提了离婚。离婚后,六岁的大儿子跟了我,才三岁多的小女儿被她带走了。”
我有些吃惊,这和我主观臆断的故事情节全然不同。是与非这样的论断抑或是批判显得乏力而苍白,似乎在这段往事里,谁都是受害者。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离婚后我独自带儿子生活,我才发现那几年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为了陪伴儿子,我不得不辞了酒吧的工作。没过几年,那家酒吧竟然也倒闭了。前几年,小孩经常哭着和我说想去找妈妈,我看着心疼,但他妈也就逢年过节给他打个电话,偶尔给他寄礼物,每次的地址都不一样。后来我也带他认识了几位阿姨,但孩子都很抗拒,我便不敢多想,都不了了之了。”
他从饮水机里接了两杯水,一个纸杯,一个玻璃杯。他将一次性纸杯递给了我,自己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挺可惜,也挺遗憾的。”我抿了抿杯子说道。
“哎,都过去了,不说了。说说你吧,小姑娘,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闷闷不乐的。偶尔笑一笑,还跟个木偶似的。”我感到诧异,一时语塞。“刚刚听了我的故事,现在就当是交换吧。”
“其实,我就是下午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钥匙,也忘了带手机,想找个离家近的地方待着,等男友回家。他和公司的同事吃饭去了,要晚一点才回来。”“那也不至于愁眉苦脸的呀。”
除了程力和我的心理医生,没有人知道我有抑郁症。我也从不愿意向他人提起,我害怕别人的同情,害怕别人无止境的追问,更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因此,面对这样一个亲和、友善,甚至刚刚对我敞开心扉分享过往经历的人,我也难以将我内心最隐秘、最低落的事物毫不吝啬地和盘托出。
我的父母以及程力的父母,他们期待着我和程力在成都的事业越来越好,也一心想着让我们尽快结婚,组建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今年春节的时候,他们还谈到了买婚房,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期望。我不敢告诉他们我辞职和抑郁的事情,我害怕我的不幸为两个家庭笼上悲伤的雾霭,我更怕我们朴质的父母,理解不了我的心理困境,会对我的抑郁症嗤之以鼻。这种隐瞒令我愧疚,有时候我甚至痛恨我自己,埋怨我自己,可尽管如此,我依旧对此束手无策。
我的心理医生每天都会面对不同的病人,可他依旧对我满怀耐心与信心。他总是会节制而耐心地和我交流,试图从我对过往的叙述中去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多数时候,我都令他失望。除了药物,他也只能进行一些用处不大的心理疏导。他也曾建议我尝试新的物理治疗—经颅磁刺激治疗,我告诉他如果过些日子现下的治疗没有明显作用的话就听从他的建议。
不只是我的心理医生,包括我自己,都疑惑于我的抑郁症根由。用我心理医生的话来说,我事业顺利,爱情圆满,身体康健,没有任何刺激性的外在因素能够导致我患上抑郁症。
“你看看你,坐着坐着就走神。”CD店的老板提高了声音打趣说道。我恍然回过神来,微微地咧开嘴角向他表示了歉意。“没事儿,人嘛,总有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正说着,一个背着书包戴着黑框眼镜,身形微胖但不乏青春活力的中学生走进店里来。“是我儿子晚自习下课回来了,也不知道这时候你男朋友回来没?”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不经意地说道,并招呼他儿子进来。我知道他之所以愿意待在这儿陪我打发时间,是为了等儿子放学一起回家。当他儿子放学归来,他也将关门打烊。我问了现在的时间,他告诉我晚上十一点了。我从椅子上起身向他道谢告别。他叮嘱我路上小心,还告诉我下次想听歌,买CD,等人都可以到他这儿来。
这时候程力回来了吗?我犹疑地往回走。
这家CD店离我住的小区不远,没几步我便走到了小区门口。路灯积满了尘垢,原本就不明亮的灯光显得更加昏暗。因是夏季,天气热,细小的蚊虫在路灯四周不停地飞舞。门口的保安将凳子搬回了简陋破旧的保安室,他半躺在里面的小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用手扇着扇子。我从门口走过时,他微微起身用眼睛向门口望了望,便又躺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当我对程力是否已经归来还心存犹疑的时候,我看到有人正从单元楼的楼梯口一个箭步跃下,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我定睛细看,是程力。看到我后,他放慢了步子,缓慢地向我走过来。我呆呆地立在那儿,半握拳头的手因紧张而出了汗。当他走近我时,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和烟味。他没问我去哪儿了,也没问我为什么跑出去,只是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乖。先回家吧!”接着他将手从我后脑勺挪到我的手边,轻轻盖住我半握且冒汗的拳头,牵着我往回走。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到楼梯时,他用力跺了跺脚,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除此之外,一切都那样安静祥和。
回到家后我看到桌上放着他给我打包回来的晚餐,可能他忘记下午给我钱让我自己点外卖的事儿了。我告诉他我不饿,他便让我先去洗漱。我温顺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卫生间。
6
洗漱完我回到卧室,简单地往脸上抹了水乳,便一头栽进了被子里。
我听到卫生间水流倾泻的声音,程力应该在里面洗他浑身的烟酒气吧。很快他从里面出来,穿了居家短裤,裸露着上半身走进了卧室。他一边用毛巾擦身上的水珠,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吹风机。嘴上还不忘说,以前你还帮我吹头发,现在你也不愿意管我了。说完他回到浴室吹他湿漉漉的头发,吹风机呼啸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令人有些烦躁。尽管这样的天气并不冷,甚至还有些炎热,我仍旧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我呆呆地侧躺在床上,想起了那份裹着淡淡蜂蜜味儿的烧鹅饭,想起了下午在红星桥上出神的自己,想起了在CD店听到的老板的过往……当我触及那些片段的时候,没有痛感,没有真实感,仿佛今天经历的一切,是那样遥远和朦胧。
不知何时,程力躺在了我身旁,他用手自然地将我圈在怀里。我用手轻轻抓住他的手腕,他也任由我抓着。我们静静地躺着,谁都没有说话。夜色和我们一样,静悄悄。
光阴细无声,在我们身侧缓缓地流淌。“你睡了吗?”我轻声问,仍旧是背对着他。他用头蹭了蹭我,答道:“没有。”“对不起,没告诉你就偷偷跑出去,钥匙和手机都忘了带。”我继续说。“嗯。下次想出门要告诉我,我陪着你。”程力回答道。
我松了一口气。似乎对我来说,短短的几句话,就把今天所有的事做了交代。如果他继续追问,我想我会告诉他遇见的人,发生的事,甚至是在红星桥上向死的绝望。但是他没有问我,他知晓我的一切,他能理解我所有的荒诞行为。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我脑子瞬间就懵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惊慌失措。如果不是在小区门口看到你,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以后不能乱跑了。”
我静静地听着,眼角溢出温热的泪水,它在我的脸庞悄悄滑落。
我知道,我心里住着一只黑色的狗,我们互相折磨,彼此驯服。
不愿妥协。
程力轻微的呼吸声和我的泪水一样温热,它们共同环绕着我。程力用手紧了紧我的身子,在我耳边轻轻说:“乖,别哭。”他像是祈求,又像是叮嘱。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转而接着说:“下次洗头,我帮你吹头发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