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华
十月的一天,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和同学们举行了一场以“宿舍人际关系”为主题的心理沙龙。本期报名的同学很多,小屋子里的人都快挤满了。
“你们都遇到过哪些奇葩室友?”老师问前来参加沙龙的同学。“当然是那些在宿舍里打肉麻电话的:甜得要死,声音还大,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地‘撒狗粮’。”屋子角落一位穿墨绿色衣服的女生举手发言。她刚说完,引来满屋大笑。
其他同学也纷纷举手发言:“最痛恨那种半夜不睡、一直打游戏敲电脑的。”
“还有不讲公德的!晚上在水房大声唱歌,狠狠地关门,叮铃咣当跟装修施工似的。”
“最怕不讲卫生的!有个室友喜欢把衣服泡在盆里好几天也不洗,都泡臭了,一拨就一股臭烟往外蹿……”这位男生的话刚说完,屋子里又爆发了一阵笑声。
“现在大家来说说,碰到这些情况,有没有办法应对呢?”老师微笑着说。
穿墨绿色衣服的女生站起来,两手一摊,大大咧咧地说:“没辙啊,足足吃了一年‘狗粮’!后来,只要她一打电话,我们宿舍的人就往别的宿舍跑,受不了啊!”
“你那个情况要是在白天还能躲,我们这碰上半夜不睡打游戏的,你躲哪里去?”有位男生说。
“对的哦,对的哦!还有在楼道水房等公共场合喧闹的,哪个寝室都听得见他们的吵闹,我只能上自习晚回来一些。”另一位男生附和。
“我也不能怎样,只能给自己多安排活动,少在宿舍待。”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师点了点头,肯定了大家的回答:“嗯,这些其实也算是应对方法,概括为一个字:躲。也就是我们可以选择不去面对我们不喜欢的人……”
“老师,我觉得这样不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无论到哪里都有自己不喜欢的人,总是躲,肯定不是办法,还是要去面对的。”
“老师,我觉得还是要好好谈。比如说,喜欢深夜在宿舍打游戏的,舍友提醒他一下,人家还是会注意的。”小个子男生说。
“哪有这么容易啊!”穿墨绿色衣服女生说,“我们宿舍那个,我劝她小声点,人家还怼我呢,说宿舍又不是你们家的,为什么就你事儿多?”
“好好沟通说起来容易,其实是很难的。”一个高个儿男生举手说,“成年人的性格很难改变,比如提醒做卫生这件事,我们宿舍那哥们每次答应得好好的,到最后还是不干,这叫什么?这叫被动攻击!”
“太对了!好好沟通实际上真没啥用处,我觉得最好还是忍一忍,看开点。”前排一位穿连衣裙的女生叹了口气,仿佛尝尽了人间沧桑。
她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大家纷纷点头和议论。
老师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笑着说:“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个方法: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那咱就忍一忍吧。”
“老师,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坐在屋子中央的一个强壮的男生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忍,至少有三个坏处:第一,容易积怨成仇。有很多表面看上去很平静的宿舍关系,最后有一天突然爆发了,就是忍太久了!这很可怕的。第二,忍,对自己的身心健康不利,好多疾病都是忍出来的。第三,这也不利于公平正义,我明明是对的,为什么要容忍一个有错误的人呢?”
他的话犹如一记重拳敲在桌上,大家都沉默了。
老师打破了沉默:“那么,你觉得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
“直接怼啊!对于自己看不过去的事,一定要说出来,这样可以减少沟通成本。哪怕就是吵一架,吵完之后不就说开了么?这比冷暴力好多了!”强壮的男生握了握自己的拳头。
“好,又多了一个解决方案:怼。也许直接怼,可能有利于双方表达真实的自己,也许还可以让对方反思自己。”老师总结道。
“那不见得!”小个子男生扶了扶眼镜,“怼得不好,也许双方拿最恶毒的话攻击彼此,闹得鸡飞狗跳,就只是想争个输赢,结果大家都受伤了,以后的日子也没办法好好相處了,这算什么沟通!”
“我也同意,这样死怼,得双方本身关系都比较好,而且在彼此心情还不错的情况下,才能够起效果。”高个男生频频点头。
“嗨,吵完架,就赶紧换寝室吧,此生不相往来。”穿墨绿色衣服的女生两手一摊,表示放弃。
大家听完她的话,又是一阵哄笑,气氛又开始热烈起来。
老师又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说:“目前我听到了三种方法:躲、忍、怼。这些方法在某些时候似乎是有用的,但某些时候似乎又会起反作用。比如,躲,就不适用于晚上;忍,不适用于长时间的条件下;而怼,就不适用于关系本身不太好的同学之间。可见,没有绝对正确或完美的方法,关键要把握好适用条件。”
“可是,老师,不应该是要温和地沟通吗?客客气气地劝劝,在很多情况下,也是有用的啊。”戴眼镜的男生还是坚持他的观点,“当然,面对那些完全不讲道理的人,可能不奏效,但大部分还是讲道理的。”
“我来说说为什么温和沟通这么难。面对冲突时,我们本身带着很大的情绪,温和沟通要求我们一忍再忍,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跟他解释,这中间心理成本实在太高了!如果对方就是一个奇葩,我直接躲了或者怼了,是不是更痛快些?”强壮的男生越说越激动,不免提高了声音。
“到底谁是奇葩呢?这个由谁定义呢?”小个子男生也有些激动,“大家都是同学、室友,就因为生活习惯不一样,就给别人扣上‘奇葩’的帽子,这也不合适吧?”
“由统计学来定义!”强壮的男生噌地站起来,激昂地说,“如果大多数人都认可的事,某些少数人偏偏和大多数人不一样,那就是奇葩!”
“那是多数对少数的一种暴力!”小个子男生再次扶了扶眼镜,面向所有的人,一字一句地问,“在坐的各位,你们能保证,你们的每一个行为、每一种特征都符合多数人的期待吗?有谁身上没有那种所谓的奇葩的一面呢?我们是不是应该宽容一些?今天你对别人宽容,明天别人就会对你宽容!”
大家再一次沉默了。
“那,宽容,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忍呢?”沉默了许久,老师提了一个问题。
“其实……”前排那位穿连衣裙的女生缓缓站起来,“我觉得宽容和忍的区别还是挺大的。忍,是我对你非常不理解不喜欢,非常排斥,但是我不说出来,并且默默地把这种情绪压抑下去了。而宽容,它其实是对对方有了理解和共情,至少,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你,甚至我还能换位思考,觉得我自己也未必是做得很完美的,所以对你就没有那么苛责。”
“我好像找到了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沟通方法。”她继续往下说,眼里仿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沟通,关键是产生共情,当我们能够共情到对方的不容易的时候,感觉到他人和自己有很多相同部分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收敛自己的行为,让自己不那么奇葩。当然,也能够对别人所谓的奇葩行为更加宽容。这样,温和的沟通就真正产生了。”她的话说完,房间里又是一阵议论。
此刻,一个身影从西北角站起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可是,我凭什么要对别人共情?难道共情不用耗费心力吗?”这是一位在读博士生,他一直在角落里听大家说话,这次终于决定开口了。
他接着说:“我认为,沟通最大的困难不是共情,而是缺乏共情的动力。我到底为什么要对另一个人产生共情?如果我们为了解决宿舍矛盾,这是刻意与和我有冲突的人去共情,意味着我要努力进入他的世界,感受他的感受,还要暂时压抑住我的感受,这个过程本身就很辛苦。”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说:“本身冲突给我带来的也是压抑和辛苦的感受,那我就要权衡一下,我非得要解决这个冲突吗?为了解决一个冲突,而去承受共情带来的压抑和辛苦,这值得吗?”
“比如说老师,”他转向老师,“您是心理老师,您对来访者共情是职业要求,无论沟通成本高低,这是您的职业价值感驱动的。我们去共情一个宿舍里我们不太喜欢的人,这个动力仅仅是为了解决冲突,为此付出这么大的心理成本,这值得吗?我们为什么非得解决这个隐藏的冲突呢?”
“当然,也不只是宿舍矛盾,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恋人、朋友、同事之间的冲突,我想都需要找一个共情的动力,否则很难让人单方面持续付出沟通成本。我说完了,欢迎老师和同学指正。”博士生的话说完,所有人又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也包括老师。
过了片刻,老师带头为他鼓掌,很快整个房间响起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没想到这次沙龙引发大家这么热烈而又深刻的讨论。”老师平息了掌声,开始做总结,“宿舍人际关系看起来是大学里的话题,其实包含了深刻的心理学知识。同学们在讨论中提出了很好的问题,就是到底要不要沟通?如何有效沟通?而有效的沟通是要基于共情的。刚才这位男生还提出了更深刻的问题,共情的动力从哪里来?我们可以把这个状况叫‘共情的困境’。”
“共情是需要付出很大的心理成本的,如果我们做好准备对另一个人做出共情,那一定基于我们对他有一种叫做爱的东西,这在心理学上叫亲和动机,这是心理学和进化论共同定义的。人类原始的感情本身先天相通,所謂‘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同时我们是群居动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只有靠互相取暖、共同协作才能活下来,这是我们之间存在爱的原因。所以,如果我们感受不到另外一个同学身上让你觉得可爱的部分,那一定是这种原始的联结暂时沉寂了。但我们一生要认识那么多人,真正让我们产生这种联结或者有动力去找到这种联结的人,并不太多。我们并不一定要对所有的人去找到这种联结,只有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人,我们才会努力去找。”听到老师说了这一段话,同学们似乎恍然大悟。
紧接着,老师引导大家回到现实,他说:“现在,我们最后讨论的焦点变成了:你的舍友,他们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这是大家要去思量和权衡的。如果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么在适当的条件下,躲一躲、忍一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如果彼此很熟悉又信任,怼一怼也是可以的;如果你觉得挺重要,又没那么互相信任,那为此去努力找回共同的情感源泉,产生爱的联结,感受他的感受,产生真正的共情和沟通,最后达到彼此之间的理解和宽容,那也是很值得的。至于到底怎么做,需要在座的各位自己去决定……”
此时,穿墨绿色衣服的女生突然站起来。“啊!老师,我找到办法了!我最好也去找一个男朋友,在室友面前也秀一把恩爱,估计就能对她产生共情了!”
(杨子江摘自《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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