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兴平
《繁花》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可以说是众望所归。2012年前后金宇澄创作这部小说时,文坛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创作已有质疑,与此同时,呼唤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回归的声音也不绝如缕。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繁花》首先在网络上掀起波澜,赢得沪语读者的喜爱,其后经由作者改编出版单行本,获得了更多读者的青睐。小说的成功首先在于揭示了历史与现实的共生同构,既书写了个人的历史,又书写了社会政治的历史;小说的出场方式和与读者的互动正是带有后现代特征的虚拟世界的“狂欢”现象;小说对市井生活的传达中,写出了上海的城市环境与面貌,以及由此带来对都市文学的书写难题的突破;小说在语言表达上,则是将沪语和普通话进行相互渗透、融合,表现出一定的写作策略。这些方面都显示了小说突围与创新的特质。
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中,现实主义创作潮流一直向前发展。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还是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或是延续到21世纪的现实主义创作,都说明了现实主义的长盛不衰,书写历史与现实的共生与同构成为作家们的当然选择。
在《繁花》中,时代的大变革已经影响到了一批1949年左右出生的上海子弟。由于政治原因,他们的人生轨迹或多或少发生改变。特别是6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一段时间,上海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上海,上海人所受的磨难并不比其他地区的中国人更少,或者说是更多。因为当时上海自由空气的稀薄,人的精神自由不得张扬,首当其冲的是时尚受到冲击,而这种时尚更能够代表过去上海的某种深刻性。资本家、干部子弟、底层民间人物不同的遭遇,令上海人骨子里的精明、自大、算计、骄傲几乎荡然无存,老上海习气被扫荡一空。而“文革”后经济大潮兴起,上海人的“翻新”却更像是浅层次的男欢女爱、逢场作戏,其中也有认真者,但大多是浑浑噩噩地生活,糊里糊涂地度日。一些人的算计虽然看似有一股聪明相,但就事件的最终结果来看,还是有所失落的,比如汪小姐的怀孕,陶陶与小琴的同居。小说也表达出一些人不能解决自己的困局,而只能求助于宗教,比如小毛娘、春香和李李等。小说中提到在上海生活的就是上海人,但不再仅仅局限于上海及其周边地区的上海人,而是写出了一些北方人、香港人、台湾人甚至新加坡人、日本人、法国人的上海情结。上海虽然显示出了斑驳的丰富性,更融入了异域情调,但是用民国时期的上海精神已经不能概括新的上海人的生活,也说明了经过“文革”后上海的改变。
小说由60年代初期写起,前涉50年代,后及七八十年代,再经由90年代到21世纪。主要男性人物形象是沪生、阿宝、小毛。沪生是军人家庭出身(父亲是空军),出身好,在“文革”初期过得逍遥自在,后来工作后先当工人再做律师,娶妻白萍,白萍到美国去了,两人好些年没有离婚,沪生与外贸公司业务员梅瑞交往,但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因为梅瑞觉得沪生没有自己的房子。阿宝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祖父是大资本家),父亲青年时从家庭出走,参加革命,但“文革”前及“文革”中遭遇不公平对待,吃尽苦头。阿宝也受到家庭牵连,被抄家搬迁到郊区曹杨新村居住,他后来做生意成了老总,老想着少年时的玩伴蓓蒂(她和阿婆在“文革”开始后在家被抄、钢琴被人搬走后失踪),以致不能和任何女人走进婚姻殿堂,只有一些露水情缘。小毛工人家庭出身,母亲以前信佛,现在崇拜领袖,小毛父亲也受她影响,小毛喜欢抄古典诗词,跟着师傅练武是为了不受人欺负,他与楼下海员妻子银凤偷情,也与很多女人交往。三人都有解不开的心结,都与女人有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较沪生和小毛而言,阿宝的创伤记忆更深一些,不仅是女人,还有家庭。家族过往的辉煌与政治斗争年月里的黯淡,抄家被抄掉的不仅仅是财物,而且还有身份、尊严等,但是面对这些改变,阿宝更能适应,不过已是心如止水。沪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上海人,他更像一位穿线人,把各色人等连接在一起,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大起大落,不过也只求温饱而已。小毛心中有对古人的怀想,有侠义心肠,他与众女子的交往是误入歧途。由于银凤的诱惑,他很早丧失了童贞,在与女子的性爱行为中已不能自拔。最初,他喜欢的是姝华那样的文艺女青年,但是后来他却转向追逐欲望,在临死之前,他就如左拉笔下有情义的娜娜一样,成为一位多情的男子。
所以小说所要表达的首先是个人的历史。一是写上海人是什么样的。二是写上海时尚或者上海文化在经历多重打击下,仍旧存在的内容。小说中反复对一些服装、家具、邮票、舰艇模型、花卉、车间模具进行细致描绘,更像是在展示一种精致的上海文化,而不是在显示个人才识。三是写男欢女爱。在“文革”前和“文革”后是一个对比,但是也显示了其中的不变,即一些异常的情爱在两个时期都是存在的,但是主人公阿宝、沪生、小毛的成长期的情感和成年后的情感遭遇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前期是纯情的,后期是逢场作戏,但这三位主人公又是老实的,内心怀有良知的,守护着真情的。其他的老总、淑女的欢爱也是为了揭示只要在上海就会有奇迹发生,无奇不有。四是写精神创伤。一代人所受到的伤害造成了上海的浅薄、浮华。像姝华那样的女子只可能疯掉,抄古典诗词的小毛也只可能堕落,阿宝总也不能进入正常的婚姻状态因为他还葆有真情,沪生也一直不离婚因为他还有留恋。
《繁花》的出现带有消费社会的特别征象,作家在网络上贴出帖子,引起大众关注,在虚拟空间开始接受读者的喜爱,最终形成纸质文本,从而进一步扩展到更广泛的、更普通的大众,以获得茅盾文学奖作为成功的标志。90年代以来,文坛逐渐受到后现代主义理论与方法的影响,又由于网络文学的出现,文学创作的面貌更显复杂。一方面是创作者放下身段,开始亲近读者,以沟通交流的名义加强与读者的联系;另一方面则是读者选择作家作品,不管是出于个人喜好还是私人品位,都决定了作家和读者虚实相关的联系。这必定会影响到作家的创作选择,对作家的自身素养和创作准备有了更高的要求。《繁花》至少在以下四个方面达成了网络时代的写作征象。
2.中西文学融合的取向。作家在这方面的表现更为成熟。《繁花》受《红楼梦》的影响,情节描写花团锦簇,整体风格写实而悲凉,可以说揭示了繁华过后是虚空;小说也受外国作家的影响,比如说法国作家左拉小说《娜娜》中对娜娜临终的场景的描写,可与小毛临终的场景进行比照;小说也受世界范围内的都市文学的影响,以及现当代文学中上海书写的影响。90年代以来,上海书写已经成为世界都市文学创作的重要一极,《繁花》既有对以往中外上海书写的体认,同时也有超越,相较于主流文学以及精英文学,民间文学对其的影响痕迹深重。这种中外交汇促成了小说文本的丰富与驳杂。
3.读者对上海文本的期待心理。在中国当代文坛,长期以来是乡土文学占据主流,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而都市文学发展不足,上海都市发展面貌没有得到完整深刻的呈现。《繁花》的出现唤起了读者和批评家们的广泛认同,尽管它有一些不完美,但毕竟成为反映都市生活的代表作。上海作为中国都市的代表,人们对它充满了期待,不同于北京方方正正的文化与思维,上海是充满弹性的高度包容的地区,而它的世界性发展方向正是直接指向读者内心,也就是说,《繁花》的出现也让上海获得了展示机会。
《繁花》回归到地域性的传统,从语言、人物、场景包括艺术形式(话本)都在回归,或者是回归古典(诗词、话本、家族文化、服饰等),或者是回归宋朝(古典诗词、侠义人物),或者是回归民国(时尚、自由、西化),或者是回归新中国成立初期(看电影、跳舞、读穆旦)。和阿宝、沪生、小毛一般大的女子大妹妹、兰兰和雪芝身上市民气息浓郁,在她们身上,有一条人物发展的线索:由最浓厚的民国市民气息,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和“文革”时期的城市闲人,再到新时期的痞子以及改革开放后浪荡子的形象展示。大妹妹与兰兰“文革”前在街头游荡,与男生搭话,其实穿着打扮最讲究,下了暗功夫,很易于招引到同类,最具市民气。而兰兰与雪芝在改革开放时代结婚再离婚,嫁给生意场上的老总,看得开,相互结伴到国外旅游,最自由,也最市民化。还有一些女子,她们行走在欢场,娱己娱人,出卖肉体,消费青春,比如李李、汪小姐、梅瑞、玲子、菱红等,是又一类市民女子。还有亭子间小阿嫂或者小琴这样乡下来的女子,笃定一个男人做靠山,也有收获,比如小阿嫂靠定韩老师;也有悲剧,比如小琴如愿以偿让陶陶离婚,准备上位,结果坠楼死于非命,这又是一类。也有银凤、招娣、5号阿姨这样的女子,偷情偷欢,大胆不顾一切的,只是为了自己情感的不如意而在他处寻求快乐,这又是一类。女人里面还有小毛娘和春香这样笃信宗教的女人,是另一类庸常的市民,但也有一些人生的智慧。也还有梅瑞娘这类的只为自己的利益,不惜和二楼爷叔龌龊。这几类人物都表现出了市民常态。还有一类是姝华姐姐、姝华和蓓蒂,都是冰雪聪明、爱好文艺的女子,有自己的价值认同和追求,但是还没来得及长成大树就半路夭折了的,这一类女性市民的悲剧提前上演,在时代改变之下已然无路可走。在男性人物中,阿宝、沪生、小毛人生轨迹虽各不相同,但是有共同的一些经历,本质上都是心底里老实的男人。还有陶陶这样的生意场男子,只知勾引女人,却没想到被精明女人破坏了家庭。还有徐总、康总、陆总这样的生意场男子,也各个不一样,面对女人,徐总、陆总是主动出击,康总是欲擒故纵。作品写出了人生世相百态,是市民人物生活的全景画卷。
《繁花》与都市文学的顺承关系线索是这样的:
30年代“新感觉派”写上海(包括日本作家横光利一等人写的上海):造在地狱之上的天堂,其中有豪横、炫耀和流行时尚的表达。都市的声光化电将都市感(现代感)深刻地嵌入了上海场景与人物心理。这是一个快速地生与快速地死的时代,速度和“趋新”一步步消解掉了传统生活方式,人们在时髦中讨生活,即使政治争斗也被柔软的肢体与沪语口音淡化了。
40年代张爱玲写上海:新旧混杂,半新半旧的人物,以及一些人情世故的负面关系。生活在大都市上海的豪门贵族虽破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在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将时代的变化一步步往后拖,但毕竟潮流挡不住,人们的观念改变了,情感在其中变得更为复杂,包上了各种浆膜,驳杂而五光十色。
90年代“身体写作”上海:和“新感觉派”同样是追求新奇,但是表现太过,是没有文化根基的一场“闹剧”。如果说“新感觉派”是现代主义的手法,那么“身体写作”则是后现代主义的手法,是在特殊环境下的媒体包装策略,是消费社会对人之死的宣判,以及对人性和道德沦丧的预演。
20世纪末21世纪初王安忆等人写上海:是对张爱玲传统的一个致敬,回归写实,注重细节,语言平铺直叙,但较之张爱玲思想上更乐观。比如《长恨歌》,虽然写了一个悲凉的故事,但是底色还是明亮的,读者阅读任何一个章节,不会有理解上的障碍。
而金宇澄的上海书写则更多地表达市井人生,也有悲凉,但是哀而不伤,一股子闷头闷脑的精明气游荡其中。人物有善于算计而不得好结果的(比如梅瑞、小琴、汪小姐等),也有自我伤怀而不能自拔的(比如阿宝、沪生),也有为人谨慎而又不无放荡的(如小毛),还有一些商场上争斗者的逢场作戏。他们都是一些现实生活之中的迷失者,看不到前路,因而活得浑浑噩噩。虽然在这些人物身上不时显现出一些精致的文化细节,但是其中的城市精神是涣散了的,这是一个时代给予人生的细微投影,或者说是几个时代交替轮转留下的空虚。比较1949年之前,那之后的时尚已大不相同,过去的一点余续也消失不见了,唯一在人心中留下了印痕的是一次次欢场买醉、自我麻木,精致的利己主义则暴露无遗。
《繁花》中所讲的是市民故事(主要是三位男市民,以及多位女市民,也有外来务工人员和海外人士),小说语言的张力即其吸引力,其精神实质主要是通过语言传达出来的:比如小说开头陶陶对沪生讲捉奸故事,通过叙述的节奏、语调、语气来扣紧读者心弦以达到效果;再比如叙述服装、花卉、邮票、钢琴、舰艇模型等具有上海(城市)气味的东西,均细致、精致、详尽,说明了上海文化精神与乡村的不同之处;再比如写上海女人的心计,就像汪小姐的行事方式传达出来的是自私、独占、赚尽花头,同时一根筋式地为了自家脸面等等,还有李李这个北方女人在上海欢场中为求生存的所作所为,说明都市女子的大胆以及狠、辣、无毒不丈夫的做派,都反映了在都市生存的法则;还有关于都市的浮华的语言表达,也写尽了都市人的生命虚空状态,比如小毛到了生命的最后,母亲还在争夺他的财产,小毛的这些感受小说并没有写出来,可是其内心的苦楚读者也能体会到,即所谓现实残酷与世态炎凉。这些无不表达出了上海的文化精神,是一场揭示精神虚幻的又描摹现实的大戏,通过这些描绘,揭示了南方文化的驳杂、颓败以及虚空,它的现实性正是通过实写来传达人生的猥琐、可悲与残酷。
总之,21世纪以来现代主义文学、后现代主义文学在不断涌现,现实主义文学在回归,金宇澄在这三股创作潮流的冲击之下,走出了一条自己的突围之路,这对当前的都市文学创作而言是一次创新。