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前,我决定把门口的柳树卖掉。这很揪心。一棵树,大门口一站就是三十年,陪我消磨了多少时光。
世界总在变化。山岩上,昨天还灰不拉几,今天就绿了。石砬子顶上,蹲着块巨大的石头,像鹰嘴,虎视眈眈地对着村庄。哪天再看,一片荒草掩映招摇,石头就没了影踪。到了秋天,百草凋零,鹰嘴又被暴露出来。
村庄里有牛可以耕地,有马可以拉车。男人操持金钱,女人照看儿女。一只公鸡带一群母鸡在村路上漫步,或低头捡食一只小虫;一群山羊呼呼啦啦地赶过来,冲散了一对鸭子的好事……我的青羊就跟在这杂沓的队伍里,头顶骄傲的犄角。
那年,雪后,冷风从墙缝挤进来,让寒冷的羊圈更加寒冷。豆大的油灯照着,但依然很黑,父亲坐在羊粪上,叼根烟屁,给母羊接生。正常母羊生羔,不是初胎都比较容易,羊水破裂,羊头出来,母羊四脚拉叉一用力,哗啦,小羊掉在地上,一个全新的生命就诞生了。对于父亲来说,接生不过是用剪刀把连接两个生命的脐带剪断。但这次却有点意外,母羊肚子里的羊羔有点大,它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生不出来,汗水把羊毛都湿透了。父亲很着急,他连揉带挤,忙乎到后半夜,山羊羔子总算落了地,可母羊却已经筋疲力尽,耗尽了生命。父亲抱羊羔回屋,因为一身的青毛,我们就叫它青羊。
村里的事情多而繁杂,除了我,没人愿意关注一只羊的成长。天暖了,青羊长出了牙齿。我掰块干粮喂它,牵它到河边吃新生的嫩草。两个小小的羊蛋,从它窄窄的后裆里长出来,土豆一样垂着。你是我的兄弟。我抚摸着青羊的禿头说。它许是听懂了,瞅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笑。过些天,它的秃头上拱出了一个包,然后犄角就破皮而出,它的四肢也变得粗壮。吃饱了,戳在门口往远处瞭望,喉咙里,青草成块滚上来,嚼过再咽下,反反复复。转年,它长得更大,为了驯它,我折根柳枝做把羊鞭拿在手里。
房前,一片很大的空地,三十年前,晾羊用。春分,立秋,父亲在场地边的石板上撒些盐面,让羊来舔。那些年,盐还不能随便吃,买盐要用盐票,牲口用盐不在计划内。养畜人家商量着,套车去北大海贩。北大海,像一个遥远的神话,估计是内蒙古的哪个泡子,没去过,也说不出具体位置。只知道它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贩盐人年前走,年后才能回来。贩盐近乎偷盗,昼伏夜出,一不小心,人和车都回不来……吃了盐,羊会渴,就跑到河边去喝水,往返几次,盐才会舔得干净。高兴了,羊们把尾巴一撅,粉红的屁股露在光天化日里,撒尿,拉粪蛋。
傍晚,群鸟归巢,家家开饭,羊自由地咀嚼。柴草香、饭香和羊膻味混在一起,随风飘着。
一只母羊许是发情了,几只公羊屁股后头跟着。青羊也跑过去凑热闹,任你怎么喊骂,它头都不回一下。
青羊也会愤怒。它前蹄猛然抬起,头歪着,一副非将我干倒不可的架势。我害怕,不由自主向后退。然而它却轻轻落下,摆摆头,瞪眼看我。它眼睛的底色一片灰黄,看上去是无比的陌生——我们不是兄弟,它是我养大的一只牲口。它的心思,我不懂。我放下鞭子,心中悻悻,它却兴高采烈,追母羊去了。
此后,青羊越发张狂,为母羊,时而拼得头破血出。我心生恻隐,赶回来,拿绳子拴在门口,它挣扎,嗷嗷叫,歇斯底里。忍不住,我再次拿起鞭子抽它,直到它变得安静。
羊的命运不能掌握在羊的手里,就如同我们的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样。八月十五眼看就到了。八月十五一到,屠羊宰猪的日子也就到了。有人在等待着这一天,分几斤肉,就着坛底的老酒改善一下。从正月到八月,二百多天,乡亲们的嘴里都淡出了火。杀羊的日子选在八月十三。老早,一些羊就被挑拣出来,绳子拴着,在地上蜷躺着,闭嘴瞪眼和磨刀人一起等待日出。这些痛苦的残羊:断腿的,光吃草不长肉的,还有过了生育期的。那些被阉割过的公羊是羊群里最肥的,村民们却舍不得;健壮的公羊和有生育能力的母羊得留着,以繁殖更多的羊。
一连两年,青羊都躲过了被屠宰的命运,但第三年秋天,它还是被父亲给卖了。换钱,交了我的学费,给我买了球鞋和书包……青羊的命运是父亲算计好的,一切都在因果里。目的,过程和结果,是做一件事情必备的三个要素,父亲没有读过书,他不懂,但是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却被他算计得很清楚。
卖掉青羊,我伤心许久。为了纪念这段生活,也是为了纪念我的青羊,在日常进出的大门西侧,我挖了一个坑,把羊鞭埋葬。
春风吹过,百草萌发了,我埋鞭子的地方长出一棵树的嫩芽。巧合,还是冥冥的安排?柳树越长越高,高过数丈,柳枝垂下来,那一片青色,把我家大门都给覆盖住了。
离开故乡前夜,我于月下徘徊,从村东走到村西,站在河边倾听流水。我的房子,我的柳树,还有其间的人影,根一样,扎在我内心的狭小处,我反悔了。
(郭黑子,原名郭电申。河北围场人。)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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