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
元柔亦目不斜视地自郗澈面前缓步而过,两人心照不宣地扮作一对陌路人,只余下一抹凤履的明黄刻入郗澈那隐含泪意的眼底之中……
(一)
琅华十五年莺时,荣坤宫里的木兰花树依着时序绽开了朵朵玉白,元柔拥着锦衾倚在绮窗边的美人榻上默然遥望,一双美丽的眸子里虽隐着久病初醒的惫色,但也透出几分乍然逢春的舒心之意。
一盏茶后,门外忽然传来宫人匆匆而至的脚步声,当元柔得知来访之人乃郗澈之时,她不禁霎时怔住,疑心宫人传错了话,因为郗澈自琅华元年拜相时起,为了避嫌便再也没有独身一人踏入荣坤宫中。
传话的人见元柔久久没有回声应答,于是便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
“启禀太后娘娘,郗相在外求见。”
元柔闻言终于回过神来,一边命人前去传召,一边缓身下榻,整理衣冠。
菱花镜中映着一张极为标志的美人脸,元柔端然而坐,望着隐在乌发间的一点霜华忽生岁月倥偬之感。
随后,元柔命人将端正的圆髻换成了朝云近香髻,添上饰物之后总算隐住了那几丝白发,元柔见状,好看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随侍在旁的宫人都觉得元柔这般是为了体面地接见外臣,只有自小伴着元柔长大的女官云敏知晓,元柔这样大费周章只是不想在郗澈心中添上她秀华渐逝的模样罢了……
正殿之上,郗澈坐在下首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元柔。
“年前娘娘命臣为陛下挑选嫡后人选,臣细细考察了一番,如今总算有了几分结果。”
元柔聞言点了点头,翻开折子细看,半盏茶后,元柔颇为讶然地指着折子上的一个名字朝郗澈道:“若是本宫不曾记错,这位女公子的母亲可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崔语嫣?”
当年容聿想要为郗澈赐婚,曾命元柔于世家女子中相看,元柔几经挑选,最后选定的便是这品貌俱佳的崔语嫣,只可惜郗澈不愿成家,纵使容聿抬出帝王威仪都奈何不得,最终也只能将那打算悄然作罢。
“崔语嫣曾为娘娘所赏识,这样的母亲教养出的孩子自也是难得的佳人,臣曾与这孩子打过照面,其人端丽多智,兼涉文史,若能正位中宫,于陛下必有助益。”
元柔闻言觉得有理,拿起一旁的朱笔在折子上圈注起来,候在一旁的云敏亲眼看见,郗澈在元柔低首之间悄然抬眸,深邃的一双眼里闪过一瞬隐忍又眷念的情思……
云敏伴着元柔一路走来,见证了元柔与郗澈之间的聚合离散,她虽为两人的现状感到万分遗憾,却也只能在心中为他们低叹一声情深缘浅而已。
暮色西沉之后,元柔派了人往勤政殿去,想请容允来荣坤宫一同用膳,顺便商谈大婚一事。
容允以与郗澈商谈国事为由拒了元柔的邀请,元柔虽不疑有他,却也失了胃口,随即命人撤了膳食,回屋休息。
云敏本要随元柔进屋,可她瞧见回话的小太监心神不宁的模样便起了疑心,待屋门阖上之后,云敏便将人叫至暗处细细查问,随后,云敏才知道,原来今夜容允将勤政殿外的禁卫军调离至百米开外,偌大的宫殿之中,只余下了容允与郗澈二人。
容允此举显然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他们的谈话内容,可近来朝中晏然,并无机密要闻要避人耳目,一对君臣若非为公如此,那便只能是因私所致。
“为私?”云敏蹙着眉心琢磨着这两个字,随后早前的流言与今日郗澈的反常之举在电光火石之间闪现于云敏的脑海之中,云敏只觉心头一震,随即快步朝卧房奔去……
这一夜,帝京之上,皎月高悬,它静望着一个身着凤服的女子拖着孱弱的病体跌跌撞撞地奔行于荣坤宫通往勤政殿的宫道上。
它知道,当元柔选择踏出荣坤宫门之时,她便已经决定将身份、地位以及尊荣尽数抛却,这一刻,她心中所念所想皆是郗澈一人,她想竭尽全力留住他的性命,保住这个用尽半生去守护她的男子……
(二)
昭阳元年兰秋,容聿奉先帝遗命继位,成为容朝的第九位皇帝。
先帝晚年多疑,在奸人的挑唆之下办了不少的冤假错案,临终之际,他怀着懊悔之情将平反一事交托到了容聿的手中。
“一朝的帝王办一朝的事儿,朕的功过自有史家来记,倒也不必当个完人。你继位之后便可着手为那些人正名,逝去者追封,流放者召回,能者擢用,庸者善养,父错子改,百年后落在史册上,也是你的一件功德……”
就这样,容聿带着先帝的嘱托亲笔写下了登基以后的第一份诏书,召回了首批蒙冤流放的世家子弟。
是年冰月,一行九人在卫队的护送之下抵达帝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举目望向眼前的巍峨高城,纷纷想起昔年身负重枷,踝锁铁链,步履蹒跚地踏出这座皇城时的屈辱一幕,一夕之间的命运颠转或令他们家破人亡,或令他们痛断姻缘,没有人会说自己心中不恨不怨,只是大多数人都懂得往事不可追逐的道理,逼着自己慢慢学会了释然而已。
郗澈原要与同行之人一起前往官驿歇息,可他一进城,便被一队宫中禁卫毕恭毕敬地请上了驶向皇宫的敞阔马车。
年资短浅的小护卫见状不由得对郗澈生出好奇之心,私下里向卫队长问起了郗澈的来历。
卫队长闻言抚着短须颇为感慨地解释道:“这郗家公子的生母乃当今圣上的乳母,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与圣上是吃着一口奶长大的,且他自幼便入宫为圣上伴读,与圣上的关系比那些连着血脉亲缘的王爷都要亲近许多。若非当年圣上还未握有实权,郗家人岂会与‘流放’二字沾上半点关系?!”
小护卫闻言,惊讶地愣了许久,待卫队长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去时,他才渐渐回过神来,摸着自己的脖子庆幸道:“幸好我不曾欺侮过这人……”
(三)
容聿念旧,勤政殿中的宫人皆是他在潜邸时用的老人,大家伺候容聿多年,却只见容聿露出过两次发自心底的畅快笑意,第一次是与元柔成婚之时,第二次便是与郗澈重逢的这一日。
容聿深谙郗澈的才华与能力,打算命他担任吏部侍郎一职,借此大刀阔斧地进行新朝的吏治改革。
郗澈心中虽然感激容聿的重用,却也不想让朝臣非议此事,毕竟他未有功名在身,一入朝堂便坐此高位,实在容易惹人眼红。
郗澈将自己心中的顾虑说出,可容聿只是淡笑回道:“子湛不必为此忧心,旁人若要因此生事,朕便将一份旧诏昭告天下,堵住那悠悠之口!”
郗澈闻言不解,遂抬眸看向容聿,而后在容聿的娓娓道来之中,郗澈才乍然知晓,原来在那兆康三十年的科举中,自己并未名落孙山,只是因为郗家卷入冤案之中,先帝在雷霆震怒之下亲笔划去了他的姓名,重新拟了一份诏书,将状元之名顺延给了旁人。
郗澈枯坐在椅上,垂眸静默许久之后才稍稍缓和了心情,他微红着眼看着容聿直言道:“陛下,先帝朱笔一划,却将臣半生琳琅尽数夺了……”
按礼法,郗澈此言实属大不敬,但容聿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已,待郗澈彻底平静下来之后,容聿才缓步走上前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知道,所以朕会竭尽全力弥补子湛的!但愿日后你我君臣同心,不要再让后来人承受这样的冤屈与苦楚了。”
容聿的腰间挂着一只绣着并蒂莲花的荷包,郗澈一直不愿意仔细瞧它,可当容聿走上前来时,那荷包便仿佛长在了郗澈眼前,令他不得不选择正视。
当那熟悉的针脚映入郗澈眼帘之时,逃避已久的刺痛之感便如碧海洪浪一般朝他翻涌而来,几乎将他吞没其间。
可是他又不能让容聿瞧出丝毫破绽,只能一边忍着心间滞痛,一边对着容聿缓声承诺道:
“是!臣往后必当尽心辅佐陛下,但愿能为陛下的盛世宏愿添上一分助力。”
……
郗澈踏出勤政殿时,殿外朔雪纷然,高高的汉白玉阶下,凤辇正稳稳停下,片刻之后,元柔便扶着云敏的手自辇上施然而下,缓缓拾阶而来。
郗澈与元柔都未料到阔别多年之后的再遇之所会是此处,其时飞雪漫然而过,谁也瞧不清对方的眉眼,在那相互怔然的一瞬之后,两人都将自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之中。
郗澈随着宫人恭敬地跪了下去,元柔亦目不斜视地自郗澈面前缓步而过,两人心照不宣地扮作一对陌路人,只余下一抹凤履的明黄刻入郗澈那隐含泪意的眼底之中……
元柔入勤政殿不久之后,晚膳便被传了上来,席间,容聿向元柔提起郗澈,因郗澈的爹娘皆已在流放之所相继病逝,所以容聿想亲自为郗澈赐婚,冀望能够以此抚慰臣心。
元柔虽然一向清明豁达,但要让她亲自为曾经的心上少年挑选佳妇良配,她也实在无法豁然以对。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开口拒绝,可话到嘴边又怕容聿因此陡然生疑,密探往事,纠结再三之后,她只能选择应承下来,强忍着一片狼藉的心绪免去了一场可能会被掀起的骇人惊浪。
夜里,容聿因處理紧急军情而留住勤政殿中,而元柔也因为心神摇动失了睡意,于是,这一日,她便拥着裘被倚在床边,怔怔地想了一夜的旧日往事。
(四)
郗澈与元柔相识那一年,一人十三岁、一人十岁。
元柔出身江南煊赫大族,因早产之故,自幼体弱多病,九岁时险些因风寒而丧,家中长辈为此忧心不已,几经斟酌之下,最终决定将元柔送往世交之家——江南名医竺永庭的府上调养身体,而这竺永庭正是郗澈的外祖父。
因为帝京冬寒,所以郗澈每年都会随郗母借探亲之名前往江南小住半月。这一日,元柔身着藕荷色袄裙,外罩一件雪色狐裘,与几个年岁相仿的小丫鬟聚在廊下玩捉迷藏。其时,竺永庭领着郗澈穿廊而过,与元柔不期而遇。
一众丫鬟见状便准备行礼,可竺永庭见元柔玩得开怀不愿扰她兴致,于是便示意众人不必拘礼,然而,就在郗澈跟在竺永庭的身后准备自元柔身旁悄然而过之时,元柔却将郗澈当成丫鬟一把抱了过去,郗澈常年习武,本可以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可他若选择回避,那元柔便会狠狠地撞上他身后的石柱摔个鼻青脸肿,他虽与元柔素未谋面,却也不舍得见这样娇美可爱的女儿因此受伤,只能由着她扑入自己的怀中,那一刻,元柔身上的清苦药气与华服之上的清沁熏香交织出了一种奇异的香气,令郗澈的心中顿生难以言说的奇妙之感。
因为郗澈身量高挑,所以元柔很快便觉出异样,于是,她连忙自他怀中退了出去,伸手扯下了蒙在眼上的锦帕。
元柔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江南的天色如粉青釉的瓷瓶般温润可爱,探出云头的天光将少年清隽如画的含笑眉眼乍然送入她的眸中,在她心神晃动的一瞬之间,悄无声息地拨动了那刚刚萌发的少女情思。
元柔因体弱之故,素来不喜寒冷冬日,可自打这一年起,元柔便开始无比期待这段满目朔白的日子,因为,每当江南的瑞雪降下之后,郗澈便会风尘仆仆地自帝京而来,将一整年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尽数送入她的房中,然后不厌其烦地陪她同画“九九消寒图”……
元柔及笄那日,郗澈正在江南,于是便随着竺永庭一同前去观礼,元柔虽然为此感到惊喜不已,却也因姐妹们偷望郗澈的眸光感到一丝隐忧,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像郗澈这样的男子会是许多大族想要的乘龙快婿,她或许应该主动一些,让郗澈早日明白她的心意。
元柔一直以为郗澈多年来倾心相待,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可谁知当她鼓起莫大的勇气将爱意表露出来之后,郗澈才让她知道,原来她一直都是郗澈那早夭幼妹的影子,郗澈疼她宠她,都不过是想借此慰藉年少心伤而已!
没有人会想要当旁人的影子,更何况是心上人妹妹的影子,自此以后,元柔便下定决心斩断情思,与郗澈彻底断了联系,当她再次听闻“郗澈”之名时,便已在她嫁予容聿为妻,郗氏满门流放之后了……
(五)
昭阳二年首阳,元柔为求子息,在得了容聿的允准之后,乔装前往京外的千年古刹烧香拜佛,一行人路过大雄宝殿之时,与前来为亡父亡母上香的郗澈不期而遇。
元柔感念竺永庭昔年照护之恩,亦怀念温雅亲切的郗母,于是借故屏退众人为郗父郗母上了一柱香。当云敏扶着元柔踏出大殿之后,候在门外的郗澈见四下无人便拱手向元柔行了个大礼以表谢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廊下,望着旷地上的满目皑色一同陷入静默之中,直到一盏茶后,元柔才不动声色地绞着拈在指间的绣帕缓声道:“陛下看重郗大人,欲为郗大人赐婚,本宫觉得清河崔氏长房嫡出的三小姐很是不错,若是郗大人亦有此心,那本宫便将此事报予陛下,陛下定会促成这段良缘的。”
因为郗澈站在后方,所以元柔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她只知道在长久的默然之后,郗澈开口慢声回道:“微臣如今尚无娶妻之念,恐要辜负陛下与娘娘的美意了……”
郗澈出言婉拒,元柔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不知为何,方才心头的堵闷之感在此之后便骤然消失,只可惜,这样的畅快也不过是一瞬之感而已,因为她的心底随后便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怕——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始终不曾将郗澈自心上放下……
元柔原打算用过斋饭之后便启程回宫,可谁知天公不作美,一行人刚刚踏出寺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便降了下来,阻断了众人下山的道路。
暮色落下之后,暴雪仍未停歇,众多香客被迫留宿山中,因寺里的禅房有限,且都早早被达官贵人订下,所以大部分人只能分坐于大殿之中取暖过夜。
元柔不想抬出身份惊扰百姓,本打算在殿中将就一夜,可谁知就在她即将踏入殿中之时,郗澈恰好自不远处的禅房中踱步而出,四目怔然片刻之后,郗澈便快步朝元柔走来,将禅房让出,请她入内歇息。
于是,这一夜,本该卧于暖室安眠的郗澈便与一众护卫围着火堆守在这间小小的禅房之外,挡住了欲往房中飘去的风雪之声,让元柔在漫漫长夜之中拥有了一个难得的无梦好觉。
(六)
不知是否因神佛听到了元柔这一日的虔诚之请,总之是年莺时来临之际,中宫便传出了喜讯,容聿为此开怀不已,下令将田赋由十五税一降至三十税一,以示与民同乐之意。
因为京中溽暑难耐,兰秋一到,容聿便带着元柔与一众亲贵重臣前往避暑行宫度夏。
可谁知短短十日之后,容聿便突然收到一封密报,得知留守帝京的三王爷容辰意欲借京中防务空虚之际起兵谋反。
为免打草惊蛇,容聿借易容之术提前返京布置兵力应对,同时将驻扎在避暑行宫周围的禁军指挥权交到了郗澈手中。
“旁人只知子湛有文滔,却不知子湛亦有武略。朕不能带着柔儿一同返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一举歼灭容辰手下的叛军,倘若容辰侥幸逃出生天,依着他的性子必定会调转军队朝这边杀来,届时行宫的安危只能交由子湛负责朕才安心!”
容聿此言一出,郗澈便觉得手中的玄金虎符重逾千斤,但事关元柔的安危,郗澈亦不敢轻信旁人,只能选择自己接下这份重托。
“多谢陛下信任,臣定誓死护卫行宫,保娘娘平安无虞!”
……
自打容聿悄然回京之后,元柔便再也无法在夜里安眠,常常于梦魇之中惊醒过来,抱着云敏黯然落泪。
这一日,元柔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睡意,可下一瞬,远处便传来震天的兵戈之声,元柔心底一惊,连忙下榻查看,却因烛火晦暗,视物不明而被凳脚绊倒在地。
云敏听见声响后连忙带着随行的太医推门而入,可元柔早已因为强烈撞击引起的腹中剧痛而失了神志。
太医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为元柔施针压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元柔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
因为郗澈早有准备,所以容辰率领的叛军在第一轮的进攻中便折损大半兵力,容辰不敢再轻易前进,于是郗澈便趁着那短暂的休战时间赶至元柔宫中探望,隔着一层鲛纱幔帐,太医告诉郗澈,元柔因为惊吓过度,无法再安稳保胎,只能选择饮下催产之药,才有可能保住母子平安……
郗澈闻言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佩剑,片刻之后朝太医问道:“妇人生产,大抵需要多少时间?”
“快则数个时辰,慢则需要一两日。”
虽然按照容辰如今的攻势对行宫并无多大的威胁,但郗澈不知容辰后续是否会调来援兵,为免出现差错,郗澈决定让元柔前往隐蔽密室后再饮下催产之药。
是夜,冗长的宫道之上,四处皆是身披玄甲的禁军在来回穿梭,郗澈抱着元柔稳步走在其间,身后跟着数位太医与接生嬷嬷。
郗澈知道元柔一向怕疼,已经刻意放缓脚步,可元柔还是因为路上不可避免的颠簸而疼醒过来。
“情势所迫,还请娘娘宽恕微臣此番僭越之举。”
元柔无力地靠在郗澈肩头的玄甲之上,想要借着那沁凉的铁物寻回脑中的一丝清明,可谁知“无妨”二字尚未吐出,下一阵的昏沉之意便朝她滚滚而来,所有人都以为她又晕了过去。
只有郗澈与云敏听见,元柔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似梦呓语般朝郗澈唤了一声:“子湛哥哥……”
云敏担心跟在身后的众人觉出异样,根本不敢抬眸去看郗澈,但她却借着皎亮的月光窥见,不久之后有一滴清泪悄然落于元柔的手背之上。
翌日晨时,一聲响亮的啼哭声划破既白的天际,元柔平安诞下一位皇子。三日后,容聿派遣援兵赶至行宫,叛军尽数投降,容辰重伤而逃,就这样,容聿登基后的第一次政治风波在郗澈的默契配合下迅速平息下来。
(七)
昭阳四年菊月,容聿按照惯例前往皇家围场秋猎,元柔因为产后虚弱,受不了路途颠簸便没有一同随行。
一日,元柔在御花园赏玩之时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云敏见状连忙命人将元柔扶上凤辇,返回宫中歇息。
许是因为吹了秋风,回宫不久之后元柔便起了高热,昏昏沉沉地陷在软枕之间不省人事。
夜半时分,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云敏心底一惊,连忙出门查看,传信之人附在云敏身边耳语片刻,云敏方才知晓原来今晨三王爷容辰不甘多年筹谋毁于一旦,扮作亲兵潜入围场行刺。
云敏浑身战栗,不由得惊声追问道:“那陛下可有受伤?”
“陛下为避刀锋自马上翻身而下,受了些许擦伤无甚大碍,可郗大人为了救护陛下,被三王爷的短匕刺中胸口,血流如注,至今尚未脱离险境。”
云敏闻言一颗心“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连忙出声嘱咐道:“娘娘尚在病中,听不得这些凶险之事,你暂且将此事压下,莫要传得阖宫皆知。”
云敏原以为郗澈受伤之事可以先瞒元柔一段时间,却不知元柔早已被方才的敲门声吵醒,自然也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云敏话音刚毕,内室之中便传来元柔的疾咳之声,待云敏慌忙入内查看之时,只见元柔湿红着一双盈眸倒于床侧,掩在唇边的绣帕上尽染刺目的殷红之色……
郗澈因伤在府中休养了数月之久,再次入宫之时已是昭阳五年的莺时。
这一日,郗澈与容聿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一边对弈,一边商谈国事,元柔则抱着容允在不远处的茵地上欣赏天上的各色纸鸢。
约莫一炷香后,容聿收到一份紧急军报,急需前往勤政殿与军将商议对策。可容聿又不舍得这一盘即将大获全胜的棋局,犹豫片刻之后便命宫人去请元柔过来替他下棋。
待容聿与一众随从的身影消失在花廊尽头之后,云敏便借故领着宫人退了下去,不多时,亭中便只剩下郗澈与元柔二人,还有一点风吹花落的声音。
元柔拈着一枚白子轻轻放下,开口问道:“郗大人的伤可好全了?”
郗澈眸色一动,随即弯着唇角缓声回道:“多谢娘娘关怀,微臣已无大碍。”
“既然如此,那可否请郗大人回答本宫些许问题,以解本宫心中多年困惑,毕竟,这是你我重逢五年来仅有的独对之机……”
郗澈闻言一怔,拈在指间的黑子便倏然滑落回白玉棋盒之中,过了好半晌,元柔才听见郗澈出声回道:“微臣愿为娘娘解忧!”
一颗黑子落入棋盘之后,元柔垂眸挑着棋盒中的白子低声道:“多年前,江南有一女子于及笄之日向爱慕多年的少年表明心意,其时,少年告知女子,自己一直都是将女子当作妹妹来看待的,女子闻言自然羞愤离去,可不过月余之后,女子便惊悉少年全族获罪,下狱流放。本宫想知道,这少年当时对女子说的那些话究竟是发自肺腑的实话,还是不想连累女子的推托之语?”
郗澈闻言霎时红了眼眶,静默良久后才一字一句地艰难回道:“是那少年的……推托之言。”
他的话音刚落,一滴泪便自元柔眼中滑落下来,她缓了一会儿,拈起绣帕拭了眼角残泪,继续问道:“后来,女子接受家族的安排另嫁他人,那少年流放归来之后,成为女子夫君的左膀右臂,本宫想知道,少年在生死关头拼死救护女子的夫君,究竟是因为君臣之谊,还是因为其他?”
一阵料峭春风卷过,郗澈掩着唇轻咳了起来,元柔忍不住抬眸,窥见他的眼角渗出了一点晶莹的泪花。
“少年为臣,自有护君之责,但除此之外,亦存了些许少年的私心。少年一生所愿,本是成为那女子的天地,只可惜造化弄人,那么少年此生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竭尽全力护住女子这一世的天地了。”
……
后来,他们还聊了些什么,云敏便猜不到了,她只知道,当容聿归来之时,两人早已收拾好悲伤零落的情绪,默契地扮演着属于各自的角色,而她,也开始学着忘记方才眼中所见之景……
(八)
昭阳七年冰月,容聿在一日的朝会之上突然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起初大家都以为容聿是受冬日的寒气所致,直到太医细细诊治过后,众人才惊悉容聿之所以不省人事是因为中了一种无解的慢性毒药。
元柔因此大发雷霆,下令于宫中彻查此事,最后发现是容聿新提拔上来的军将借着亲递密折的机会,将药偷偷抹在纸面上才使容聿染上这毒,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军将是容辰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心腹而已。
年少有为的英武帝王,所有人都觉得惋惜不已,太医院上上下下花费数月,不眠不休地想要调配出解药,奈何最终都没有成功,如此一来,昭阳八年莺时,容聿便不可避免地走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
入夜之后,众臣跪于殿外默然静候册立新君及辅政大臣的旨意,只有郗澈一人奉诏入内,与容聿进行君臣诀别。
容聿神色平静地靠坐于榻边,一手拿着圣旨,一手将密藏已久的盒子递给郗澈。
盒子里装着一方染着血的锦帕,帕上绣着木兰,是元柔平生最爱的一种物象。
“这是容辰行刺那日,自你怀中掉出的贴身之物,朕犹豫了许久,还是想在死前问一问你,这帕上的木兰绣法缘何与朕的荷包上的并蒂莲花一模一样?”
郗澈没有表现出容聿早前所想的那般惊慌失措,他只是眸色一震,而后便俯首拜了下去。
“臣死罪,任凭陛下处置。但请陛下明鉴,臣与娘娘一身清白,绝无苟且之事。”
容聿掩着唇轻咳片刻,而后道:“少年时你曾与朕说过,你在江南有一心仪女子,待她及笄之后便央求爹娘前去下聘,这女子就是元柔,而这帕子也是她尚在闺中之时送给你的,对吗?”
郗澈身形一晃,点了点头,硕大的泪珠便自他的眸中滚了出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容聿望着那瞬间消逝的水光,静默良久之后叹了一声:“难怪当初你不愿娶那崔语嫣,原是因為……”
“罢了……说到底还是我们父子欠你的更多一些!”
随后,容聿命郗澈抬起头来,将圣旨递了过去,与此同时,也将代表着辅政之意的相位一同交到郗澈的手中。
“其实,那一日朕并未收到什么紧急军报,朕确实因为这木兰绣帕起了疑心,故意制造机会让你们独处片刻,你们在对弈时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躲在隐蔽之所的暗卫记了下来,只不过出乎朕意料的是,你们的一字一句间竟没有丝毫不可为外人道的苟且私情,只有被无力掌控的命运错就出的爱而不得。”
“从今往后,朕将这江山与妻儿尽数交托尔手,但请子湛竭力相护,如此,朕便可以瞑目了。”
郗澈湿红着眼,跪在容聿面前久久说不出话来。倒是容聿弯着唇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了拍郗澈的肩膀,缓声笑道:“容聿一生,有妻、有友如此,足矣。”
……
是日子时,容聿崩于勤政殿中,年仅二十七岁。盛大的丧仪过后,容允奉遗诏登基继位,命郗澈拜相,改元琅华。
(九)
《容史》上载:琅华十五年莺时的那个深夜,容允在勤政殿中遇刺,千钧一发之际,丞相郗澈再次挺身而出,为容允挡下了致命一剑。郗澈死后,宫中本已沸沸扬扬的流言瞬间平息下去,再也没有人敢乱传郗澈与元柔苟合私通之言。朝廷感念郗澈半生功业,为其上谥“文正”二字,永世配享太庙。
琅华十六年莺时,元柔在缠绵病榻,拒见容允长达一年之后终于踏出荣坤宫门。
高大的木兰花树下,元柔阖眸静立,容允在云敏的鼓励之下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母后,当日儿臣留郗相在殿中确有追问往事之意,但儿臣从未因此动过杀机,是郗相为护母后清白,心存死念,这才……”
“终究是儿臣不该听信谗言,累得郗相自尽、母后久病,儿臣不知该如何请罪,还请母后重重责罚。”
元柔闻言静默良久之后终于睁开眼来,回身与容允对望。
“陛下于此事上的确有失,但错已铸成,苛责无益,只要陛下日后能够励精图治,一心为民,那么,所有人的牺牲便都会是值得的……”
琅华三十五年,容朝收复塞北千里失地,打通东南通商海道,实现了历代君臣百年不变的宏伟夙愿。
元柔撑着孱弱的病体替容聿与郗澈看到了这番盛世景象,弥留之际,元柔在一片混沌之中看见有两位清隽男子守在奈何桥边等候,她含泪笑望着他们,自心底感激他们给了她波澜壮阔的一生。
若有下一世,她自然愿意再与这一对贤君良臣相遇,只希望,届时不要再与两人都生出儿女情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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