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竹
那时候的许疏维,是闯进她青春里的一匹马,冲撞而无畏,是全身上下都刻画着锋芒的毛头小子。
1
周簌簌在街角被人拽住手腕时,简直要惊叫出声。
是个黄昏天,阳光已不再暴烈,就那样松软地落在树梢。本该在身后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堵在了她跟前,手还紧紧抓着她。
这样的时刻,周簌簌却关注起自己的脸——今天出门,她没化妆。她迅速计算着:从包里掏出口红,再抹出个有气色的唇妆需要多长时间?大概也就十五秒吧。
可她偏就缺了这十五秒,就在她的手在包里一顿海底捞月,指间夹着口红费力地浮出海面时,他在猝不及防间闪到她面前,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支口红沉沉浮浮,终于又滚回了大海深处。
这男人真没情商。周簌簌想着,可一抬眼,撞上对方英挺的眉眼,立刻怂了,细声问:“你干嘛?”
对方的声音很是清朗,语声却透着无奈,他提醒她:“洒水车。”
周簌簌这才注意到他的裤脚洇湿了大片,唱着歌儿的洒水车正悠悠缓缓地从他身后驶过,像岁月在穿山过海。他的发梢栖息着一滴水,光从背后溜过,将它折射成小小的虹霓,直直反馈在她眼里。她的睫毛往下眨了眨,似是被光刺得有些疼。
“抱歉,害你裤子都湿了。”
许疏维蹲下身,将湿了的裤脚卷起来。再起身时,他的脸上多了点不自然。
“没事,走吧。”
两分钟前,他们才见了第一面。
周簌簌在两月前被忽悠着办了张健身卡,然而她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去健身房的次数屈指可数。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将健身卡挂在了二手交易平台上,而许疏维就是买家。
他们约定在附近地铁站。
当周簌簌听着许疏维电话里的声音,她就愣住了。
他的声音也太好听了!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捡到了宝,然而当他远远地走来,薄薄的光雾里渐渐显出他卓然的身姿时,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她忽然就生出了怯意。
平日里的周簌簌就是一个在路上见到帅哥都不好意思多看的人,更别提是这样一个夺目的人。最要命的是,她今天是素颜出门!
许疏维走过来时,她正躲在车后面。头顶的树叶在这时动了动,她的长发被风吹到额前,掀起丝丝缕缕的凌乱。可当对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她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穿着衬衫西裤的青年站定在她身前,眼里似星辰掠空。而周簌簌主动向他打了招呼,笑容明媚又礼貌。
“你好,我是周簌簌。健身房在对面,我们走过去吧。”
她自顾自往前走,拐过街角时,就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过马路时,她没话找话地说:“一会我们签下转让协议,健身卡就是你的了。”她装作目不斜视地看前方,余光却不断地向身旁瞟啊瞟,因此看到了许疏维掏出手机,打开了二手交易平台,她一声“哎”还没喊出口,他已经手快地点了确认收货。
许疏维看着她的模样笑了,周簌簌说:“哪有你这么手快的,万一我是骗你的……”
他抬头,茫然道:“人都在这了,还不能确认收货?”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她还没想好怎么回话,许疏维又问:“所以你真是骗子?”周簌簌立正站好,小脸严肃认真:“我是提醒你。”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笑得云淡风轻,“嗯,我知道。”
浑身的劲儿打在了棉花上,周簌簌一下子失了言语。进电梯时,她背包上的吊坠因转身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了道淡蓝色的抛物线,在电梯墙上磕出清脆的声响,将许疏维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像是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忽然喝到了一杯冰甜可乐。电梯门再开时,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清澈又黑亮,深藏愉悦的笑意。
签完协议正要走时,周簌簌被一个男生叫住了。对方问:“你以后都不来了?那太遗憾了,要不我们加个微信?”
出了健身房,周簌簌提议道:“我们去旁边的商场,我赔你一条裤子。”
许疏维倒也不客气,大步朝商场走去。周簌簌小跑着跟上时,他突然扭头:“刚才那人是谁?他为什么跟你那样说话?是不是在追你?”
陡然被询问三连,周簌簌全身的细胞没有一个反应过来。她怔了怔,指着橱窗里的衣服问:“这条怎么样?进去看看?”
许疏维没说话,她以为他没听见,正想再问一遍,他却开口了:“他经常这样骚扰你吗?”
她默了几秒,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我觉得,你更像在骚扰我。”
衣服买好后,许疏维仍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即将走到大学门口时,周簌簌停住脚步,无语地问:“都转让完了,裤子也赔了,怎么还跟着我?”
他笑得人畜无害,语气极为理所当然:“不是你说的吗?”
“什么?”
他的眼睛笑成了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水载着粼粼波光,他说:“骚扰你。”
所以这三个字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出来,显得他还挺正直?一分钟后,周簌簌握着的拳恨不能朝他臉上招呼,可他言笑晏晏,一张清俊的脸直往她面前凑啊凑,她一瞬间居然不争气地觉得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她憋不住了,喊道:“许疏维!”
他已经不意外了,所以笑着应了,问:“准我骚扰吗?”她还没回话,他就抢先开口:“不准也不行!”
那你问什么?
周簌簌懒得理他,径直往前走。许疏维追上,拿手拨她包上的吊坠玩,笑嘻嘻地问:“簌簌,你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她瞥了瞥他从前送的吊坠,抿唇不看他。
2
隔天一早,周簌簌刚下宿舍楼,就见到倚在栾树下的许疏维。
茂密的黄花开遍枝头,堆叠成云朵的形状。他站在那,像撑起了一树曦光。周簌簌停下脚步,愣了半天,而在他看过来时,她的右脚向后跨了一步,直觉得逃。
可他偏偏出声:“簌簌,我来带你跑步。”
操场上,许疏维慢跑着跟在周簌簌身后。他的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后背,让她时刻担心自己的跑姿会不会不好看。他的声音和气息温温柔柔地落在她身后:“簌簌,病好了也要保养,以后我会经常来带你跑步。”
“你怎么知道我生过病?”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许疏维轻笑了声,没有回答。
周簌簌开始出汗了,尤其是她听见许疏维低低的喘气声离她越来越近时,她觉得那声音简直像雷声轰鸣。她越觉得跑姿别扭,腿就越不听使唤,最后她脚一歪,摔在了地上。
周簌簌的脾气莫名其妙地上来了,她坐在地上,气鼓鼓地说:“不跑了。”许疏维蹲下身,确定她的脚无碍后,他捂脸低下头。周簌簌奇怪地看着他微抖的双肩,正想说什么,他已经抬起了头,像是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表情,只是眼里落下了一丝未收拾干净的笑意。
他说:“要不,我在你前面?”下一刻又自我否决,“不行,万一你溜了呢?”
她“哼”了一声,许疏维一拍膝盖:“这样。”他起身,突然牵起她的手。
她觉得空气都停止流动了,满身的触觉只剩下掌心的一抹温热,而前面的人还在催促着:“跑起来。”
几分钟后,周簌簌说:“这样好像遛狗。”
“不許这样骂自己。”他接得麻溜。
她毫不退缩:“不是啊,一般大狗都是拽着主人跑。”
他笑了,轻声道:“行。”
后来,周簌簌要去上课,许疏维却还跟着。她下逐客令:“你该走了。”可他的话差点让她呛着,他说:“主人,我不跟着你,我去哪啊?”
课程结束,周簌簌去了超市。她扶额问身边的人:“你都不用上班吗?”说着她又不确定了,“你的年纪,应该是已经上班了吧?”
许疏维弯起眉眼:“嗯,今天休息。”
她却在这时抓到了心里一股似有若无的失落。上扶梯后,她问:“你既然盯着我跑步,那干嘛同意我把健身卡转让?”
“健身房不适合你,户外慢跑比较适合。”
周簌簌撇嘴,想到了那个问她要微信的男生。许疏维歪头看了下她,笑了。
“我是医生,什么样最适合你,我清楚。”
她怔了几秒,闷声说:“那我还是医学生呢。”
然后两人就不说话了,直到几个莽撞冲上来的孩子打破了沉默。
几乎是下意识的,许疏维将周簌簌护在了怀里。她被他紧紧揽住,耳边是喧天的震响,声音来自心房,却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孩子们欢笑着跑上去了,而她的眼眶却热了起来,因为听见了头顶传来的声音——
是他在轻轻说:“簌簌,我回来了。”
货架前,周簌簌兴奋地扔了好几包零食进购物车,可当她再继续时,却发现购物车空空如也——许疏维将她挑的零食一个不落地放了回去。
对上她憋屈的神情,他耐心解释:“太重口味,对你身体不好。”她不高兴地嘀咕:“哥哥,你还不如不要回来。”他笑了:“为了几包零食就不要我,我可太伤心了。”
许疏维还顺带给她买了双运动鞋。她原先的鞋子不够舒适,老是磨脚。他弯下身替她穿鞋,指尖擦过她的脚踝,让她忍不住瑟缩,而他低声却不容置疑地说:“别动。”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在地动山摇。
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说:“昨天真的被你吓到了,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
她顿了下,小声回道:“明明是你不来找我。”
3
十四岁那年是周簌簌最开心的一年,因为许疏维的到来。那天放学,她远远地在校门口就看见了他。少年叼着根野草,坐在石墩上张望着。十七岁的年纪,一身干净纯白的衬衫,宽肩长腿,美好得不像话。
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样,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却没想到他会向她奔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张大嘴巴,他就一把拉起她的手向前跑。傍晚的风带着还未消散干净的暑气,她的额间很快沁出了汗。
“你是谁,干嘛拉我?”
少年的声音有着雪糕的清冽和香甜,他狡黠地笑了:“看你可爱,绑架你!”
周簌簌吓得不行,刚想喊“救命”,就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小维,别吓到你妹妹。”
然后她见到了跟在爸爸身后的温婉女子,她笑着走近,先是责骂了少年,转头就塞给她好大一只毛绒熊。那天,一向沉寂的家总算有了欢声笑语。之后的很多夜晚,周簌簌躺在床上想,她会很乐意叫那女子一声“妈妈”。
却没想到,还没等到喊“妈妈”的那天,离别就先到了。许疏维允诺会再回来找她,可七年漫长的时光里,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希望落空。
而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蜕去少年的青涩,眉眼更深邃了,他说:“我没有忘记你,我完成了所有事情,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间,立刻就想来找你。”
六月中旬,周簌簌去许疏维工作的医院做了几天的志愿者。中午休息时,她就在许疏维的办公室里待着,翻翻他的书架,看看他写的病历。许疏维还没回来,倒是他的同事走进来,迟疑着问:“你是……许医生的女朋友?”
她像被触到了哪根神经,条件反射道:“妹……妹妹!”
小哥哥了悟地点头,随口说:“我还以为他换女朋友了。”
周簌簌心里像被撞了下,疑问脱口而出:“什么女朋友?”
“早些年医院就给他发过邀请函,他硬是拖到今年才过来,好像是为了照顾谁。”
他正说到许疏维为了某个姑娘特意延缓了工作计划,周簌簌心神不宁地看着桌上许疏维的笔记。劲瘦的字体落笔有锋,明明只是烙在纸上的字,她却仿佛看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背,和一路蜿蜒的青色血管。
小哥哥从冰箱拿了两瓶碳酸饮料,一瓶递给她,说:“我叫林皓,是许疏维的高中同学。你是她妹妹,我怎么没见过你?”
手里还没开瓶的饮料被一只手夺了过去,周簌簌抬头就看到许疏维硬朗的侧脸。
许疏维瞥了眼林皓:“借花献佛呢?”说着,他将饮料塞回了冰箱,回头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周簌簌。林皓看得直啧嘴,调侃道:“这不是有你这么个小气哥哥吗?”
“快闭嘴吧。”许疏维笑骂着,随后目光转到了周簌簌身上,他的眼里染上晨光初現的温柔,他说:“她身体不好。”
下班时,周簌簌去住院部找许疏维,却发现一群人堵在办公室门口,大概是起了纷争。许疏维站在情绪激动的家属中间,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不动声色地平息了家属的愤怒。
周簌簌站在走廊上,莫名地想起了件事。
初二那年,她被附近高中的男生表白,拒绝后对方不退反进,各种纠缠。有天放学被许疏维撞见,血气冲脑之下,他和对方打了起来。回家后,他跪在院子里,许妈妈因他闹事一时生气,拿着竹竿一下下朝他背上打。他抿唇挨着,一声不吭,既不说打架原因,也不认错。周簌簌冲进院子,拦住许妈妈,将事情原委说出。后来给他上药,她在他背后哭得喘不上气。
那时候的许疏维,是闯进她青春里的一匹马,冲撞而无畏,是全身上下都刻画着锋芒的毛头小子。
是经历了什么,他才能被磨砺成如今这般光滑内蕴,从容不迫?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周簌簌忽然抓到了那天在超市扶梯上,心里那股失落的根源。
多么可惜,她只是占据了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参与,没有亲眼见证他的成长和蜕变。而她不在的那七年,他也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
无关于她的人生。
4
周六晚些时,医院的几个同事正好有空,相约一起去江边烧烤。江水浩荡,连绵着戈壁一样的浅滩,车一过,就扬起大片尘土。但青草与月亮同在,便不觉得辛苦。
许疏维被推去亲自操刀,而其他人则谈天说地。周簌簌本想去帮忙,却被林皓按着坐下。他说:“那家伙的烧烤技术一流,你去了他还会嫌碍手碍脚。”说到这,他来了劲儿,“等会大家吃烧烤的时候保准惊艳,到时候别忘了感谢我,我可是大功臣,想当初许医生练习烧烤技术,我尝过多少失败的作品,我可是牺牲了自己才换来你们今天的口福……”
还没喝酒他的话就多了起来,此时正好说到许医生是为了某个人专门去学的烧烤。周簌簌听着听着就恍惚起来,连带着不远处忙活的那道人影,都像融成了马赛克的光光点点。
回去时,许疏维开车送她。他塞给她一包热乎的烤串,说:“特地给你烤的,看你那会儿没怎么吃,是不是人多太拘束了?”
一定是纸袋太热,熏得她的眼角都跟着热了起来。她用力眨眼,问:“你不是不让我吃这种不健康的东西吗?”
他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笑意:“你以为我白学的?做过处理,无毒无害,放心吃。”
她刚压下去的酸意又涨潮般地涌上来,她小口吃着烤串,车窗外是江边连着的点点萤火,她轻声叫他:“许疏维,我都不知道你连烧烤都烤得那么好了。许疏维,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还有,许疏维,你是为了谁去学的?
最后一句,她留在心里问。然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哪怕许疏维轻笑着回了句:“那就要等你来慢慢挖掘了。”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她的沉默,他问她:“是空调温度太低了?”
她摇摇头。
“那是我烤的东西不好吃?”
她将脸转向外侧,“能不能别提烧烤了。”
他顿时止住话头,也跟着一起沉默了。
只余空调风扇呼呼地响。
七月的一天,许疏维在医学院拨通周簌簌的电话,他嘴角翘着,兜不住的笑意从唇边流泻,他说:“簌簌,今天是你实习第一天,我来接你上班。”
可她说:“许疏维,我的实习医院在C市,我现在在去车站的路上。”
他愣住了,“我看过你们学校的名单,你这边安排的就是我们医院啊!”
“我申请改了。”
许疏维到车站时,周簌簌正要过安检,他叫了她一声,然后跑过来。
声音微微颤抖,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微微皱眉,“你在闹什么?”
这话一出,周簌簌的情绪简直像被水冲开的蚁穴一样溃散,她扭过头,将行李箱放在了安检带上。这个行为刺痛了许疏维,他按住行李箱,同时也按住她。他的眼眶有些红了,声音轻轻的:“是我的出现让你觉得烦了吗?”
5
周簌簌到了住的地方,开始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可是心那么乱,像手里不知往何处归置的物件。
在车站,许疏维抱住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委屈,他说:“簌簌,我不会束缚你,我就是舍不得你。实习一年后,你还回来吗?还是直接在那边发展?如果你不回来,那我就……”
“回来的。”她记得她说了这么一句。
她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整理一些情绪。可现在,她好像越理越乱了……
所以他为什么说“那我等你一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周簌簌将被子拉过头顶,关灯,睡觉。
好在实习的日子实在太忙,各科室轮转之下,早将她的思考时间挤兑成了渣渣。
八月末的一个傍晚,许疏维给她打电话:“下雨了,没带伞,你来接我下。”
雾蒙蒙的天气,许疏维站在公交牌下躲雨,黑色衬衫将他衬得更加挺拔,行人和车辆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一动不动地面雨而立,风亲吻他的发梢。周簌簌撑了一把水墨色的伞,他一见她就笑了,说:“放心,不是为你来的,我接了个院外会诊。”
“我也没说你为我来。”
语气毫不示弱,她的心却一下子失落下去。
会诊直到次日下午才开始。周簌簌跟在后面学习,会诊结束后,许疏维拿过她的笔记,帮她补充知识点。他的表情一直很愉悦,然而十分钟之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瞥到了周簌簌手机上的来自男医生的邀约。
后来几个月,周簌簌的两点一线改成了三点一线——多了条:接许疏维,且是私人行程。虽然高铁只要一小时就能到C市,但他来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周簌簌简直怀疑他失业了,然而当她这样问时,许疏维托着下巴,睁着明亮的双眼可怜兮兮地说:“簌簌,我没失业,但我再不来,我的全世界都要没了。”
她一口饭差点呛住,掩饰地对他竖起大拇指:“时间管理大师。”
然而一个人的深夜里,她被自己的心跳声吵到失眠。
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有些情愫要冲破藩篱,挡也挡不住。
十二月的一天,许疏维打来电话:“簌簌,求接。”周簌簌忙得晕头转向,果断拒绝:“我在忙,你自己来吧。”他屁颠颠地走过来,却看到周簌簌和男医生面对面吃着饭。等她回到办公室,他停在门口,才张开嘴,她就说:“停,禁止询问三连,我很累。”他乖乖闭嘴,憋着满腔疑问不说,内容全集聚在眼睛里,靠在门边的样子委屈得像只没人要的大型犬。
可能和平时反差太大,她都忍不住笑了,继而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喜欢你的男生在你面前会像个孩子。她喝在嘴里的水倏地呛了,咳得震天响地。
下班回家,周簌簌主动去厨房做吃的,结果不小心伤到了手。许疏维替她贴上创可贴,揉揉她的脑袋说:“等着。”
他将饭菜做好后,听见洗手间传来水声。他大声问:“簌簌,干嘛呢?”
“想洗个头。”
“我进来了啊?”
听到她应声后,他推门而入,拿过喷头说:“手都受伤了,还碰水?我帮你洗。”
吹头发时,他站在她背后,眉眼低垂,神情专注。他以前个子就高,现在更高了,她只要将头稍稍往后仰,就能抵达他的胸口。
可她连看一眼镜子里的他的胆量都没有。
偏偏头发吹干后,他突然靠近,低声说:“周簌簌,我为什么来,你知道,别装傻。”
6
C市的第一场雪来得缓慢却温柔,纯白的小雪飘扬而下,和着不知谁吹来的泡泡。周簌簌伸手去捞,它们就炸开在指间,惊扰了几片雪花。许疏维也学着她的样子,点上一颗泡泡,彩色的光倏然炸开,染上一指清凉。
周簌簌恍神半晌,问:“你明明可以早点过来,为什么今年才来?林皓说,是因为你的女朋友。”
许疏维怔了幾秒,慌道:“母胎单身,哪来的女朋友?”他堵在她面前,“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家亏欠了那个女孩,她妈妈几年前去世了,她又生了病,所以我才留下来给她治病。”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因为要来见你,所以只想轻装上阵。”
周簌簌低下头,她还在挣扎:“许疏维,七年太长了,很多东西都在变。”
“可你还记得我们要一起学医的约定,不是吗?”
“许疏维,我讨厌你!”
他将她圈进怀里,“好了,是我不好,我记得比你还牢,都刻进灵魂里了。”
他的嗓音柔软无比,她根本没有办法,她只能投降。
等车时,见她冷,他将外套给她披上,自己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她忽然上前将他整个人圈住。他的身子猛地僵住,手茫然地停在半空,而她故作镇定道:“你把外套给我了,我帮你暖一暖,公平的。”
温柔的小雪还在飘着,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半天没敢动一下。
实习结束,回校时正是盛夏时节,周簌簌去医院找许疏维,扬起的笑意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他面前,拖着行李箱的女孩笑意盈盈,像在表达着见到他的喜悦。
周簌簌掉头,许疏维追上来解释,她却苦笑了下,说:“我没有误会你们,我只是想起了你妈妈。”
他愣住,几秒后,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你面临那样的处境,我保证,这和那事完全不同。”
“不是这样。”她看进他的眼,“许疏维,你这么多年没来找过我,其实是因为你妈妈吧?”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眼眸更加温柔了,他说:“簌簌,我在等你长大。”
“在我念高中,念大学的时候,在我走进医院日夜颠倒的时候,心里都因为有这样一个期待而觉得充实、快乐。”
周簌簌的眼里泛起了水意,她说:“可是许疏维,你妈妈忍了这么多年的伤痛没回头,才让自己走出来,我们不能那么自私,让她因为我们俩,再去面对当年的人和事。”她仰起脸看他,像溺水的人急需一线生机般又问一次,“许疏维,我们不能那么自私,对不对?”
可他没有给她最后的生机。他站在那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于是她知道他默认了,她只能逃离。
7
周簌簌从小就是乖宝宝,没做过出格的事情,也没有叛逆的想法。初三那年秋天,大概是她青春期里唯一一次显露锋利。可年龄的围墙那么高,圈住了她,也捆住了她刚刚亮出的爪牙。
初二下学期许妈妈因家事带着许疏维回了老家,那时候通讯还没这么发达,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在远隔两千多公里的地方毫无音讯。爸爸打过电话,但不知什么原因愣是没联系上。后来爸爸出了趟远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等许妈妈带着许疏维回来时,爸爸身边已经站了另一个人。
那天晚上,她听到门外的争执,还有女人的哭喊。某一刻喧闹声达到了顶点,她将头探出窗外,看到所有人拦着一个正冲向柱子的身影。然后,喧嚣褪去,这场戏一般的闹剧后,有人如愿赢得胜利,有人无奈作出让步。她站在窗前,看着尘埃落定后的月光,觉得一切荒诞无比。
次日清晨,周簌簌站在院子里不愿挪动脚步。许妈妈劝她,她就问:“是不是等我放学回来,你们已经走了?”
没人说话,她的脑子里忽地涌上冲动,回身朝家里去,哭着说:“我让她走!”许妈妈赶紧拉住她,捂住她的嘴轻声说:“听话,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插手。”她喊自己儿子,“许疏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她去学校?”
他在原地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用力握住周簌簌的手。她的表情如同要奔赴刑场般,手掌挣扎到泛红,她说:“许疏维,你不放手,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却将她握得更紧,她哭得哽咽,他也嗓音沙哑:“走快点,要迟到了。”
两个人却谁也没有加快步伐,好像只要走慢一点,时间就不会到离别的那一刻。
放学后,她直冲回家,在院子里停了几分钟,而后缓慢地走回房间。
那个夜晚,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没过多久那个赢家和情夫远走了。那时她总在纠结一个对错,后来她才明白:爱情里,根本没办法简单地去论对错。
自那天之后,周簌簌就开始躲着许疏维,哪怕他日日都会来医学院等她。他穿着黑衬衫,还是那么从容俊雅,可她只能绕开。这样几天之后,他就没再来了。
入秋后,许妈妈来了这座城市,知道周簌簌也在,她将她喊到家里吃饭。周簌簌不好拒绝,只能极力回避许疏维。饭桌上,许妈妈提到了那个来找许疏维的女孩,言语中尽是撮合之意。许疏维喊了声:“妈!”后者一脸莫名,回头问周簌簌:“簌簌,你见过那个女孩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周簌簌噎了下,假装埋头吃饭,“挺好的,哥哥,你应该珍惜。”
“你真的这么想吗?”许疏维说着,突然放下碗筷走了。
后来周簌簌问许妈妈:“哥哥去哪了?”许妈妈笑着说:“去找那个女孩了。”
她手一抖,打碎了一只碗。
8
国庆节,周簌簌回了趟家。某天出门散步,她刚踏出院子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桂树下,静静地看她,他说:“十一快乐。”她有些失笑:“你怎么没回老家?”
“回了。”他笑得有些无奈,“被赶出来了。”
她的目光露出不解。
他走过来,“我妈是火眼金睛,她说我白学了医,不知道脓包需要挑破才能愈合。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动刀子的是她,上药的也是她,我这个医生居然毫无作用。”他站定在她面前,“簌簌,但我从没想过放弃。”
手机忽然响了下,周簌簌打开信息,是许妈妈发来的:“簌簌,我上次来就看出你们有问题,那小子还一直拐着弯试探我。我知道你们是怕揭开伤疤,但事情都过去了,一个错误已经发生,还要用另一个错误来填补吗?”
信息的最后,她说:“我还没听你叫过我‘妈妈’,我等着你帮我圆梦。”
周簌簌顿时热泪盈眶,鼻子里的酸意一层层地冒出来。许疏维温柔地替她擦泪,她仰起脸说:“许疏维,我要去你的家乡看看。”
“好,我带你去。”
“你的高中、大學,我也要去。”
“好。”
“你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我也要知道。”
“嗯,等我整理个履历出来。”
她笑了:“你当应聘呢?”
他也笑了:“那周小姐愿不愿意聘用我?终身制,低成本,给我半张床不用睡大街就行,什么活都能干。”
她羞恼地推了他一把。
“许疏维,你是为谁学的烧烤?”
“谁是小馋猫就为谁。”
“如果没有因为健身卡重逢,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再和我有交集?”
许疏维叹了口气:“想听情话就直说。”
她哼了声,而他凑近她,语气缓缓悠悠。
“自始至终,为你一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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