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传刚
出版人,2022年2月4日去世,享年93岁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经说,古代文字的主要目的在于“为奴役他人提供便利”,言外之意,在人类社会的最初时代,知识是一种权势,只有极少数经过许可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种情况直到现代印刷术出现之后才有了根本改变。进入20世纪之后,图书出版业成为普及民智的重要渠道,知识垄断被逐渐打破,而出版行业也在这一过程中达到了其再难以超越的巅峰。美国著名出版人杰森·爱泼斯坦(Jason Epstein)正是最后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2022年2月4日,这位享誉世界的纽约知识分子因病离世,享年93岁。
杰森·爱泼斯坦的一生都在和出版业打交道,他执掌兰登书屋首席编辑大权近20年,同时也是顶级知识分子刊物《纽约书评》的创始者之一。在数十年的职业生涯之中,他同时以编辑、出版人乃至作者的身份影响着美国精英的阅读。毫不夸张地说,美国数代文化群体的智识和品味,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但爱泼斯坦的身份及成就却不限于此。事实上,我们可以称爱泼斯坦是一位有着生意头脑的博学者,也可以称其为有着卓越文艺品味的商业奇才。古往今来,能够将智识和商业完美结合的人并不常见,而他正是这稀有的文化商人群体中的重要一员。
爱泼斯坦于1928年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一个犹太人家庭。他的父亲从事纺织生意,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作为家中独子的他从小聪慧过人,15岁便念完了中学。1949年取得哥伦比亚大学英语文学专业的学士学位,一年之后,他又取得了同专业硕士学位。
毕业之后,爱泼斯坦进入双日出版社担任实习编辑。双日出版社是诞生于1897年的一家老牌出版社,在1947年之前一直是美国最大的出版商。按照常理,一个在如此一家大型机构里任职的新手,势必先要谦卑做人、低调行事,但这位年轻人并不喜欢循规蹈矩。干了没多久,爱泼斯坦便向自己的领导呈上了一份图书市场长篇调研报告,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出版社不应当只卖精装本图书,而是应该打造一个面向更多知识读者的平装书品牌。
爱泼斯坦的建议来自于他自己的亲身体验。当时任实习编辑的他每周薪水45美元,而买一本书要好几美元,这样的价格他根本承受不起。此外他还注意到,二战之后,根据《1944年退伍军人权利法案》,美国有大量退伍军人进入大学深造,这使得美国大学生数量急剧增加。这些人对知识有着强烈渴求,但又和他一样囊中羞涩。爱泼斯坦据此认定,出版社应当以低廉价格,重新出版一系列经典著作,以满足客观存在的市场需求。出版社的老板最终被他说服,让他放手一搏。于是在1953年,“铁锚书系”在美国诞生了。
平装书并非爱泼斯坦的发明,在此之前,文化底蕴更为深厚的欧洲早已经迎来了平装书市场的春天。这种面向大众的书系最早诞生在德国,但最终被1935年在英国诞生的企鹅图书发扬光大。企鹅图书的创始人艾伦·莱恩和他的兄弟一起从大出版商那里购买图书版权,然后以平装本的形式重新进行包装,并且还在書店以外的渠道销售。这些出版和销售的创新最终都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回报。
美国图书市场也早有平装书,但在“铁锚书系”之前,这些平装书仍以各种通俗及地摊文学为主,书籍装帧质量差,设计格调也不高。但“铁锚书系”却是以先前绝版的文学和学术批评类书籍为主打,志在传播优质知识,而且纸张质量过硬,封面设计高雅,这就与其他书商的出版物形成了鲜明对比。虽然此类优质平装书的售价会比前者略高,但由于美国有一个庞大的大学生市场,对这些读物有着刚性需求,因此这一书系推出后便大受欢迎,并且很快成了出版社的最大利润来源之一。运用大众市场来推销严肃主题书籍的计划最终被证明不但可行,而且可以名利双收,这样的结果让爱泼斯坦成了出版界的明星,而此时的他才25岁。
平装书的诞生意义深远,它打乱了出版业的传统局面,开辟了颠覆性创新的商机。美国的许多出版社争相仿效爱泼斯坦的点子,之后这种商业模式还回流到了英国及欧洲大陆。但平装书革命所带来的社会影响似乎更为深远:大量绝版书籍被以平装书的形式再出版,让很多学术及文化思想得到了重新发掘和审视,而知识传播成本的下降,也让大众有了更多接触知识、提升智识的机会。传统精英对知识和文化的垄断权力被削弱了,精英和大众文化之间的区别也开始日渐缩小。
《纽约书评》向来被认为是美国知识精英的精神指南,堪称英语世界首屈一指的思想与文艺刊物。因此,参与创办《纽约书评》也成了杰森·爱泼斯坦另一项被铭记的不朽成就。
《纽约书评》的创刊看上去既是必然又有偶然。离开双日出版社后,爱泼斯坦受邀进入兰登书屋。这家更具活力的出版社给予爱泼斯坦更大自由度,而后者也进一步展现了自己慧眼识珠的图书出版能力。诺曼·梅勒、菲利普·罗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W.H.奥登等人的不少作品,都是经过爱泼斯坦之手与公众见面的,而众多作品之中,最为我们中国读者所熟知的要数简·雅各布斯所著并于1961年出版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在做好图书出版的同时,兰登书屋也允许爱泼斯坦从事任何与本职工作不相冲突的工作。爱泼斯坦的野心是创办一个汇聚美国知识分子声音的文学评论出版物。这种热情主要是受到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启发。《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创办于1912年,是英国首屈一指的独立文学评论刊物,从弗吉尼亚·沃尔夫到T.S.艾略特都曾为这份杂志撰写文章。爱泼斯坦希望美国也能有这种群星云集的出版物,但碍于自己工作缠身,他也只能暂时搁置这一计划。
始于1962年的纽约报业大罢工却让爱泼斯坦重新燃起希望。1962年11月,由于对待遇不满,纽约市的报业工会宣布罢工,这一举动令纽约市内的多家报纸难以按时出版,这其中就包括《纽约时报》的周末书评。这样的状况让报纸从业者揪心,但爱泼斯坦却兴奋异常,他觉得创办一份独立书评出版物以服务读者的时机已经成熟,而且他也知道,报业大罢工让图书出版商难以找到新书的宣传渠道,而一份新的书评杂志显然能够帮这些书商解决燃眉之急。
爱泼斯坦在一次好友饭局上分享了这个想法并得到热切响应。诗人罗伯特·洛威尔以及妻子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决定帮助筹集启动资金,爱泼斯坦当时的妻子、同为知名出版人的芭芭拉和时任《哈珀杂志》副主编的罗伯特·西尔弗斯则被确定为这份新刊物的联合主编。至于爱泼斯坦本人,他决定不出任任何职位,在幕后出谋划策。
当大罢工让四家纽约报社暂时关门之际,《纽约书评》的第一期于1963年2月1日出版。此时报业大罢工仍在延续,而这份新刊物的出版显然填补了文化读者的阅读空白。这份新出版物有着独立的思想主张和强烈的写作风格,而撰稿人阵容更称得上群贤毕至:玛丽·麦卡锡、苏珊·桑塔格、德怀特·麦克唐纳……这些人都是当时美国文学及思想界的标杆人物,对读者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纽约书评》有了最为完美的开局,第一期就售出10万份。这给爱泼斯坦和他的伙伴们以极大信心,他们决定把《纽约书评》持续办下去。1963年11月,《纽约书评》开始以半月刊的形式定期出版,并且一直出版至今。
愛泼斯坦从小就痴迷读书,终其一生也从未离开过阅读,而他所有的成就和理想,也都与书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据说年轻时的爱泼斯坦对金钱名利都毫无兴趣,他只是想有足够的时间去读书,这才找了一份出版社编辑的工作。几十年之后,当这位文化商人在家中离世之际,他身边四周也仍旧环绕着各种各样他珍爱的藏书。
1979年,在著名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的启发下,爱泼斯坦开始推动美国文库(Library of America)书系的出版,这一书系是受到了法国七星文社系列的启发而创设的,意图在于收录整理出一套权威版本的美国文学经典。自1982年至今,这套丛书涵盖了从亨利·詹姆斯、霍桑、麦尔维尔到马克·吐温等众多名家的经典作品。不过,后续出版的美国文库书籍颇有滥竽充数之嫌,惹来不少嘲讽,而爱泼斯坦也在2001年就质疑说,这个文库已经收录了太多本不该收录的作品。
到20世纪末,随着图书出版行业日渐萎缩,爱泼斯坦的事业也变得不再顺利。1989年,爱泼斯坦推出了一个叫“读者目录”的图书销售项目,该项目收录了4万余种书籍,加入该项目的读者则可以通过打电话来邮购。这看上去像是网上售书的前身,也能凸显出爱泼斯坦的与时俱进。他一直相信,只要是为了滋养大众、普及知识,任何新的渠道都可以用于古老的事业,以前可以有平装书革命,未来则可以是电子化和数字化革命。可惜的是,他的这种商业创新当时不足以同大书店连锁同台竞争,更无法与后来出现的网上书店亚马逊匹敌,只能以失败告终。
爱泼斯坦以文化为生意,但对他来说,文化又不仅仅是一种生意。想通过图书出版来盈利本身就很困难,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行业更是越来越难以赚钱,因此介入这个行业的人,更多是出于一种传递知识的使命。在爱泼斯坦看来,这是一种更像牧师、教师或者医生类的工作,从事这一工作会让自己觉得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因为“如果人类不读书,就不会产生任何思想”。
(作者为媒体从业者;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