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喜
就叫你瓦那湖吧。湖,是我的情人。你是我的湖,瓦那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还是下雪,我都来湖上,甚至台风来临的时候,我也来看你。哪怕是我一天读你一千遍,也不厌倦。辛弃疾写带湖:“带湖吾甚爱,一日走千回。”我走不了一千回,但有时候一日走三回,甚至四回、五回。
听雪
我从坝上走过,风凛冽地刮着。北风呼呼,湖上的波浪涌动着,撞击着湖岸。零星的雪花突然从天空掠过,在坝上随风旋舞,我游走在瓦那湖边。雪,不停下着。
沿湖湾游走,远处的沙洲隐隐约约如同一条黑色的长线绵延着,朦胧着,缥缈着。瓦那湖大坝内侧的岩石上一片雪白,映得湖面白亮亮的。一只凫,贴着水面滑翔,好像行走在水面上,挓挲着翅膀。我的钢笔突然掉在沙地上,笔尖上沾满了泥土,我用瓦那湖的湖水清洗,我的笔墨里就有了湖水,我的文字就沾了湖水的灵韵。整个瓦那湖,静谧,深邃,朦胧。
一个人静静地游走,听雪花曼妙的声音,落在我内心深处;听雪花唱歌的声音,漂在我灵魂深处;听雪花哭的声音,响彻在我内心的困境里。雪花,雪花,你就是我苦难的花朵,开在我灵魂孤独的原野上。雪花,雪花,你就是幸福的花朵,千朵万朵,开在我尘世的烟火里。雪花,雪花,你就是我情人撒下的玫瑰,千重万瓣,开在我迷蒙的幻境里。雪花,雪花,你真的像莲花一样,圣洁地开在我乌托邦的爱情里。轻舞的雪花飘舞着,好像从遥远的时空赶来和我遇见似的。雪花落在我脖子上,落在我的笔记本上,落在我的钢笔、相机、眼睫毛上,落在我的手上。雪花,落在湖水中,立刻就融化了;落在我的羽绒服上,呈晶体状,六角形,瞬间变成雨水;落在芦花上,芦花好像顶着一小块白纱巾;落在笔尖上,洇湿了纸。
沿着湖湾游走,我发现湖边有很多湖蚌。湖蚌上的纹理,隐约可知它已经在湖水里生活了很多年。是谁将你抛在这里?也许是湖水退却的缘故吧。我捡拾两枚湖蚌,拿回来放在我的书房里,听它在远离湖水的地方歌唱,或者哭泣。
远处,湖面上雾蒙蒙的。一只小船从薄雾中慢慢走来。喜鹊在离湖水不远的杨树林的顶端,发出“嘎嘎”的叫声。湖湾深处,我听到了鸣叫声。啊啊啊,喂啊。响彻整个湖面。我靠近湖岸,大声咋呼一声,又拍了一下掌,上百只鸟,突然惊起,迅速地起飞。上百只拍击翅膀的声音,凌乱,喧嚣,如同凌乱的黑云,起伏在飘着雪花的湖的上空。它们飞得不是很远,又落在水面,湖面上就有了很多的黑点,一个黑点就是一只。白鹭也来凑热闹,黑云当中出现了一抹白。过了一会儿,也许认为打扰它的人走了,零星几只,开始沿湖上空飞行,好像表演似的,让我感到意外。也许它们在嬉戏,也许在巡逻。我再一次大声咋呼,击掌,根本不再理我。
古人张岱,写下《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一个人,静静地在湖边听雪。雪簌簌地飘着,越下越大,如棉花团,一团一团又一团。静静地,我的灵魂如同远离了尘嚣,好像出世,又好像入世。一个人孤独地游走,在这个雪花飘舞的时节。路上没有行人,偶尔从村里传出几声犬吠声,好像有了人间烟火的感觉。我的灵魂随着雪花,在飞舞,飞舞。我一次次游走,是厌恶那些世俗的人群,还是在逃避生活的困境。无奈,失望,绝望,希望。
雪,还在下着,下着。
大雁
1
冬日黄昏的时候,我到达瓦那湖南岸。晚霞的光芒万丈,天空中流云四散。太阳渐渐失去了活力,正徐徐坠落。风凉了,云霞变得越来越暗。起初是猩红色,火红,浅红,慢慢变得湛蓝,蔚蓝,灰蓝,慢慢又变成灰黄,以至于变成灰蓝。我在流光溢彩中体验着万事万物,生的辉煌和逝去的失落。一切都是那样让人敬畏。七只大雁在冰上排成一条线摇摇摆摆地往前走着。我想起前几天遇见的另一只大雁,一只没有了温度的大雁。那时我号啕大哭。
那是大雪过后的一个早晨,我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一个人在北风中游走在湖的南岸。太阳出来了,雪地上留下了动物的蹄印,也或许是鸟的印迹。湖上白茫茫的一片,一道长长的痕迹,朦朦胧胧展现在我的眼前,湖面结冰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没有结冰。太阳照在冰上,把眼刺得睁不开,耀眼光芒洒在冰面上,激情澎湃,一切都充满了力量。我走在用芦苇围起来的通往湖上的小径,小路上结着冰,积雪不是很厚。远处的杨树林里,传来雉鸡咯咯咯的叫声和翅膀撞击空气的声音,好像很急迫的样子。也许是我打扰了它,它很愤怒。一会儿,它又从麦地的上空,咯咯飞向远处的芦苇荡。走在灰黄的芦苇荡中,麻雀忽地从苇杆上窜出去,飞向天空。快到湖的岸边时,一只鸟趴在雪地上。我用手机拍下了它的体型,确认是大雁。一根羽毛掉在它的身边,不像是外物侵袭的,整个身体完好。我用手一摸是僵硬的,羽毛是温暖的。这时我的情绪突然变得伤感,甚至大哭了起来。我哭泣的声音,隐隐传过芦苇荡。我为大雁的生命哭泣,也为自己哭泣,为逝去的亲人哭泣。大雁,大雁,你是因为大风寒冷,还是为失去了自己的情侣而伤心至死。大雁,大雁,难道是寒冬的一场大雪结束了你的生命,还是你为寻不见自己的爱人殉情而死去。
暮色降临,我回忆着那只逝去的大雁,一阵啊啊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在湖的北岸西北方向,我远远地望见一群大雁从天空向我压来。我拿出手机给它们拍照。可惜,大雁离我太远了,只是模模糊糊像隐在山水画里的一个个黑点。它们快速地往湖的东北方向飞去了。
瓦那湖的腹地很宽很广,一眼望不到边。我想去湖的北岸寻找大雁。也是个黄昏,一大堆一大堆的沙子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座小山似的。一丛丛的芦苇随风摇曳,绿油油的麦地上,留下了大雁的痕迹。夕阳落在湖水上,粼粼波光也在荡漾。湖水已经解冻了。边缘地带我听到了湖水撞擊冰块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好像在亲吻冰块。
游走湛蓝和灰黄之间,我期待着和一群大雁遇见。在北岸的湿地等了很久,虽然打了春,天气依旧寒冷。天色越来越暗,但阳光依旧明亮,不是耀眼的明亮,而是太阳熄火之后的灰蓝。我在麦地和芦苇荡之间的小径上,来回地走动,徘徊。湖上,急剧地传来啊啊啊的声音,随之一队大雁,沿着湖面跃起,升高,打着旋,飞往瓦那山的方向。大雁离我而去,向湖的东南方向而去。过了一会儿,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传来,啊-啊-啊-啊-啊-啊,望天空,湖的西北方向,大约有五个雁阵往头顶飞来。我提前开好相机,近距离拍摄大雁。大雁从我头顶上飞过,有人字形的,有一字形。领头雁往哪飞,其他大雁就往哪飞。我激动得有点儿说不出话来,大雁,大雁,我真的等到了你。大雁,大雁,在湖南岸死去那只是你们的亲戚吗?天气渐渐暖和了,大雁归来了。
2
已经是春天了。柳树吐绿,梅花开了,迎春花也开了。我游走在瓦那湖东南岸的湿地。芦苇的新芽已经从根部窜出,小草也露出新绿。我庆幸自己,终于在春天里又看到了大雁。
春天的大雁,春天的大雁归来了。远远地从东南方向,飞来两列雁阵,一列一字形,一列人字形。这个时刻,我眼睛有点潮湿了。
一湖春水绿如蓝,腊梅花开,青青的柳丝已经摇曳,大雁北归。大地,真的已经被春天唤醒。
雨水前的一天黄昏,我又来到湖北岸的湖野处。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一个荒野,枯萎的芦苇比人都高,没有路。我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进入湖的边缘。这里有大片的湿地,小海子。靠近北岸的地方有一大块麦地,我远远望见褐黄带着一点红的大雁站在麦地里。我轻轻地走动,大雁警觉地旋起,啊-啊-啊,飞向湖面。附近的地上,有大雁的脚印和粪便,原来这里是大雁的栖息地。我轻轻地走进芦苇荡,惊起一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迅疾地飞离芦苇。悄悄地接近湖水时,传来一两声大雁的鸣叫,声音里带着温柔,啊-啊-啊,像小孩的哭声,又像是撒娇。湖水湛蓝,夕阳照在湖上,一片辉煌。我拿出相机,透过芦苇荡的缝隙,把大雁的身影保存了下来。两只大雁,一会儿大叫几声,一会儿贴着水面飞翔。
我在湖边,一个人静静地读书。读约翰·巴勒斯的散文集,我读到了《四月》和《关于春天的诗歌》。
风渐渐地大起来,湖水荡漾,芦苇发出飒飒的声音。六点十五分,我正要离开。一阵叫声,响彻湖面。湖上的大雁迅速集结,形成雁阵,在夕阳的余晖里,沿湖面上空飞翔,大叫着远去,往湖的西南方向飞去。
天渐渐拉上了大幕,风也大起来。回来的路上,天空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声掉队大雁的鸣叫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急切和哀怨。
责任编辑 胡文淑
3115500338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