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罗周 整理:罗周 华春兰
《见娘》是《荆钗记》中的一折,得中状元的王十朋修书遣人接母亲和妻子同到任所。不料家书被人套写改为休书,妻子钱玉莲拒绝改嫁,被逼投江,王母和仆从李成来到任所与王十朋相聚。王十朋不见妻子,心中疑虑,几经探问,终知噩耗,悲痛欲绝。
这是一出鼎足戏,戏中三个主要人物王十朋、王母、李成,分别以小官生、老旦、副末应工。
这也是一折难写的戏,起点是王十朋等待亲人到来,终点是他得知妻子投江。妻子之遭遇其实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即是说,戏之起点与终点靠得非常近,怎么在这样近的距离里铺设丰富的层次和情节,走出一条情感跌宕的戏剧路途?这是《见娘》值得研究之处。
整折戏分为三个大的段落层次。
一是等待相逢。
王十朋上场后自叙身世,演出版比《缀白裘》版内容更饱满。王十朋之唱念如“一去许久,怎么还不见到来?使我常怀挂念。”“家眷到时,即忙通报”、“虽无千丈线,万里系人心”,都指向了他对家人之期盼。接着,王母、李成登场,分唱了第二支引子,同样表现了对相见的期待。盼望将要汇合,巨大的悲哀也将汇合。
接下来,有一个重要细节,李成提醒王母除下孝头绳。孝头绳是本折关键道具,此时之“除下”是为后来之“掉出”做铺垫。王母除孝头绳时忍不住哭媳妇,被李成制止。实际上,在之后的剧情中,王母和李成相互制衡,王母忍不住要吐露真情时,李成会及时提醒;李成险些说漏嘴时,王母也会赶忙提示。藏匿与吐露交缠着,再加上王十朋的一再追问,情节得以推进,情感也得以展现。
第二个大层次是得知噩耗。
进戏极快。乍一相逢,王十朋不见妻子,便问李成:“吓李舅,小姐呢?”王母故意呼唤儿子,为李成解了围,比起探问妻子,王十朋得先去侍奉母亲。
这个大层次是《见娘》的主体部分,其段落结构由王十朋“三问母亲、三问李成、两次告退”构成。“三问母亲”、“三问李成”是交替轮流进行的。母亲与李成都想隐瞒,王十朋只能不断改变询问对象,以探究真相。
一问母亲:王十朋见母亲愁眉不展,问她:“缘何愁闷萦?”王母否认:“做娘的没有什么愁闷。”王十朋见母亲不肯明言,便有了第一次“告退”。口中告退,王十朋却并不离开,他心中疑惑,转而有了“一问李成”:“老安人为何闷闷不乐?却是何故?”李成说“老安人么……想是在路上受了些风霜”的回答不能令王十朋满意,他进一步追问并直接将话题引到了他所关心的妻子身上:“莫不是我家荆,看承得我母亲不志诚?”而李成之言:“小姐在家,尽心侍奉老安人,是不离左右的”,令王十朋更生狐疑:既然妻子不离母亲左右,为何没有陪同前来?此时他心中已有了不祥预感,故而《缀白裘》版里,有小生“哭跪介”的舞台提示,演出版这里“跪”而不“哭”,给小生之表演留出了情感推进的空间。
接着是“二问母亲”:妻子“怎生不与娘共登程”。王母欲回答之时,《缀白裘》版有“末摇手,老旦点头”的舞台提示。王母被提醒后答道“你媳妇多灾多病”。回答越吞吞吐吐,王十朋心中越焦灼,可他仍旧不便直白地追问母亲,便第二次“告退”,“二问李成”。
面对“你起程之时,为何小姐不来”之问,李成意识到“若说起投江一事,恐唬得恩官心战惊”,王十朋模糊听到一个“惊”字,抓住不放:“什么惊?”李成支吾半晌,用了个谐音,解释说是“在途路上少曾经”——这个“经”字。谐音之运用是常见的编剧技法,看上去是掩饰,技法上却完成了对揭示真相的强调,如《白罗衫·看状》“抱了回来”“跑了回来”也是一样的用法。李成牵强之言使王十朋一发不安,他向母亲求证:“阿呀,母亲,李舅明明说一个惊字的?”既表现了王十朋之茫然无助,也体现了鼎足戏的一个特点,要时时顾及到场上所有演员,不能让某个角色长时间冷场。
显然王母和李成陆续给出的三个解释:钱玉莲病了、要帮助娘家父母料理家事、不堪旅途之苦,都不能让王十朋信服,于是有了他的第三问。
与前面两问不太一样的是,第三个回合是先问李成、再问母亲,结构设计在稳固中求变化。且后问母亲,才能更好衔接上孝头绳之掉落。
三问李成:“我在家见你志成老实,故把言语来问你。你怎么也把话来支吾我么?”语气严厉,近乎逼问,此处舞台提示“末跪介”,王十朋又气冲冲任性地说了一句:“今后再也不来问你了!”结束了对李成之问,转面第三次去问母亲。
这“三问母亲”,他是哭着跪下几近哀求地问:“把就里分明说破,免孩儿疑虑生”。母亲还没有回答,藏在她袖中的孝头绳就掉了出来。这一“掉”当然是个“偶然事件”、“突发事件”,但从写作技巧而言,恰恰是因为编剧已经铺排了“三问母亲”“三问李成”“两次告退”的丰富层次,所以此刻点破真相并不会让观众觉得意外、突兀,情感上水到渠成,情节上也就顺理成章。
至此,《见娘》最难写的部分完成了。全折第三个大层次是讲述真相与人物下场。
王母诉说实情时,有一段极有特色的念白(中间夹杂了小生、副末的插话)。
“老旦:当初承局书亲附,拆开仔细从头睹,道你状元佥判任饶州……休妻再赘万俟府……语句虽差字迹真。你岳翁见了生嗔怒。岳母即时起妬心。逼妻改嫁孙郎妇。汝妻守节不相从。他就将身跳——他就将身跳入江心渡。”
像这样成段、押韵、以七言为主之念白,在昆曲中不太常见。它具有乐府诗般的美感,有助于加强节奏,也体现出人物情绪之急迫。至于之后王十朋之晕厥、母亲之痛呼、王十朋之哭悼,都是较寻常的自然反应。
下场诗再度体现出三个角色的鼎立之势:
老旦:追想仪容转痛悲。
小生:岂知中道两分离?
末:夫妻本是同林鸟。
合:大限来时各自飞。
戏末王十朋问李成:“小姐死了,如今灵柩停在那里?”李成回答:“阿呀,状元老爷吓!那日风又大,浪又高,连尸首都没处去打捞,还有什么灵柩介?”既写出了王十朋的依依哀念,更为后文钱玉莲之死里逃生、与王十朋夫妻团圆埋下伏笔。
除了上述编剧匠心之外,演出版与《缀白裘》版几处不同处理也值得关注。
其一,王母和李成登场时,《缀白裘》版李成接唱【引子】道“昨过村庄,今入城市”,演出版改为“已达皇都,遥瞻故里”,“故里”既与王母之唱“死别生离辞故里”重复,“遥瞻”(回望)的指向也不如《缀白裘》版匆匆前行、急欲相见明确。
其二,王母李成见京师繁华时,分念了四句:“闻说京师锦绣邦,果然风景胜他乡。红楼翠馆笙歌沸,柳陌花街兰麝香。”演出版甚至在第二句后,还为王母加了一句“妙吓”的赞叹。实际上,王母、李成此时之内心充满愁苦,再好的风景也无法使之开怀,更不可能欢喜赞叹。这是《见娘》文本不够细密之处。
其三,王母到达王十朋寓所,演出版加了一句“哦,到了,到了,谢天地!”这一加很有效果,既为“投子登门”明确划分出小层次,又强调了王母欲见儿子的迫切心境。
其四,《缀白裘》版母子相见,王母问道:“儿吓,你在此为官,一向可好么?”十分平淡。演出版改为:“儿吓,你在此好……”独特的欲言又止的表演处理彰显了人物复杂的心情。王母误以为是王十朋一纸休书逼杀了钱玉莲,她对儿子是有些埋怨的,又不便直接指责,一声“你在此好……”可谓百感交集。蒙在鼓里的儿子却老老实实用一支【刮古令】作答,问答的不对称也颇有戏剧效果。
其五,王十朋唱【刮古令】,《缀白裘》版中还有王母的夹白,演出版则将这些夹白全然删除了。虽然唱中夹白是昆曲特色之一,可以更大程度地利用舞台时空,丰富叙述内容;但若处理不好,也存在夹白与唱腔互相干扰、彼此消损的危险,需要慎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