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婧
到处是自建的低矮平房,但老人们都说从来没在村子里看见过日出。这里常常下雨,偶尔没雨也是阴霾天气,很少照见阳光。近六点,麦穗色的辉光总是从山最远端的边缘浸染,由藤蔓植物的缝隙泻下,融进雨后新土散出的草腥味,最终漫入带点儿污浊的小水塘。这时,村庄便开始了它千篇一律的一天。
我盼着这里会有些变化。进了村口,左转入第一个巷子,有一幢很“直观”的房子,入门是一个极小的院子,再往深处是一个极小的内室。外院的围墙尽数坍塌了,只剩下一段不比肩膀高的残垣。土灰没有人清理,只是被扫起来堆到一块儿,左右侧各有一垒,任其杂草横生。你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在院里靠着断壁的石椅上,一个裹着黑外套的人,佝偻的背告诉你他也许不年轻,但仍然黑发。最初只是偶尔见他坐在那儿,后来他干脆一天到晚都坐在那儿,双手端正地撑着双膝,低头儿蹬地。这副模样,若是白天行路遇上总会让人觉得心底发慌,归根到底还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与世界间隔开了。我没听过屋子里有其他动静,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亲人,不知道他是否认真吃饭、好好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一个特殊或普通的日子,他决心在那石椅上坐到自己的终点站。最后,这位雕塑般的老人还是成了永恒。
他走之后,那幢房子被彻底铲平,拔除了杂草,开始盖新的房子。这段时间,村民自发为商铺做了统一的锦旗,生意好上不少。我常常吃到外公打包回家的菜粿,或者其他的家乡特产。许多人容光焕发,村里很少有过这样喜庆的场面。就算逢年过节,年轻人也还是待不下一两天就匆匆地离开,花费大把时间准备的老人又开始收拾残局。虽然总不见日出,生活却是向好。
长久笼罩的阴云似乎消散一些,冬渐近,天转凉。老人们格外盼望日出,毕竟晾晒的衣服老是干不透。入冬时,村里搬来一个养鸽人,是个小伙子。他在天台上装了铁网,架好几根竹竿,铺一些干草垛,把鸽子一笼一笼地放进去。在夜里,人们总能听见鸽子的咕咕叫声。他会在早晨训鸽,训鸽的口哨声很响亮,但还是穿不透茫茫的天空,这里的鸟都飞得很低。这些鸽子初来时精瘦,后来竟胖得有些飞不动,干脆赖在笼子里不肯飞了。总是起早的胖奶奶在楼顶搓衣服,好容易追寻到新鲜感,眼珠儿就跟着鸽子转。后来,小伙子没生意,更耐不住寂寞,离开了村子。胖奶奶有个孙女,小我几岁,曾一起玩过弹珠,养过小动物,后来和其他孩子一样消失了,再没音讯。我想,我应该也早就遗失在她的记忆中了。
直到后来,我在踩单车上街的路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转入小路的末端,看见了一间奇特的屋子—这是一种半地穴居构式的房子,站在地上只看得见上半个门框,有台阶通下去,外墙破旧,撒了碎土。听说这种构建模式颇有防寒保暖的功能,但其实它更像从地上坍塌形成。
一个包裹严实的老妇人,从屋子里挪出来,她的背部弯驼得很严重,出入门框的狭小空间对她而言绰绰有余。閩南式的花色头巾几乎盖住她面部除眼睛外的所有部位。她的一只眼受伤了,另一只深陷的棕黑的眼眶里透出一束空洞陌生的光—奇怪、彷徨、空虚、羸弱、漂泊、迷离着,汇入一丝辉光照射下的纷乱的微小尘埃。触及我的目光,她立即抽回身子,又挪进暗淡的屋子。我不知道这束光是什么,从未见过,却好像一直都在。
一个小村庄忽而变得很大、很远。几年前,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不知道是不是真正存在过。大家都知道那里住了一个妇人,但很少人看见过,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子也在那间屋子里,不愿出去工作。总之,后来我也没有再看到她。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高度现代化带来难以拯救的距离感,不明白离自然乡土这样近的地方,为何也发生流失。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是全部时间里的每一天。
老人,或许不应该只作为晚辈“心灵的港湾”。他们需要温暖、陪伴、问候、被爱。但愿人文关怀终能打破苍茫的氤氲,也让这座村庄尽染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